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評”:陳行甲的爭議、性格、天命與化身_風聞
何加盐-何加盐官方账号-一个专门研究牛人的牛人。59分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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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陳行甲在He加鹽談心
(注:本文是《陳行甲的兩條命》的姊妹篇。不瞭解陳行甲的朋友,可以先看看前文。已經瞭解陳行甲的朋友,可以直接往下看)
加鹽説:今年以來,每次寫完一位人物,都總覺得還有很多話沒説完,但限於篇幅,又沒法加在原文裏面,所以都會單獨另寫一篇,講我自己的感受和看法,例如《重新認識羅振宇》《你我都是邵亦波》等。
這次寫完陳行甲,也是內心還有很多話想跟大家説。但是《陳行甲的兩條命》都已經三萬多字了,再加更多話加進去,肯定不合適。所以,還是另外再寫一篇吧。
由此我有了一個想法,乾脆單獨開一個欄目,就叫“鹽評”,以後對於我想要評論的人物,就以《“鹽評”:某某某……》為統一標題。
《史記》的很多人物傳記後面有“太史公曰”,《資治通鑑》也有“臣光曰”,雖然這些“曰”不是文章的主體,但是沒有這些“曰”,兩部史書也少了很多意味。
何加鹽的文章離司馬遷和司馬光相差萬里,但見賢思齊,我還是決定跟在他們後面,司馬步亦步,司馬趨亦趨。如果大家標準別定那麼高的話,也可以將就着看一看。
總而言之,希望大家喜歡“鹽評”。
因為,我們也許不是在討論羅振宇、邵亦波、陳行甲們,而是在討論,我或者你,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性。
以下是“鹽評”陳行甲:
1
爭議
對一個人的最高評價,往往要從最討厭他、最反對他的人那裏,才能聽到。如果你的敵人對你恨之入骨,那你就知道,你肯定是做對了什麼。
陳行甲人生最大的轉折,是縣委書記任滿之後突然離職,轉身從事公益事業。這一轉身,成為日後網絡討論最多、爭議最大的地方。
主要的觀點是:陳行甲是一個好官,當地需要這樣的好官,所以陳行甲應堅守崗位,不該離職,離開就是不負責任。
有意思的是,即便是網上對他攻擊最厲害的人,最猛烈的攻擊,也是基於這一共識。他們都不得不承認陳行甲是一個好官,並以此為立論的出發點,引申出來説:老百姓那麼需要你,黨那麼肯定你,領導那麼重用你,而你居然跑掉了,你對得起羣眾,對得起黨,對得起領導嗎?
沒有人説陳行甲在巴東做的事不對,只有人説他離開不對。對於一個縣委書記來説,還有什麼比這更高的評價呢?
當然,認為陳行甲的離去是一種道義逃避或責任推卸的,不僅僅是討厭他、反對他的人,也包括一些原本非常認可他、支持他的人。不同在於,前者更多是怨恨和憤怒,後者更多是惋惜和失望。
對於陳行甲該不該離去,其實不僅別人會有這個疑惑,他本人也有過深深的糾結。
2015年被評為“全國優秀縣委書記”,在人民大會堂接受表彰時,陳行甲也是心潮澎湃,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要“像焦裕祿同志一樣,死在自己的崗位上”。
但在縣委書記生涯的後期,他感受到了一種身不由己的無奈,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想要脱離樊籠、復返自然的深深渴望。
這種感覺外人是無法感受的,但是在個人的體驗中,就會覺得這種被束縛的感覺越來越強,似乎人都要窒息。這時,如果能脱離那種環境,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那就是天堂般的幸福了。
是的,“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很多人在評價陳行甲的去留時,似乎忘了這個重要的因素。他們更關心陳行甲“應該”如何,而不關心陳行甲“想要”如何。
