騙婚的少女_風聞

作者 | 丫丫

編輯 | 吳擎

16歲這年，山東女孩尚羔在母親王易見的策劃下，裝扮成22歲的女人，假借相親之意，騙取了“相親對象”共8.8萬元。

母女倆選定的“相親對象”是一名中年男子，中學英語老師，個子不高——這意味着他在相親市場上並無優勢和話語權。

後來，母女倆在收到8.8萬元的彩禮後失聯，察覺不對勁後，男子報警。最終，王易見和尚羔母女被抓捕歸案。

2023年夏天，我在青島市李滄區某社區司法所做志願者，負責幫教“兩懷婦女”，期間遇到了尚羔的母親王易見。王易見不識字，找到我幫她代寫悔過材料。

作者參加志願者活動

案件相關資料指向的，是一起未成年女孩被控騙婚的案件。

而比案件更復雜的，是一個重男輕女家庭對女性的利用和欺詐，一個四女之家，女孩們被父母視為賠錢貨，甚至是犯罪工具的存在。

騙婚的少女

2022年的夏天，尚羔16歲，在母親王易見的陪伴下，她打扮成一個成熟女性的模樣參加了人生第一次“相親”。

對方是一個30多歲的男人，個子不高，據介紹的媒人説，男人在當地一所中學任英語老師。尚羔穿着超短裙和高跟鞋，模仿着自己都不太適應的成熟女性氣質，尷尬地和對方對坐在餐桌兩旁。

久久地，尚羔低着頭。只有尚羔知道，那時的低頭不是因為害羞，而是因為羞恥。“就像已經做了虧心事似的，見人的時候真的抬不起頭來。”和我聊起這件事時，尚羔説。

後來回憶起當時見面的場景，尚羔説，男人應該以為她是因為害羞而低着頭不敢看人，對她更生憐愛，“妹妹”長、“妹妹”短地套起了近乎。

尚羔很少説話，只是低頭吃東西，偶爾避不過提問時，大部分時候也只用點頭或搖頭來回應對方。男人似乎很滿意，最後，更是當着尚羔母親的面，表態要和尚羔繼續交往。

媽媽選中的“魚”咬鈎了。

這是一場瞄準男人錢財的欺騙。隨着事件進展，尚羔的母親以定親為由讓男人轉賬，收到錢後帶着尚羔消失，騙走了8.8萬元。但在當時，男人不知情，還滿心歡喜地慶幸媒人給自己介紹一位貌美的相親對象，期待着未來兩人感情升温，甚至走入婚姻的場面。

他不知道，相親對象的年齡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根據媒人的消息，他絲毫沒有懷疑，對方是一名叫“王尚”的22歲女性。

相親前，在當地公園的相親角物色對象時，尚羔挑中了這位中學英語老師，因為他矮。

王易見盤算着，這個男人找起對象來肯定有難度，而一旦像女兒這樣年輕貌美的女性答應跟他相處，對方勢必會高興得麻痹大意。

確定了見面相親的時間，王易見才開始勸説女兒，求她幫助自己騙婚。

對尚羔來説，一切發生得突然。

王易見和丈夫，都是鄉里出生，長大後進城務工多年，在城市裏結婚、租房子定居，生下了尚羔之後，又陸續生了3個女孩。

養着4個女兒，還和婆婆住在一起，王易見和丈夫共一家七口的日子過得拮据，但尚羔還是順利升學高中，按部就班地努力完成着學業。

暑假期間，7月的一天，王易見突然來了尚羔的房間裏，説想帶尚羔去見一個人。

她把尚羔從房間裏半拖着帶出來，要她換上一件性感的短裙。尚羔不明就裏，一再逼問母親的目的，她才支支吾吾地吐出了自己騙婚的計劃——她想讓尚羔假扮適齡女青年，去和男人相親，最後以母親的身份提出定親，騙取對方的定親禮金後帶着女兒“消失”，以此牟利。

但那一次，王易見沒能成功説服尚羔，尚羔言辭激烈地拒絕了母親。

在誤了見人的十幾天後，王易見再一次來説服尚羔。這一次，她抱着剛剛出世、患有腦癱的小女兒，跪在尚羔面前：“咱家需要錢，你忍心看着你的小妹妹不能治病，我們眼巴巴看着她死嗎？”説着，涕泗橫流。尚羔心軟了，這才答應了母親。

母親帶尚羔燙了頭，出發“相親”前，還給尚羔塗上了口紅和指甲油，挑了一套高跟鞋搭配超短裙的裝扮，露出了尚羔常年被校服褲、休閒褲包裹的腿。母親對女兒的成熟外形很是滿意。

