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昌璞:保護“有品味”的科學家,勿讓劣幣驅逐良幣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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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昌璞援引包括楊振寧在內的多位著名物理學家的故事,分享了他對科學品味的理解。孫昌璞認為,擁有良好科學品味的科研人員,如果堅持發表精品、不唯“帽子”,可能會遭遇一定的現實阻力,因為他們的研究方向和方法可能不符合潮流。他呼籲採取措施,通過新的科技治理體系優化科研軟環境,避免“劣幣驅逐良幣”。
撰文 | 李晨陽(《中國科學報》 記者 )
1954年,32歲的楊振寧和合作夥伴米爾斯在《物理評論》上發表論文,提出了對物理學發展產生深遠影響的“楊—米爾斯理論(非阿貝爾規範場論)”。這項重大科學成果背後,有一段堪比學術界“華山論劍”的軼事,其中涉及另一位偉大的物理學家——沃爾夫岡·泡利。
作為楊振寧與中國科學院院士葛墨林聯合培養的博士研究生,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研究生院教授孫昌璞在談及這段往事時指出,楊振寧與泡利的學術爭論並非單純的觀點之爭,而是科學“品味”(taste)的較量。
熟悉楊振寧的人都知道,他平生很看重科學研究的“taste”。所謂“taste”,不僅是簡單的好惡,更深含對科學研究的獨特追求和審美,最接近的翻譯為“品味”。很多與他有過交集的科學家都深受此影響。
近日,在接受《中國科學報》專訪時,孫昌璞援引包括楊振寧在內的多位著名物理學家的故事,分享了他對科學品味的理解。
孫昌璞指出,擁有良好科學品味的科研人員,如果堅持發表精品、不唯“帽子”,可能會遭遇一定的現實阻力,因為他們的研究方向和方法可能不符合潮流。他呼籲採取措施,通過新的科技治理體系優化科研軟環境,避免“劣幣驅逐良幣”。
孫昌璞院士丨受訪者供圖
以下為主要採訪內容:
科學品味難分高下,但有好壞
《中國科學報》:你能否結合楊振寧與泡利的學術爭論,講講究竟什麼是學術品味?它對科學家有何種影響?
孫昌璞:我認為,科學品味是科學家在科學探索中形成的對科學問題的直覺性判斷和審美能力。它不僅包括對科學問題本質的敏鋭洞察力,還涵蓋了對科學研究方法和方向的選擇能力。
早在楊振寧先生髮表楊—米爾斯理論之前,泡利也有過類似的思考。但他覺得這個理論存在問題,因為其預言了一種沒有質量的粒子,而在當時,人們已知沒有質量的粒子只有光子,這就產生了矛盾。因此,他便沒有繼續推進這項工作。
但楊振寧先生認為,儘管這一問題尚未徹底解決,但“整個想法太漂亮,有很美的數學結構”,應該發表。這充分體現了他對科學之美的追求。
此外,在針對宇稱不守恆問題的學術爭論中,依然是楊振寧和李政道的見解獲勝,而泡利的理解則顯得有些偏頗。這些“思想競爭”的本質就是風格的競爭、科學品味的競爭。
楊振寧先生曾引用玻爾茲曼的話:“物理理論有美妙之處”——每位物理學家對這種美妙有不同感受,進而形成自身風格。這種不同的感受就是楊先生所説的“taste(品味)”。
科學品味看似無形,卻會潛移默化地影響科學家對研究課題的選擇、對理論模型的構建,以及對實驗結果的解釋和處理。那些擁有良好品味的科學家能在快速發展的前沿領域中,找到具有潛力的研究方向,敏鋭地捕捉到關鍵的科學問題,並採用最適合的方法解決問題。
雖然科學品味是個人研究方法和科學態度的個性化選擇,但眾多個人的學術品味會集體湧現為一個科學羣體的學術風格和科學作風。這就像儘管每位教授的風格千姿百態,但我們仍能感受到不同大學或研究機構的科研風格存在明顯差異。
這種集體湧現的效應不僅決定了科學羣體的整體研究方向,還會深刻影響科學界的風氣和學術文化。如果在一個科學羣體中,大多數人都具有良好的品味,其成員往往能專注於自主原創的研究,勇於攻堅克難、追求科學真理和創新;反之,則可能導致研究風氣浮躁、追逐熱點和短期利益、平庸的研究大行其道等,甚至出現學術不端。
《中國科學報》:在你看來,科學品味是否有高下之分,又該如何評判?