我對此的理解是,“想要”有時候確實是需要服從於“應該”的,但僅限於一種情況:這種“應該”是如此重大,以至於值得犧牲我的“想要”;並且除了我自己之外,別人都無法勝任這個“應該”,以至於必須犧牲我的“想要”。
陳行甲當時面臨的並非這樣的情況。最起碼那個縣委書記或者州里的副職,並不是非他不可。他離開,是自由;留下,是“犧牲”。情況未到需要犧牲的時候,他完全可以選擇自由。
陳行甲的經歷讓我想起兩個中國古代的小故事。
第一個故事跟陳行甲特別喜歡的蘇軾有關。
北宋元豐年間,蘇軾被貶黃州,好不容易獲赦,回中原的途中去拜訪了王安石。
王安石曾經在宋神宗的支持下,主持了轟轟烈烈的變法運動,試圖挽救已顯頹勢的大宋朝。可惜的是,變法最終失敗,所有變法措施都被新上任的宰相司馬光廢除。王安石本人罷相,隱居江寧,了此殘生。
蘇軾知道,他這次被赦,朝廷估計要重用他了。按照當時慣例,他也可以推辭不去,就找個鄉下地方,像陶淵明一樣,亦耕亦讀,喝酒吟詩過一生。
對“回朝做官”和“下鄉隱居”兩條路,蘇軾糾結不已,便向王安石請教。
王安石的回答是,給了蘇軾一張紙,上面寫着王安石此前寫過的一首詩:
千載紛爭共一毛,
可憐身世兩徒勞。
無人語與劉玄德,
問舍求田意最高。
這首詩有個典故,就是“問舍求田”,是當時劉備批評三國名士許汜(sì),説你這個人空有“國士”之名,不思報效國家,整天只知道求田問舍,我都瞧不起你。
王安石則反用了劉備的意思,説你們當時爭來爭去,還不是“可憐身世兩徒勞”,由此看來,還不如問舍求田為好呢。
顯然,他是在借這個典故反思自己此前孜孜以求致君堯舜,造福萬民,最終卻白白獻祭了一生心血,只收獲一地雞毛,還不如一開始就去幹自己喜歡的事情呢。
王安石給蘇軾這首詩,意思再明白不過,就是勸蘇軾別回官場了,就按自己喜歡的方式,安安穩穩、平平淡淡地過一生吧。
可惜的是,蘇軾並沒有聽從王安石的建議。後來朝廷徵召的時候,他就回去做官了,一步一步做到龍圖閣學士、端明殿學士、禮部尚書,經歷了文學侍從之臣能得到的最大輝煌,但也一步一步走向了人生最大的苦難,此後被貶惠州、儋州,就是在“應詔起復”這一刻被埋下了伏筆。
第二個故事來自《莊子外篇·秋水》:
楚王聽了莊子的大名,覺得他應該是個治理國家的高手,便派了兩名大臣去找莊子,説:“願以境內累矣!”意思是,受累您來幫我治理國家吧。
莊子當時正在釣魚,頭也不回,説:“我聽説楚國有一隻神龜,死了有三千年了,楚王把神龜珍重地裝飾,供奉於廟堂之上。你們説這隻神龜啊,它自己是寧願被尊貴地供奉在廟堂上,還是寧願拖着尾巴在泥巴里爬來爬去呢?”
兩名大臣説:“當然是寧願拖着尾巴在泥巴里爬來爬去。”
莊子説:“那你們走吧。我將要拖着尾巴在泥巴里爬來爬去了。”
我不知道陳行甲在決策時或者日後回顧時,有沒有曾經想起過這兩個故事。如果你也曾處在、或正處在“我應該”和“我喜歡”兩種情況的極度糾結之中,希望這兩個故事,能給你一些啓發和參考。
2
性格
陳行甲為什麼喜歡做公益而不喜歡當官?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但他的個人性格更適合做公益而不適合做官,是其中很關鍵的因素。
説起陳行甲的性格,就不得不説一個細節。他的很多行事風格、行事邏輯,都隱藏在這個細節所透露出的本質裏面。
2012年的一天,身為縣委書記的陳行甲帶隊下鄉調研。剛走出黨政大樓,一位七八十歲的老人攔住了他,説要反映情況。
這位老人,是縣裏面很多人都知道的一位精神病患者,他患的是“被害妄想症”,總是疑心有人要抓他,於是經常來找陳行甲要求“救命”。陳行甲接觸過幾次,也知道老人的精神狀況,但每次被攔住,他總是耐心傾聽,温言安慰,從來沒有讓工作人員把老人擋住或者趕走。
這一次,時間確實很着急,陪同調研的人員都已經在車上等着了,只等縣委書記一上車就可以出發,而老人還攔着陳行甲絮絮叨叨。
一邊是緊迫的工作任務和一車正在等着你的人,一邊是一個精神病患者纏着你傾訴,而你知道,其實他的問題你也解決不了,因為那是醫學的問題,請問,如果你是陳行甲,你會怎麼處理這種情況呢?
