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萍破圈,誰破防了?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29分钟前
作者 | 東野聰明
來源 | 最人物

姜萍的人生是在一夜之間被“神化”的。
6月初,2024阿里巴巴全球數學競賽初試成績公佈,姜萍以93分、第12名的成績,進入決賽。
單看成績,這或許只是一個“數學天才”的故事,但如果梳理背景會發現,成績榜單的前20名裏,她不僅是唯一的女生,唯一一個非數學專業的學生,還是這項賽事舉辦以來,第一位進入決賽的中專生。
太多的“唯一”,讓姜萍的人生擁有了新的撰寫脈絡:
一位來自蘇北小縣城,學習服裝設計的中專女生,僅僅依靠興趣與老師的課後輔導,最終擊敗一眾全球數學頂尖人才,一戰成名。
同時,這樣的脈絡也迎來不同討論,有人支持她,認為她是天才少女,手握着極少選擇,逆天改命。
質疑的人在她的板書中尋找漏洞,試圖證明她掌握的知識無法與成績相匹配,解題過程不符合邏輯。
對於17歲的姜萍而言,公眾的輿論變得比數學題還要難以解答,但或許,她也不用解答。
畢竟在一場考試中,有些題目本來就是要被放棄的。


姜萍走紅後,許多人開始從頭覆盤她的成長經歷,過程中,大家曾提出同一疑問:一個擁有如此天賦的女生,為何會進入中專讀服裝專業。
姜萍生活在淮安市漣水縣紅窯鎮萬民村,家中並不富裕。
她的父親是一名農民,早些年曾外出打工,近兩年決定回家種地,母親沒有工作,平日裏主要照顧家事,除此之外,姜萍還有一位年長三歲的姐姐。
姐姐也畢業於漣水中專,今年剛參加完高考,正在連雲港打工,計劃趁着暑假攢一些錢,為家中減少經濟負擔。

姜萍與母親
姜萍走紅後,許多人去她家附近採訪,村裏人聊起兩姐妹,給出的評價多數都是:“都很聰明,也很省心。”
讀初中時,姜萍便對數學有着極高的敏感,常常看一眼題目,就知道這道題“值不值得做”。中考那年,她考出了621分的成績,足夠上當地的普通高中。
但綜合考慮後,她還是決定進入江蘇省漣水中等專業學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漣水中專答應免除她一部分學雜費。
進入學校的第一次月考,姜萍便以130分的數學成績拿下年級第一,而年級第二僅僅考了50多分。
姜萍的成績引起了數學老師王閏秋的注意,他問姜萍對數學有什麼想法,她回答:“老師,如果我學有餘力的情況下,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學數學。”
以此為契機,姜萍開始在王閏秋的輔導下學習《高等數學》《數學分析》《偏微分方程》等專業教材,因為許多書籍都是全英文,姜萍需要一邊查字典一邊學。

姜萍
據老師和同學講述,姜萍並不是絕對的“天才少女”,她幾乎將全部的課餘時間都交給了數學,有時她在教室專心做題,就連同學站在身邊都未曾發現。
除了老師王閏秋,在學校裏,姜萍很少有人能夠交流數學,決定參加競賽後,她曾告訴身邊關係較好的朋友:
“他們就會很隨意地拍我的肩膀説,那你加油。”
也正是因為身處這樣的環境,當聽到老師王閏秋建議自己參加全球數學競賽時,姜萍冒出的第一反應是:“我不配參加這個比賽”。
考試開始前,姜萍僅僅做了幾套題,比賽開始後,她先是在線上看完題目,然後在線下花了整整兩天時間完成。
對姜萍而言,交卷的那一刻,便意味着這件事“過去了”,對於成績,她沒做任何設想,出成績時,她甚至忘記了自己的登陸賬號與密碼,直到鋪天蓋地的祝賀聲,將她推入天才少女的設定裏。

姜萍
短短几日內,有高校聯絡姜萍的父親,表示有意向邀請她入學;大批人湧入姜萍所在的村莊,在她家門口架起相機,試圖捕捉她的生活痕跡;還有人打來電話,稱願意資助姜萍兩姐妹讀書。
隨着討論度不斷攀升,對於姜萍的質疑聲也隨之出現,有人根據她解題過程的邏輯,質疑她能力與成績並不匹配,並上升到“成績造假”的推斷。
輿論與揣測洶湧而來,但自證並不簡單,更何況,是對於一個尚未成年的女孩。6月22日,決賽如期舉行,但比賽後,仍然沒有她的太多新消息。
拋開細節,姜萍的人生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衝破圈層,打破固有認知的過程,而這樣的故事總在上演,且每一次出現,都足夠充滿力量。