孫昌璞:嚴格地講,科學品味不應該有高下之別,但有好壞之分。
為何科學品味難分高下?我們以兩位大物理學家——狄拉克和海森堡為例。狄拉克的文章總是行文清晰、邏輯嚴謹,有着“秋水文章不染塵”的純淨之美。這種風格促成了很多重要發現。但如果你去讀海森堡的文章,會發現他時而闡述理論,時而探討哲學意義,內容看似東一句西一句,看得人云裏霧裏,不過恰恰是這些突然冒出來的內容,反而特別重要。比如他創建量子力學,解決氦的譜線結構問題,都靠這些“神來之筆”。
中國人接受傳統的教育和訓練,一般會更傾向於欣賞狄拉克的風格——楊振寧先生就很欣賞狄拉克在數學上的“唯美風格”。但若僅就學術成就而言,海森堡要更勝一籌。不管你偏愛誰一些,都很難説這兩種科學品味孰高孰下。
再舉一例,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希格斯就提出了希格斯機制。但此後,他覺得“曾經滄海難為水”,甚至不屑於做其他研究。因此,他一生的科學產出極少,只有幾篇論文。傳説,霍金對他的研究不以為然,還和人打賭説希格斯的預言永遠不會實現,但2012年,希格斯粒子被發現,希格斯也因此於2013年獲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對這二者的科學品味之高下,又如何評價?
因此,我認為學術風格千姿百態,科學品味因人而異,但只要是嚴肅地做學問,品味便無所謂高下。
然而,“壞”的科學品味卻往往是一目瞭然的。比如,盲目追逐熱點、迷信權威、崇尚發表論文的數量和影響因子,對真正的原創性缺乏尊重等,即便不構成學術腐敗,也會導致顯著的不良後果,把學術風氣推向灰色地帶。
品味固然重要,但也是“雙刃劍”
《中國科學報》:在你的瞭解中,有哪些品味出眾的學術大家?這種品味如何體現在他們的學術貢獻中?
孫昌璞:愛因斯坦、狄拉克和楊振寧先生,都是科學品味出眾的典範。
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揭示了時空結構的深層美感;狄拉克方程則展示了理論簡約與物理現實的統一之美;楊振寧先生在規範場和楊—巴克斯特方程方面的貢獻是其美之創造的典範,充分體現了他對物理學中對稱性和數學之美的深刻理解。
據我所見,科學品味不僅關乎學術成就的高低,甚至影響科學家對國家科技發展的責任心。
在所謂“中國是否建設大型高能物理加速器”之爭中,很多人誤以為楊振寧先生反對高能物理研究。但事實上,他的幾位優秀學生(如趙武和餘理華)正是在他的建議下研究加速器物理,並取得了極高成就。
但楊振寧先生認為,隨着能量提高,高能物理加速器的成本會呈指數級上升,如果不轉換賽道,經濟難以支撐高能物理的發展。比起依靠鉅額投資建設高能物理加速器,更明智的做法是尋求加速器原理和技術上的突破,一旦實現了這種突破,其成本就會呈指數級下降。
這一獨特看法正體現出楊先生的學術品味和科學風格,其中藴含着一種淳樸而深遠的智慧,即科學研究不僅要追求卓越的學術成就,還要考慮到國家和社會的實際需求和發展狀況。
《中國科學報》:不好的科學品味會有哪些危害?有相關的反面案例嗎?