每個人可能都有自己的處理方式,這些方式沒有是非和高下之分,但它們揭示了我們是怎樣的人。
陳行甲的處理方式是:工作先擱在一邊,隨行人員先等着,他耐心地安撫老人。等老人情緒平復了,他才上車,出發。
你可能會對陳行甲的處理方式不以為然。畢竟,一個縣委書記,身上肩負的是五十萬人的命運,是黨的囑託,是讓這個國家級深度貧困縣儘快脱貧的重任,你有無數重要的事情等着要做,為什麼要把這麼多時間花在一個患有精神病、連話都説不清楚的耄耋老人身上呢?難道,這位病人片刻的心裏安寧,比五十萬人的民生、十幾萬人的脱貧更加重要嗎?
但陳行甲之所以是陳行甲,就是因為他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我們之所以不是陳行甲,是因為我們很難做出這樣的選擇。這並不是説陳行甲更高尚,也不是説他的處理方法更合理,而是説:他就是這樣的人,他就是會這樣做。
要知道,這樣的事情並非一次兩次,而是很多次。除了這位老人以外,陳行甲到巴東之初,也經常在下班時或者要外出工作時,被一些人堵住,多的時候甚至一次就有兩三百人,這樣的情況在一年半的時間裏發生了三十多起。
圍住陳行甲的人,有些確實是遇到了問題要解決,也有些是帶着其他目的過來胡攪蠻纏的——陳行甲在拆除違建、打擊貪腐等過程中得罪不少人,有段時間,每次他要出門,就有人通風報信,叫人過來圍堵。
而陳行甲的處理方法是:從不退避,直接走進人羣,和大家對話。儘管黨政大樓有後門,此前其他領導碰到這種問題都是從後門躲着走,但陳行甲一次後門都沒有走過。他會一個一個地收下羣眾的資料,耐心地聽他們講,告訴他們不用急,“放心,我不會走”。
從類似的很多事情中,可以總結出陳行甲的一個底層心理特徵和行為特徵:相比起宏大敍事,他更關注個體的具體需求;相比未來潛在的利益,他更在意當前面臨問題的解決。
這就像是那個很有名的故事説的:
一個小男孩在海邊,把沙灘上快要乾涸的小水窪裏的魚一條一條地撿起來,放回大海。
好心人勸他説:“這片沙灘上有成千上萬條魚,你救不過來的。”
小孩回答,“我知道。”
好心人問:“那你為什麼還要撿,誰在乎呢?”
小孩撿起一條魚,説:“這條魚在乎。”
又撿起另一條,説,“這條也在乎。”
某種程度上,陳行甲就是那個撿魚的小孩。他最喜歡的詩之一,是來自美國傳奇詩人艾米麗·狄金森的《如果我能讓一顆心不再破碎》:
如果我能讓一顆心不再破碎,
我這一生就不會虛度;
如果我能緩解一個生命的痛苦,
或者平息一個人的憂傷,
或者幫助一隻昏迷的知更鳥
回到他的窩裏,
我這一生就不會虛度。
這首詩完美地表達了陳行甲的充沛的情感與“在乎當下個體苦難”的理念:我哪怕只幫助了一個人,甚至哪怕只幫助了一隻小鳥,我都能感受到生命的巨大意義與價值。
這種在“宏大”與“個體”之間更關注個體,在“未來”與“當下”之間更在意當下的心理特徵和行為特徵,貫穿在陳行甲人生幾乎每一個階段,體現在他每一個人生重要決策上。
例如當縣委書記時下大力氣推動“結窮親”,逢年過節總要專門抽出時間跋山涉水看望下肢癱瘓的向瓊、艾滋病兒小航這樣的窮“親戚”,從全國優秀縣委書記任上裸辭做公益,做公益的過程中用那麼多時間去陪伴每一個受助對象等等,背後都體現着這樣的性格特徵。