原本，王易見也擔心，女兒在和男人的見面和相處中，會被對方發現紕漏。她授意尚羔，在後續的約會中，時不時表現出對對方年齡過大、個子太矮等條件有所顧慮，偶爾露出不願意、厭煩的樣子，期待這樣能讓男人專注於自我表現，遮蔽某些馬腳。

有時候，尚羔也會不小心露出自己是高中生的蛛絲馬跡。課業上遇到英語方面的難題，她樂於向男人求助。尚羔説，對方總是會細緻而耐心地講解她拋出的難題，因此，她也一口一個“老師”地稱呼對方，惹得對方十分開心。

之後，兩人交往進展順利，除了見面，還保持着電話裏聯繫。有一次，男人問尚羔，為什麼她問的都是中學生的問題。尚羔緊張之餘，推脱自己是初學者，矇混了過去。

兩人的感情進展到最後，男人開始關心尚羔的穿着。他勸尚羔，別穿那些性感的衣服，一副要把尚羔改造成自己理想女友形象的感覺。尚羔聽話，換上了樸素的衣褲去約會。

王易見把一切看在眼裏，心知時機已到。不久之後，她以未來岳母的身份，向男人提出了訂婚的要求。

他同意了，但希望帶尚羔去見父母，被尚羔母親想了個藉口推脱了。畢竟，被越多人看到或知曉，都對後續的逃脱和躲藏來説不安全。遺憾的是，因為成婚心切，男人沒有察覺端倪，而是聽從了王易見的建議，2022年8月的一天，就把8.8萬元當做彩禮打給了尚羔的母親。

騙局成功得手，母女倆都沒想到，第一次騙婚就如此順利。尚羔更是恍惚，整個過程中，她都感覺自己像是被母親操控的傀儡。

利用女兒的母親

王易見得手後，把逃脱的事情想得過分簡單。她和女兒把手機關了，囑咐女兒別再和男人有任何聯繫，以為這就相安無事了。

不想，男人多番尋找都沒能找見母女倆之後，決心報案。警方接警後很快通過偵察手段，於2023年5月份把王易見和尚羔母女抓獲歸案。審理過程中，王易見涉嫌騙婚，面臨收監。

但因為當時她的四女兒還在哺乳期，根據涉及“兩懷婦女”犯罪嫌疑人、罪犯的相關規定，王易見享受了監外執行“兩懷婦女”待遇，哺乳期結束後才會重新收監。

結合警方提交的證據和建議，法院認為尚羔參與其中是被母親王易見利用，加上當時尚羔未成年，是從犯，那個夏天，關於尚羔的定罪還在論證中。

23年7月，我遇到王易見和女兒尚羔的時候，她們正在接受社區矯正。

王易見是1982年生人。犯案後被抓獲時41歲。她和丈夫2000年從老家來城裏後，多年來一直在這個區的超市裏當保潔員。除了大女兒尚羔，夫妻倆給二女兒取名為仁男，三女兒叫領娣，四女兒叫勝男。幾個女兒的名字都被她和丈夫塞入了祈求男丁的寓意。

王易見説，她和婆婆、丈夫都重男輕女，多年來想要一個兒子的心願無法達成，王易見逐漸對女兒們感到厭惡。

被母親扯着陷入詐騙漩渦時，尚羔已經讀高一了。她學習成績不錯，身邊的長輩都認為她考大學沒問題。但尚羔越是成績好，王易見就越是煩躁。她認為女孩子沒必要有進取心，“早晚都是潑出去的水”“都是賠錢貨”。於是，她總是阻撓尚羔學習，不是讓她照顧妹妹們，就是安排她做家務。

當發現新生的小女兒罹患腦癱，家中需要錢，王易見起了相親騙錢的歹念，她把主意打到了尚羔的身上，這是她的長女，在幾個女兒中，有最接近成年女性的樣貌和體態，也是騙局中最好利用的工具人。

在對我説明案情的過程中，王易見一遍遍地講述着家裏的情況，見縫插針地説：“我覺得但凡我手裏有點錢的話，我也不會去做那些傻事……我急於撈錢的心思，還不是被逼的，我家小四需要治病錢，不治的話這個孩子也就完了”。

根據她的説法，她犯罪的理由，是因為家庭困難大、壓力過大。

當被要求儘快説出自己和女兒為何會走到因為被告騙取彩禮、被警方捉住的過程時，她答道：“我講不清楚，我説是為我女兒好，沒人信；我如果説，是我在害她，我自個的心裏都不能接受。”

卷宗裏，王易見承認是自己唆使尚羔，以相親的名義騙取錢財。尚羔犯案時還未滿17歲，也算是母親貪念的受害者。而無論尚羔是否會被母親脅迫或引誘去犯案，都會留下案底，很可能影響終身。