六月初,消失在大眾視線許久的龐眾望,再次出現在公眾輿論場中。
此時,距離他上一次被關注,剛好過去七年。
七年前,龐眾望以744的高考成績成為河北滄州狀元,被清華大學錄取,央視節目《面對面》來到他家進行採訪,在這段採訪中,記錄下彼時龐眾望充滿困境的生活。
龐眾望的母親龐志芹患有先天性脊柱裂,導致下肢發育不全,幼年就不得不截肢,因為行動不便,她沒上過學,26歲那年在家裏的安排下,嫁給了同村一名患有精神分裂的男人。

龐眾望母親舊照
1999年,龐志芹生下一個健康的男孩,她給兒子取名“眾望”,意為“全家的希望”。
因為父親常年跟隨其他村民外出打零工,從小,龐眾望便負擔起照顧母親的責任,每天早晨,他都要掃地、燒水、收拾院子,還要照顧媽媽洗漱,清洗便盆。
五歲那年,他便能夠踩着凳子做一些簡單的飯。

龐眾望舊照
但命運似乎並未想要給這個家庭鋪設輕鬆的道路。
六歲那年,龐眾望被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家中拿不出4萬手術費,龐志芹便讓龐眾望推着自己,家家户户去借錢。
幸運的是,手術過後,龐眾望恢復健康,但債務又成為飄在這個家庭上空的烏雲,為了掙錢,龐志芹開始接一些刺繡的工作,手常被扎得滿是針孔。
年幼的龐眾望則在放學路上撿廢品,不想母親擔心,每次他都偷偷將廢品扔回姥爺家,讓他幫自己賣掉。
因為家境貧困,龐眾望沒上過課外班,也很少有錢買練習冊,但他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家中那面黃黃的牆面上,貼滿了他大大小小的獎狀。

龐眾望
2014年,龐眾望考入吳橋中學,學校在離家50公里的縣城,他只能住校,每個月回家一次。
龐眾望害怕母親在家孤單,上學前他寫了30封信,每天讓姥爺給母親讀一封,內容多數是叮囑母親不要不捨得吃飯,不要喝生水,沒事多讓姥姥推着出去轉轉。
在高中,龐眾望的成績始終保持在年級前兩名,2017年高考,他考出了理科684分的成績,並獲得清華大學自強計劃最高60分的降分錄取資格,最終以744分考入清華大學航空與動力專業。
接受採訪聊起並不輕鬆的成長時,他説:“我沒有覺得我的家庭是拿不出去討論的,我的媽媽那麼好,姥姥姥爺那麼好,我覺得他們該羨慕我。”
“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通過自己的力量改變人生。”



和龐眾望一樣,同樣成長於農村的高佔喜,也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堅信通過自己的努力一定能夠改寫人生。
2006年,湖南衞視推出一檔名為《變形計》的節目,節目形式是讓來自都市富裕家庭的孩子與來自鄉村貧困家庭的孩子互換生活。
節目製片人曾將《變形計》定義為“在偏遠山區挖到的一劑良藥,專門治療城市獨生子女病。”
而高佔喜則是第一季第一集中出現的第一劑“良藥”。
節目組找到高佔喜時,他正在青海省民和縣朵卜村讀初一,他的家在距離學校10公里的地方,每天,他都要走路上下學。
在村裏,高佔喜家是最窮的一户,別人家的廚房都已貼上瓷磚,他家的牆面還是土牆,有時候做起飯,還會向下掉灰。

高佔喜
高佔喜的父親早年間雙目失明,母親體弱多病,一家人全部的收入來源,是外出打工的哥哥每年寄回來的2000塊錢。
家中窮困,一日三餐他只能吃粗麪饃饃配涼水,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吃到肉。
長到14歲,高佔喜唯一吃過的零食只有哥哥過年從外地帶回來的蘋果和糖果,至於魚和各類水果,他只在教科書上讀到過。
對於外面的世界,高佔喜一無所知。
在接受前採時,他稱自己喜歡趙本山和劉德華,但實際上,他根本無法準確區分兩人。一年到頭,惟有每年過年時,他才能夠通過和哥哥聊天,聽到一些外面的事情。
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從很小就明白,只有讀書才能夠改變命運。
在所有童話故事中,高佔喜最喜歡《醜小鴨》:“現在我只是一隻醜小鴨,但我堅信,未來我一定會變成白天鵝。”