當然,這不是説陳行甲不關注宏大,不在意未來,他也有很多行動是非常在意並且實際上有利於宏大與未來的,我只是説,當宏大與個體、未來與當下相沖突時,陳行甲的內心情感更傾向於後者。
心理學家説,人類分析問題時是依靠理性思維,但真正到做決策的那一剎那,起關鍵作用的還是內心的情感傾向。所以陳行甲在這樣的情感傾向之下,做出那樣的選擇,也就不足為奇了。
許多關心、愛護陳行甲的人,之所以對陳行甲有意見,本質上來説,要麼是沒有看明白這一點,因而覺得遺憾和可惜;要麼是看明白了,但是內心並不認可,因而感到失望和不滿。
這種分歧自古以來就存在。
春秋時期,曾主持鄭國國政的名相子產,在有一年發大水的時候,用自己的車馬幫助老百姓渡河。這本來是作為一樁美談流傳於世,但二百多年後,孟子卻説他“惠而不知為政……君子平其政,行闢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濟之?故為政者,每人而悦之,日亦不足矣。”
孟子的意思是説,子產雖然對老百姓好,但是卻不知道為政的道理和方法。為政者應該去造橋,沒必要用自己的車馬去幫人渡河。你把政事處理好了,出門讓老百姓迴避都是可以的,哪能去幫着人人渡河?你想取悦每個人,時間也不夠啊。
在這裏,我們不去評價孟子和子產誰説得對或做得對,只是想展示兩種不同的看問題的方式。
子產不會因為被孟子批評而減少一分偉大,畢竟,連孔子都誇讚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而孟子也不會因為批評了子產而減少一份偉大,後世對孟子的尊崇已經説明了一切。
顯然,陳行甲更多顯示出子產的特質,而那些因看好陳行甲而對他離職感到失望的人,是以孟子評論子產的方式期待他。
當明白了這一點,那些曾經因為失望而疏遠了陳行甲的朋友,想必會更加理解陳行甲;而因為朋友的疏遠而多少有些失望的陳行甲,想必也會更理解這些朋友。
3
傳承
人的性格,究竟是先天的基因決定還是後天的環境決定?這個問題歷來充滿爭議。相對比較公認的説法是:基因和環境都有影響,只不過還無法定量地知道各自的影響有多少。
“對具體的弱勢者當下的苦難不可遏制的同情”,是陳行甲性格的底色,這種性格既源自母親的遺傳和教育,也有在塵世中不斷的自我強化。
陳行甲在書中和演講中多次提到的母親言傳身教的兩個例子,是最有代表性和説服力的。
一個是“王伯孃”的故事。
這一家人由於極度的窮,可能也有一些為人處事上的缺點,在村裏很不受待見。但是陳行甲的母親卻一直都善待他們。他們一次又一次來借鹽,很少見他們還過。
令人震撼的,倒並不是母親一次又一次還願意借給他們,而是當陳行甲提出疑問時,一貫温柔的母親,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對陳行甲嚴厲地訓斥:他們都已經窮成這樣了,你怎麼能不同情他們,還説這樣的話?
這話在二十多年後,陳行甲幾乎原封不動地用上了。
那是他在當水月寺鎮鎮長的時候,看到下肢癱瘓只能爬着走、爬着幹活,還經常被精神不正常的丈夫打罵的向瓊大姐的悲慘遭遇,流着眼淚希望村支書能多多照看他們,村支書説“他們造業(可憐)是造業,就是嘴太討嫌了”。
陳行甲一下子就勃然大怒,站在路邊就大聲呵斥村支書:“你這説的是人話?人家已經苦成這樣了,她除了嘴上能反抗一下,她還能有什麼?你這個村支部書記怎麼當的?”
