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帝範偉,從這裏開始封神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30分钟前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來,看點這個月該看的片。
這個時候重看。
除了欣賞,或許也因為我們又走進了一個“差不多的季節”——
看車人的七月

今天範偉的演技已經被封神。
他總是能把中國小人物的樸實、善良和憋屈,演到傳神。

△ 《漫長的季節》《耳朵大有福》《芳香之旅》
而這部2004年的《看車人的七月》。
是範偉第一次擔綱主角並獲得大獎肯定——
獲得當年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影帝,第11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影帝。
20年前的片子,過時了嗎?
又值七月。
似乎又是一次輪迴。
首先Sir要遺憾地説,這是一個今天不可再現的故事。
為什麼這麼説呢。
男主杜紅軍(範偉 飾),離異,下崗,目前在夜總會的停車場看車。
兒子在讀中學。
他的人生也準備翻開新篇章——和美貌的花店老闆娘小宋(陳小藝 飾)拍了結婚照,小日子是越來越有盼頭了。

雖然他沒錢,但他踏實。
他種花,她賣花,夫妻店就這麼開起來。
可以有一天,有個叫劉三(趙君 飾)男人走進花店,拿起一盆花,哐——把玻璃砸了。

鬧事?
他惡狠狠説:她是我老婆!
原來,小宋的婚還沒離。
多年前劉三犯事進了牢,留下一屁股賭債給了小宋,好不容易還完了,她到監獄找他離婚,他也同意了。
誰知道現在他提前釋放。
看到她花店開了起來,漢子養了起來,日子過得這麼滋潤。
他立馬耍起了無賴——
這婚,不離了。

杜紅軍期盼中的好日子,也隨之分崩離析……
這樣的故事很特別嗎,為什麼説不會再有人拍了?
原因,就是毫不特別。
像一杯白開水一樣真實,沒有任何調味劑,卻是普通人不得不嚥下的生活。
最近這幾年來,現實題材並不少。
但這些現實題材電影,往往都必須和一個加粗的社會議題結合,才有足夠的話題度和關注度,否則很難吸引到觀眾。
比如《我們一起搖太陽》是一首絕症中的生命讚歌;
《我愛你!》是養老問題;
《三大隊》是“遲到的正義”。

而如果今天你拿着《看車人的七月》這樣一個劇本——
沒有宏大的主題,沒有奇觀化的衝突,也沒有催淚的情感爆發點。
只想拍一個,“不高於生活的故事”。
這樣的項目還有人會看好嗎?
別説投資人不感冒。
就連觀眾可能都繞着走。
在今天的社會壓力下,產生了兩種反饋現實的變體套路——
一是罪惡復仇。
比如面對校園霸凌、社會不公,主人公徹底黑化,對作惡者進行虐殺,為觀眾帶來快感。

另一種,是逆襲爽劇。
主角有金手指開掛,見人就懟,神擋殺神。

觀眾還給他們冠以“乳腺俠”的稱號——拯救乳腺結節,主打是受不了一點氣。
但《看車人的七月》呢?
估計沒看到20分鐘,你就得胸口難受——
憋,憋得慌。
從頭到尾,它都展現了中國普通人生活裏最大的主題:憋屈。
比如。
劉三一句:跟我回去。
小宋不敢吭一聲,就得回到劉三身邊,給他洗衣做飯,還要忍受被家暴。

被“小三”的杜紅軍,眼看着快要跟自己領證的女人被搶走,他剛要説點什麼,就被收拾老實了。

杜紅軍對小宋説,要不你離開他吧,你怎麼不離開他呢?
小宋低着頭,半天説出來一句:
我怕他會殺了我

看到了沒。
爽,都是白日夢。
人們活得越憋屈,才會越熱衷於幻想爽劇情節,而真實生活裏大多數是沒有爽的資格的。
他們很微小,放到報紙上也永遠不會出現在頭版。
因為沒有權力、沒有地位、沒有金錢,只能靠自己的雙手去度過生活設下的難關。
而到今天,小人物的人生百態消失在了電影院裏,在票房、話題、宏大立意等諸多要素的裹挾下,創作者們也逐漸不再願意為時代洪流下的一粒塵土去奏響一曲哀歌。
“窩囊廢”,是近幾年國產大熒幕上最熱門的男主角人設。
但每次Sir看到這些角色的時候總覺得還是差了點意思,因為我們現在的作品在創作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忽視造成窩囊最實在、最根本的原因——
錢。
生活中絕大多數的煩惱和矛盾都因錢而起,電影卻正在忽略貧窮,談錢色變。
《看車人的七月》直面了這個問題,並且讓錢帶來的影響體現在角色行動的各個方面。
範偉在呈現看車人杜紅軍這個角色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窩囊”性格上,已經達到了出神入化的水平。
來看這一段,杜紅軍去派出所撈孩子。
上一秒還擺出一副威嚴不可侵犯的父親架子,大談別人動手是別人的錯,你動手就是你的錯。