高佔喜
彼時,高佔喜並不知道,父母並沒有錢讓他繼續讀高中,而是計劃讓他讀完初中後,和哥哥一樣外出打工。
直到《變形計》這檔節目,為他帶來了一絲轉機。
在節目中,高佔喜被交換到長沙一户家庭中生活,離開家那天,他揣着父親湊來的12塊錢,穿着母親新縫的布鞋,第一次離開家鄉,也第一次乘坐了飛機和汽車。
世界的參差,就此在他面前鋪開。
下了飛機後,長沙的“父母”開着一輛寶馬轎車來接他,坐在車上,看着外面的高樓大廈,高佔喜偷偷落下淚來。
之後,城市父母帶他去理髮店洗頭,躺在椅子上,他又忍不住哭了出來,那一天,高佔喜一共哭了7次,最後一次落淚,是在回家後,城市母親拿出手機,讓他給家中打電話報平安。
握着手機,高佔喜又埋頭哭了起來。

高佔喜落淚
對只有14歲的他而言,衝擊與顛覆來得過於猛烈。
一夜之間,他坐上了幾十萬的汽車,穿上了價值300塊錢的球鞋與衣服,吃到了只在教科書中看過圖片的蝦與哈密瓜。
因為過於緊張,吃飯時,他的筷子掉了整整五次,在收到昂貴衣服時,他連説許多次“謝謝”。
為高佔喜安排一切的城市父親接受採訪時説:“我本以為他會非常高興,沒想到他大多數時候很恐懼。”
這也是當年《變形計》這檔節目被詬病的原因之一——對於富人來説,這可能是一場遊戲,但對於窮人而言,或許是一場噩夢。
在這場人生一夜質變的夢境中,高佔喜能否保持冷靜,成為了節目最大的看點之一。
出發長沙前,高佔喜曾設想在城市,因為不需要幹農活,自己可以把很多時間用來讀書。
實際上,真正住進“新家”後,縱使書房裏有滿牆的書籍,他學會的第一件事,卻是跟着表弟玩兒網絡遊戲。

學會網絡遊戲的高佔喜
拿着新父母給的200塊錢零花錢,他跑到超市一口氣買回20塊錢的零食,而20塊錢,是高佔喜全家一年的電費。
除此之外,他還學會了請客,帶着城市的表弟表妹去飯店吃飯,在飯桌上,當吃到一塊不合口味的臭豆腐時,他轉頭就扔到了地上。
家裏有人來做客時,高佔喜更是脱口而出自己姓“魏”——他新家父母的姓氏。

在當年,觀眾可通過發短信的方式,對節目中人物的結局進行預測。節目播出第四期,已經有超過84%的觀眾認為,高佔喜不願意再回到農村,四天前,這個數據僅為64%。
人們開始紛紛評論,稱高佔喜“人性中的惡”被激發出來,逐漸不再看好他的未來。
這個被節目組認為是“良藥”的農村男孩,似乎正被另一種人生吞噬。

絕處逢生,是姜萍、高佔喜和龐眾望唯一的機會。
進入清華大學後,龐眾望消失了。
他謝絕所有想要資助他的人,拒絕媒體採訪,不再公開發聲。
那段時間,龐眾望陷入了迷茫,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的人生只有生存與學習,進入大學後,身邊的同學都擁有更豐富的人生經歷,對他而言,如何探尋更廣的可能,變得無從下手。
回憶起來,他説:“因為迷茫,所以別人做什麼我就跟着做什麼。”

龐眾望
另一方面,龐眾望又擔心,如果自己進步得太慢,會辜負大眾的期待,這一過程中,周圍的人給予他許多幫助。
老師常常會和他聊天,告訴他“更重要的是發掘自己的人生。”
同學也從不主動提及他的往事,升入大三後,龐眾望才知道,室友從大一就知道自己的故事,但從未説起,“我還挺感謝他的。”龐眾望説。
漸漸的,龐眾望進入一段普通的大學生活,還談起戀愛,2023年,有人曾在網絡上冒充龐眾望,開設賬號。
女友還替他發佈了一段公開視頻打假,視頻中,女友連線龐眾望,問他作為當事人,為何不去開設一個短視頻賬號分享自己的故事。
龐眾望回答:“相比別人常常提到的過去的苦難,還有那些微不足道的成績,我更願意去追求美好的未來。”
如果一個人身後有影子,那身前也一定有光。有人喜歡去描摹影子的形狀,但我想去追光。”