其實陳行甲待人是非常温和的,除了在辦公室對非要送禮的商人發過火,在大會上對着貪官污吏發過火,日常生活中很少對人發火。但是見到有人對別人如此深重的苦難都缺少同情心,況且遭受苦難的人還是作為一個黨員和基層幹部應該服務的對象,他內心的怒火就壓不住了。
菩薩低眉,從來都伴隨着金剛怒目。沒有怒目,只有低眉,就不是真慈悲。
另一個例子是母親對過路陌生人的幫助和關心。
陳行甲家所在的下灣村雖然偏僻,但也是更偏僻的村子如天池嶺、徐家灣、朱家坡等去高橋鄉的必經之路。這條去鄉上的路經過村子裏多户人家,但只有陳行甲家門口的階坎,是趕路累了的人歇腳必坐的。因為母親總是把這階坎打掃得乾乾淨淨,而且對於來家裏討水喝的陌生路人,永遠笑臉相迎、熱情招呼。
有一次晚上,他們都已經休息了,聽到窗户外有窸窸窣窣的動靜,母親便和陳行甲掌燈出來看,看到是一對歇腳的父子,坐在階坎上吃隨身帶的冷飯,他們連筷子都沒有,是在牆角的柴垛裏折了幾根樹枝當筷子吃的。
陳行甲的母親趕緊招呼他們進屋裏坐着吃,讓陳行甲又是給他們拿筷子,又是倒水。等他們吃完飯千恩萬謝走了,母親還在感嘆:他們真是造業(可憐),這麼黑的天趕夜路,當孃的不知道得多擔心。
可想而知,母親的這些行動和話語,會給孩子多大的影響。陳行甲看到那些悲苦者時內心泛起的情感,就是母親這種情感的延續,而他為悲苦者做的事情,也是母親在同樣的情形下一定會去做的事情。
長大之後,陳行甲在與人相處中發現,每當他為這些悲苦者做了一些事情,讓他們的境遇有所改善,或者情緒有所好轉時,他就會產生很大的滿足感。這種“被需要”的感覺,讓他心情無限愉悦,而要是眼看着人處於悲苦之中,而他自己卻無能為力時,內心就會極度難過和自責。
我聽説過一種理論:人的大腦結構是有一個專門的區域負責共情的。由於這個結構的作用,當別人處於某種境況之中時,我們雖然沒有身處其中,但是也能夠感受到他們的感受。絕大多數人都有共情能力,只是有些人的共情能力強一些,另一些人的共情能力弱一些。
但有兩種人的大腦結構和普通人不一樣。一種是共情能力極度弱化,例如有極少數人在和別人打架時,感受不到對方捱打時的痛苦,所以很容易會不計後果地下死手,因而顯得極度兇狠殘暴。但這可能並非他品格本性就壞,而是因為他的大腦結構中眼窩前額皮質的某個部位某種機制缺失或受損導致的。
另一種是共情能力極度強化的人,他們看到有人在遭受苦難,就如同自己在遭受一樣,如果不想方設法做一點什麼,他們的內心就會無法忍受,無法原諒自己。只有為這些受難者做某些事情,他們才能獲得內心的自洽與安寧。這可能是他們的大腦結構天然就與一般人有區別,可能是眼窩前額皮質的某一部分更活躍,或者某種神經遞質的分泌比一般人更旺盛。
我猜想,陳行甲的母親和他,可能就是後面這一種類型的人。
4
天命
具備“對具體的弱勢者當下的苦難不可遏制的同情”這種特質的人,其實天然地更適合做老師、醫生、心理諮詢師,或從事公益慈善這樣的事業,從政雖然也可以勝任,但是從政所需要的特質和他本心更喜悦的特質是不完全匹配的。
例如從政有時候需要極度的理性,需要完全剋制當下的感情,甚至可能需要為大局的利益而犧牲某些特定個體的利益,這對“個體當下苦難同情型”人格的人來説,會感到極度的痛苦與撕裂。例如,讓陳行甲去抓計劃生育工作,去勸説、甚至強迫那些好不容易懷上孩子的可憐農村婦女墮胎,對他來説就是永遠都無法適應和釋懷的痛苦。
但公益事業卻天然地需要“同情個體當下苦難”的特質。因為公益總是需要面對具體某個人當下的苦難。
如果一個從事公益事業的人不具備這種特質,相反他總是更關注大局而忽略個體苦難,更關注未來問題的解決而忽略對當下痛苦的安慰,就會顯得冷血鐵心,儘管他內心深處可能也是充滿大愛,但那種大愛是需要別人用理性去分析才能“知曉”的,而無法用心去體驗而直接“感受”到的。這會使得他很難取得受助者的充分信任,也很難得到社會的充分支持。
我們回想一下自己看到有關於公益事業的文章、視頻或海報時,會發現,觸動心靈的往往是那些關於個體的小故事。慈善傳播的經典案例表明,講述非洲大陸有多少人遭遇饑荒,人們往往無動於衷,不是因為人們沒有愛心,而是因為這些數字是理性層面處理的事情,難以進入到感性層面。但是講述一個餓得奄奄一息的小孩的故事,甚至只需要看到一張他的照片,人們就會深感同情,慷慨解囊。