被警察抓獲之後，王易見用盡辦法，將罪責往自己身上攬，想着能為尚羔開脱一點是一點。她説，最擔心的是不知道女兒會不會埋怨、記恨她。她最害怕母女間反目成仇，自己判刑也好，坐牢也罷都甘願，因為是應得的報應。

幫王易見寫材料的過程中，她似乎真的悔過了。她跟我説，如果自己這個當媽的沒有及時被抓，那麼，她可能會把同樣的心思打到二女兒身上。説着，哭了起來。

作者幫本文兩懷婦女做的筆錄

四女之家

有關部門掌握的證據指明，在這場騙局中，尚羔是無辜的，她被自己的母親唆使利用，加入騙局觸犯了法律，為此這個本來學業順利的未成年女孩還賠上了本來尚算明朗的前途。

但是，而在尚羔看來，她的母親也很可憐，希望有關部門可以對她的母親處罰輕一些。她為母親寫了諒解書，裏面寫道：“我媽媽利用我去騙婚，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甚至是被逼的。我們家已經有四個女兒了，在我家重男輕女極其嚴重的情況下，這四個女兒使我媽媽太有罪過感了。”

尚羔最小的妹妹，出生於母親起念騙婚之前，也是騙局最直接的導火索。

小妹妹出生時，缺氧導致了腦癱，這無疑給家裏增添了經濟負擔。

在尚羔看來，在這個重男輕女的家庭裏，小妹妹的腦癱和性別，加重了媽媽和三個女兒的“罪孽”：“媽媽和小妹妹的三個姐姐，更是罪上加罪、罪不可赦。” 

小女兒出生後，尚羔的父親時常在全家人面前叫囂：既然小四是個殘疾，別人又不稀罕，不如趁早扔掉，不能留着。

聽着父親這樣説，尚羔沒説什麼，心裏卻十分害怕。“我們在這些人的眼裏，不僅是賠錢貨，還是最大的一筆債。”

在給母親寫的諒解書中，尚羔認為，父親仇恨的不僅是她那罹患腦癱的小妹，也包括自己、兩個健全的妹妹和沒能生下男嬰的母親。

尚羔記得，有一次，父親真的抱着小妹妹出門了，母親發現了，也追了出去。尚羔跟在父母身後，大哭着追趕，好在終於追上了父親，她撲上去搶奪父親懷裏的妹妹，不敢鬆手。

尚羔心軟，覺得小妹妹那麼小，身體有殘疾，有好幾次，她看見妹妹吃奶時不是被嗆得滿臉青紫，就是奶汁吸不住，弄得滿身都是。如果任由小妹妹被父親扔掉，和默許殺死妹妹沒有區別。這也是為什麼，後來母親以妹妹為藉口勸説她時，她會放棄抵抗，答應母親的請求。

“我媽媽以我騙婚的方式，既是給家族人一個‘交代’，又是騙錢給我四妹治病。我媽媽在利用我騙婚中她沒有撈到好處的，我覺得警察在給她的判罪中，應該判她輕一點。”這是尚羔諒解書裏為媽媽求情的內容。

但尚羔不知道的是，自己的懂事和善良，卻被母親利用了。

王易見供述的內容透露，丈夫抱着四女兒做出準備拋棄的姿態，是兩人的“計謀”。當時，她已經有了要利用大女兒騙婚的想法，丈夫叫囂着要丟棄嬰兒，是試探大女兒對小妹妹是否心軟。最終鬧出出門棄嬰的那一出，是在勸説尚羔加入騙局未果之後，兩人合謀上演的苦肉計。

這一切，尚羔都被矇在鼓裏。同時，她也在擔心，“這會不會治我丈夫的罪？”

王易見苦心經營的騙局，騙了陌生男人，更把親生女兒也狠狠算計了進去。可悲的是，最終獲益的並非王易見。她哭喪着臉告訴我，“這筆錢我還沒捂熱，就被我丈夫全部拿走，他連句感謝和表揚的話都不説。”

她一輩子都沒見過的金錢，到手的時候，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像做夢。後來，王易見和尚羔被抓，她丈夫才不得不將那筆錢悉數還給受害人。

“我曾和他商議説，給尚羔一點錢吧，孩子出力了。”王易見説，丈夫聽了對她大吼：“那還不是應該的，賞什麼賞？”

在這件事中，真正把尚羔當作一個未成年孩子看待，是那個被騙彩禮的男人。

尚羔在派出所裏被審訊、筆錄時，她見到了受害者，向他道歉、認錯。男人並未責怪她，簡單幾句話，希望她將心思放在學業上。

目前，王易見因前期意外受傷骨折，做了手術，尚未被重新收監。

首圖圖源電影《小偷家族》

來源：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