龐眾望女友連線龐眾望
在追光的過程中,龐眾望的人生也有失去。
2020年,龐眾望的母親因病離世,最後的日子裏,他與外公外婆陪伴在母親身邊,因為胃脹氣被插管,母親已無法喝水,龐眾望只能用棉籤蘸上水,塗在母親的嘴唇上。
回憶起那時,龐眾望總感覺後悔:“我媽媽一個那麼愛喝水的人,如果早知道是這樣一個結局,我就應該對她説:我們喝個夠。”


母親去世後,龐眾望常做夢,夢見小時候自己推着母親去趕集,兩個人一邊走一邊笑。
對他而言,那是千金不換的幸福時光。

龐眾望與母親
作為同樣被關注的農村孩子,高佔喜的人生,並未如同那84%的人認為的一樣,變得迷失。
在當年,雖然短暫被金光閃閃的生活打亂步伐,但高佔喜始終清醒。
節目進行到下半程,他去往城市母親的印刷廠參觀,見到一位本該讀高三卻選擇輟學打工的姐姐時,他問對方為何不繼續讀書,得到的答案是:“想要出來闖一闖。”
聽罷,高佔喜語重心長地教導:“這個世界不好闖呀,你不讀書不行。”


接受採訪,當被問到願不願意來印刷廠打工時,他堅定地回覆:“不幹,我就要念書。”
在得知父親因為挑水扭傷腳後,高佔喜立刻找到節目組,表示想要提前結束交換,節目組問他:“你不是不想回家嗎?”
高佔喜擦了擦下頜的淚水説:“我的麥子熟了。”

臨走前一夜,高佔喜在自己最喜歡的乒乓球上畫了幾幅畫,作為禮物送給城市的父母,第二天清晨,又請他們吃了一頓面當作感謝。
在離別的機場,他拒絕了城市母親的擁抱,哭着離開了長沙。
再次回到破舊的家中,高佔喜換下昂貴的球鞋,穿上布鞋,扛着鋤頭走向地裏,節目的最後,在接受採訪時,他並沒有懷念城市的生活。
坐在地上,他堅定地説:“讀書就是唯一的出路,考上大學才能走出去。”
背後,是長沙父母給他買的綠色自行車,與成捆的小麥。

兩年後,在城市爸媽的資助下,高佔喜沒有輟學,而是升入高中繼續讀書。
2011年,他以當地理科成績第一的成績,成功被湖南師範大學錄取,成為了一名國防生,並在畢業後進入部隊,成為一名排長。
2024年6月初,高佔喜與女友訂婚,這一年,他32歲。

高佔喜訂婚照
那個將他推向大眾視線的《變形計》,早已停播,那些曾在節目中被關注的孩子們,也都漸漸長大,身處其中,高佔喜被稱為“唯一逆天改命的孩子”。
屬於他人生的麥子,也終於熟了。

如今,阿里巴巴全球數學競賽決賽已結束,姜萍也將回歸普通的學生生活,對於互聯網上的爭議與討論,她從始至終沒有回覆。
談及未來,她説自己最大的願望是能夠考上大學:
“如果做衣服是我的計劃A,那麼數學就是我的計劃B。數學這個興趣愛好應該一直會持續下去。我也沒有想過放棄它。”

姜萍
龐眾望正在清華大學攻讀博士三年級,且已獲得了3項國家專利。
他形容在清華的這七年“給雛鷹吹乾了翅膀”:“雖然日後還有更多的懸崖峭壁需要應對,但是我至少比七年前更有力量了。”
有人稱他是對抗苦難的勇士,他卻並不認同:“我並沒有去抗爭命運,而是很自然的去做一些事情。”

龐眾望近照
無論是姜萍、龐眾望還是高佔喜,人生開局之初,他們手握的都是一本並不算好的劇本,但卻依舊在某種程度上改寫了自己的既定路徑。
這背後當然有天分與被看見的運氣,但更重要的,一定是他們的堅持、努力與足夠清醒的認知。
時間回到18年前,被“交換”到長沙的高佔喜,第一次走進新華書店,他仔細挑選了一本書,對着鏡頭,反覆唸了幾遍書名:
“做不成船長,就做海員。”
如今,在人生的巨浪中,他早已成為了最具有方向感的船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