我們看陳行甲記錄他公益經歷與見聞的書《別離歌》,就會明顯感受到陳行甲關注的着眼點就是具體的個人苦難,講述的就是個人的故事。因為這就是他的注意力會被吸引的地方,也是他在寫作時心裏會自然浮現的東西。
陳行甲做公益,之所以能夠讓受助者感到温暖,讓旁觀者深受感動,就是因為具備這樣的特質。這也是一線的公益人最需要的一種特質。
而他關注個體苦難,書寫個體苦難,又恰好天然符合了公益傳播的需求。在公益領域,講述苦難故事的視頻和文章多的很,但很少有講得像陳行甲這麼動人的。
恆暉基金會作為一個沒有官方背書的民間公益機構,成立才短短几年,就能有這麼大的影響力,除了陳行甲之前的“網紅”屬性和“好官”形象加持之外,離不開他超強的社會感召力。而這種感召力,很大部分就是建立在他全身心地投入去幫助一個又一個受難的人,去感受他們的感受,去講述他們故事的基礎上的。
如果説“超強共情”是一種能力,那麼這種能力可不是人人都有的。而每一個具備這種能力的人,都不妨考慮一下把公益當成自己的事業,即便不能成為主業,先從兼職、從志願者做起,也是挺好的。
在那種情況下,你的喜悦會完美契合他人的需要,從而給你帶來強烈的滿足感、成就感和幸福感。
這可能就是你的天命。
而對陳行甲來説,公益是他的天命,除了因為超強共情這一點之外,還有四個同樣重要的理由:
他讀過很多書,走過很多路,經歷過很多事,深度看到過這個世界,能夠撥開雲霧看月亮,找出解決問題的方向;
他多年從政的經歷和成績已經證明,他做事從來不是紙上談兵,而是總能夠把方案落地,成功實施;
他有“網紅書記”的知名度和“好官”的名聲,還有超強的演講能力和寫作能力,能感召和動員一大批人,同心同力往前走;
他曾歷盡繁華,卻能安然捨棄觸手可得的功名富貴,內心深處能真正看淡功利,這樣的人做公益就不會因為私利而跑偏,也容易得到人們的信任。
上面這些條件,單獨拿出一條來看,似乎符合的人並不少,甚至有很多人可能比陳行甲更符合。但是五點綜合到一起,每一項都比較突出的,陳行甲就是最符合的。
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們説一句“陳行甲是中國公益事業的天選之子”,似乎並不為過。
所以陳行甲説,他自己梳理完這些條件之後,也不由得生出一股豪情:
If not me, who?
If not now, when?
這般事業,捨我其誰?
此時不做,更待何時?
5
化身
在《陳行甲的兩條命》中,我寫道:我固執地認為,有陳行甲和沒有陳行甲的世界,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有陳行甲的世界,一定是更美好的世界。
為什麼我要固執地這麼認為呢?因為我看見,當今中國社會,已經走到一個呼喚陳行甲式的人物出現的階段了,而陳行甲也正在履行着這個時代賦予他的歷史使命。
當前時代的特徵是:極度的內卷+極度的空虛。
中國經濟經歷了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持續幾十年的高速增長,我們早已習慣了GDP每年以超過7%、甚至是兩位數的速度增長。我們默認社會一定是向前發展的、生活一定是一年比一年更好、一代比一代更強的。
但突然之間,由於內部外部種種原因,我們又回到了歷史本來常有的、卻是大家已經感到很陌生的慣性——社會不會總是向前發展,在某些時間段,它還有可能停滯甚至倒退;生活並非總是會越來越好,在某些時候還會越變越差。
有些人把這叫做“歷史的垃圾時間”,但從整個人類歷史發展的經驗來看,這也有可能就是“歷史的正常時間”,而過去的幾十年反而是很罕見的“歷史的黃金時間”。只不過我們已經習慣了身處黃金時間,而當正常時間來臨時,由於對比太強,落差太大,就覺得是垃圾時間了。
這種歷史的落差,必然會帶來巨大的心理落差,最主要的是焦慮代替了樂觀,失落代替了希望。我們現在感到無比的內卷、無比的焦慮,以及卷不動時無比的沮喪、無比的鬱悶,都是時代變遷中的產物。
另一個巨大變化是,以前的社會,總是會有某個權威告訴我們生命的意義是什麼。這個權威也許是上帝、也許是君主、也許是聖人、也許是家長……但隨着“上帝死了”“皇帝跑了”“打倒孔家店”“父母皆禍害”“一切向錢看”等思潮的流行,所有這些權威所賦予的意義都被消解了。