下一秒,本來就是受害者的小宇在父親這裏也得不到理解後終於在警察局崩潰大哭。
杜紅軍馬上軟了下來,還為了不讓兒子再哭下去主動幫兒子寫檢查。

心疼孩子是一方面,但你看他左顧右盼的模樣更重要的是——
丟人吶。
怕丟人的橋段還發生在了很多地方,比如他教訓孩子一定要把家裏的大門關上,家醜不可外揚。

比如他只是穿涼鞋出門,也一定要體面地穿好襪子。


杜紅軍是一個下崗工人,他們家是連捐款都不需要參與的人盡皆知的貧窮家庭。
“沒錢”這座大山阻擋了他的真情,打折了他的傲骨。
但如果只拍窮,其實拍不好一個窮人。
就好像拍一個角色的蠢,最好的辦法是拍他怎麼耍聰明——他越是自以為精明地算計,就越顯得滑稽可笑。
同樣。
窮人並不認為自己窮。
或者説,他們仍然想去抓住那點捉襟見肘的體面。
越是努力用它去掩飾貧窮,往往尊嚴越是碎了一地。
比如導演是怎麼拍他這個看車人的的工作的呢?
鏡頭仰拍,呈現出一種高大的感覺;
背後的是霓虹燈,前面車水馬龍,他繁忙地指揮,好像是在掌控全局;
身上穿着制服,時不時敬禮示意,要是不仔細看感覺真的有點“體制內”的感覺了。

你再看杜紅軍臉上的笑容。
他自己,也在這工作中入了戲。
但實際上呢,鏡頭一轉,他殷勤地引導倒車入庫——裝得再有模有樣,不也還是個給人看車的麼!

杜紅軍的投入。
除了他的樂觀,還有他對一份來之不易的工作,感到滿意之外。
入戲也是他自我保護的一種機制——
我全情投入了,似乎這就不是一份讓人瞧不起、傷自尊的工作了。
但演得再好,現實還是無情出賣了他。
遇到醉酒鬧事的車主,為了儘快平息夜總會門口鬧事的人,他無怨無悔地管陌生女孩叫奶奶。
兒子看在眼裏,不是滋味地離開,只留下笑呵呵的他。

他用力地活着,用力地討好着每一個人,用出賣尊嚴的方式換來一點虛假的尊嚴。
杜紅軍沒有錢,所以沒有挺直的腰桿,沒有保命退路,不敢得罪任何人;杜紅軍沒有錢,所以無法用錢填滿劉三的胃口去救出自己的愛人;杜紅軍沒有錢,所以更加想要兒子小宇好好讀書別像自己一樣。
兜裏沒有銀子,才更想要打腫臉充胖子,維護那僅有的一點小面子。
《看車人的七月》沒在大開大合的矛盾裏刻意提及錢的問題,卻把小人物缺錢的酸澀融入了推動故事發展的每一個環節。
這是一種對自己和對觀眾的坦誠,更是對現實主義這四個字的充分尊重。
與物質基礎的創作虛無相對應的,是故事裏的人物精神世界的扁平。
再有生命力的、再複雜的人設出現在當前的很多國產電影裏都透露出一種“淡淡的死感”。
不用舉太遠的例子,就用範偉老師今年出演的《朝雲暮雨》來看。他飾演的老秦,人生中有大半的時間在監獄中度過,出來又被周冬雨飾演的常娟騙婚騙錢。
憤怒與仇恨,是他作為一個普通人在這種處境下不可避免會產生的一種再正常不過的情緒。
但影片中對他無論是過失殺人、含冤入獄還是尋找常娟都一筆帶過,直接來到他最後無怨無悔、心滿意足地照顧變成植物人的常娟,一生曲折的人最後被簡單地塑造成了道德模範。
兩個本該如困獸般與命運廝殺到底的人,就這樣被強行安排上了長廂廝守、花好月圓的結局。

現在如果要創作一個惡人,那他勢必要帶着悽慘到離奇的身世;如果要創作一個復仇者,那他必定是受過非人的對待;如果要創作一個罪犯,那他也一定是含冤入獄。
拼盡全力去追求主角道德品行上的無瑕,生怕引發一點爭議,生怕討不到觀眾的喜愛。
“洗白”成為固有環節,角色最後一定要功過相抵,好人最後一定有好報,惡人最後一定改邪向善。
可這些是現實嗎?
而在《看車人》裏,Sir看到了現在缺少的這份塵埃裏掙扎的“活人”感。
杜紅軍在令人鼻酸的善良老實之外,導演也不吝嗇對杜紅軍性格里的弱點進行塑造。
他沒文化卻好面子。
成語的意思不明白也要亂用,寫不出字的古詩也要掛在嘴邊,一看就睡着的書會説認真研究過了。

他怕丟人怕出事,所以才會在劉三找上門之後先責怪質問早上還愛得死去活來的小宋為什麼不早點説清楚自己壓根還沒離婚。

他也難免欺軟怕硬,而這份硬氣和從容只能用在和他一樣卑微,甚至比他處境更加窘迫的人身上。

杜紅軍沒錢沒文化,怕事兒又愛裝,既不是愛情至上的忠貞烈男,也不是開明豁達的好好父親,他只是一個忍無可忍後罔顧法紀一板磚拍倒了情敵的普通中年男人。
更要命地説——
他是個對生活沒辦法的人。
如果生活願意善待他,他或許可以把兒子撫養成年,考個好大學;
他可以按照計劃,和花店老闆娘小宋結婚,婦唱夫隨,人生開啓第二春……
可是變故從不打招呼。
一個老實人。
一個只想好好生活的老實人,願意為了一點點的念想,一忍再忍,把打碎的牙都往肚子裏咽。
可忍完之後,剩下的還是沒完沒了的憋屈。
小人物不是不想抗爭。
只不過是他知道,結局註定是頭破血流。
想要打破生活的高牆,卻又已落入另一面高牆。

“你沒辦法。”
今天,還有哪一部片敢對觀眾這樣説……
他們都説,你一定有辦法,你本來就很美,你就是大女主,你是唯一的神話。
真好,我們的影視劇已經進化到這地步了。
不過往周圍看一看——
咦?
我們的這個七月。
不還是看車人的那個七月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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