現代人一下子被拋到了意義的荒漠,只能自己承擔起“尋找生命的意義”的責任。但對大多數人來説,這又是一個全新的課題。這道題完全超綱了,大家都不會。
於是,在現代社會,大多數人都不知道自己活着是為了什麼,不明白當下自己做的事情有什麼意義。當閒下來時,除了刷手機,打遊戲,不知道還能有什麼事情可以讓自己的生命變得充實一點。
意義感、價值觀、目標感的喪失,成為現代人在精神層面面臨的最主要的問題。説得文藝一點,現代人已經丟失了自己的“心”。“空心病”已經成了蔓延整個社會的最普遍的傳染病。
在上面這兩個歷史鉅變之下,我們焦慮、我們擔憂、我們累、我們喪、我們空虛、我們無聊,一句話,我們很痛苦,卻找不到解決的辦法。
抑鬱症、焦慮症、躁狂症等精神類疾病所發生的比例,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加。自殺、自殘、家暴、爭吵、冷漠、失眠、離家出走、夫妻反目、子女與父母失和、因情緒失控而發生的極端事件,充斥着我們每個人的周圍。
精神危機,才是我們這個時代面臨的最大危機。
而應對精神危機,除了要靠經濟與社會繼續向前發展之外,同等重要的,就是需要精神上的救贖。這種救贖,既來自我們自己,也來自精神層面能觸動我們內心的前行者的感召。而最好的良方,就是愛。
從這個角度講,我認為,陳行甲個人的成長之路,他所從事的公益事業,以及他在此過程中不斷向世界講述的故事、傳遞的愛,正是對時代需求的一種呼應,是對時代責任的一種承擔。
所以陳行甲所做的公益事業,最大的意義,還不在於他幫助了那些處於苦難中的人,甚至都還不在於他以局部的探索,得出普遍性的解決方案,推廣到更廣的層面去解決更多的問題,而在於,他的這些行為對圍觀者的觸動,救贖了我們的心靈。
愛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它會在心與心之間共鳴,在人與人之間傳遞。當我們看到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尤其是那種毫無保留的、毫無私心的大愛,我們會被打動,會感到內心有暖流湧動,會覺得這個世界真美好,會有一股衝動也要那樣去愛。
人人心中都有愛。但是愛的釋放,可能需要一個火種來點燃,需要一陣微風來吹旺。當我們看了陳行甲的視頻、讀了他的書,或者通過何加鹽以及其他作者的文章瞭解到他的故事,我們就會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要更愛這個世界。
而當我們的內心充滿愛時,一切的焦慮、無聊、空虛、怨恨、痛苦,都會在瞬間煙消雲散——只要你在任何一次內心充滿愛的時候用心感受一下,就會發現我的描述是如此準確。因為這就是人類大腦運行的基本特徵:當我們的注意力被一個東西佔據,其他的東西就被自動趕出去了。
如果你曾被陳行甲感動,對世界多了一份愛,你就應該相信:每多一個人知道陳行甲,瞭解他做的事情,感受到他傳遞的愛,並願意讓這份愛循環起來,這個世界就會多一份美好。
而愛與愛會互相吸引。當你身邊知道陳行甲、認可陳行甲的人越多,圍繞在你身邊的愛就會越多,你就為自己創造了一個更美好的小環境,不管做任何事情,你都更容易收穫愛而不是其他東西。
這就是我為什麼固執地認為:有陳行甲和沒有陳行甲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世界。知道陳行甲的人生和不知道陳行甲的人生,是完全不同的人生。
當然,我們也無需過度拔高陳行甲。他沒有能力、也不可能憑一個人的力量,來解決現代人的精神危機。
但他可以是一個火種,不斷點燃更多的微光;可以是一陣清風,讓已經燃起的火苗燒得更旺。
他是一個代表,代表着不管經歷了多少艱難、見到過多少醜惡、遇到過多少打擊,都依然對未來充滿信心,對生活充滿熱愛,對人間苦難充滿悲憫,依然願意用自己的行動去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的千千萬萬心懷善念的人。
他就是你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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