孫昌璞:不好的科學品味可能導致研究方向的迷失,浪費科研資源,甚至阻礙科學進步。
例如,一些研究者對理論存在嚴重誤解,誤將有效模型當實際系統;在實驗上,他們過於依賴理論預言,甚至操縱實驗數據以符合不嚴謹的理論,以致得出了錯誤結論,還當作“重大突破”。
這方面的典型案例就是最近關於馬約拉納零模實驗的爭論。
在實驗中,一些實驗研究者對不符合所謂“理論”的數據不予採用,甚至直接刪掉,由此得到了天使粒子馬約拉納零模平台的“重大發現”。但他們不知道,被他們奉為圭臬的理論只是一個低階近似的理論,我們後來給出了更嚴格的理論,發現那些被忽視的數據是符合正確理論的。
時至今日,在各大“頂刊”上發表的馬約拉納零模平台的實驗發現文章幾乎全部撤稿。這件事反映了學術品味的欠缺,對整個領域羣體作風也有相當負面的影響。
《中國科學報》:科學品味有着強烈的個人主觀色彩,一味強調科學品味是否也會有“副作用”?
孫昌璞:的確如此。科學進步依賴於多樣化的觀點和方法,過度強調某種科學品味可能導致研究方向和方法的單一化,忽視了其他可能同樣重要的研究途徑。
我曾經問楊振寧先生,他在學術研究上是否有過大的缺憾?楊先生的回答非常直接——他坦言自己錯失了對稱性自發破缺導致質量產生的機制發現。
對稱性自發破缺機制是在超導BCS理論上發展起來的,但它導致了希格斯機制的提出,解釋了高能物理中基本粒子如何獲得質量。這一發現成就了温伯格、薩拉姆和格拉肖等人建立的標準模型,成為當代物理學的基石之一。
楊先生解釋説,這一錯失並非因為他沒有意識到相關領域的重要性,而是由於他個人的風格和學術品味使然。具體來説,楊先生傾向於選擇那些數學上能清晰表達和處理的問題。這一對數學嚴謹性和簡約性的要求,影響了他進一步向希格斯機制方向的發展。
楊振寧先生的經歷突顯了科學品味在科學研究中的“雙刃劍”作用。一方面,嚴謹的科學品味確保了研究的高質量和可靠性,使研究者能在已知理論框架內做出精確而有意義的貢獻;另一方面,這種品味可能會限制研究者的探索範圍,使他們錯過重要的理論突破。
當然,楊先生並不後悔自己的選擇。他認為每個科學家都有自己的風格和偏好,這些個性化的選擇構成了科學進步的多樣性和豐富性。儘管他錯過了對稱性自發破缺機制的發現,但同時期他在其他領域的貢獻同樣卓越。
培育科學品味 避免科學精神缺失
《中國科學報》:我們的科教體系是否有助於培養人才的科學品味?一位品味良好的科研人員在現實中會遇到更多的助力還是阻力?
孫昌璞:當前的科教體系在培養科學品味方面還有很多待改進的空間。比如,過於強調應試教育和量化指標的評估體系,讓學生在單一指標上內卷,忽略對學生獨立思考和創造力,乃至科學精神的培養。
不久前,物理奧賽有一道題涉及了熱機在兩個不同温度黑洞之間做功的問題。嚴格來説,高温黑洞質量變小後將無法定義温度。但堅持這一點顯然無法在競賽中得分,考生要想獲得高分,就必須默認流行的錯誤觀點——黑洞不管多小都得有温度,否則很難給出可以得分的答案。
這個例子就像一個縮影——要追求利益最大化,有時只能在一定程度上丟了科學精神。這種兩難博弈的局面多了,就會造成科學品味上的缺失。
現實中,一個擁有良好科學品味的科研人員堅持發表精品、不唯“帽子”,可能會遇到一定阻力,因為他們的研究方向和方法可能不符合潮流。
我們希望能大力支持那些有品味的科研人員,讓他們儘可能不參與內卷,同時有機會憑藉獨特視角做出革命性的創新成果,從而得到更多關注和支持。因此,優化學術環境、營造鼓勵創新和長遠研究的氛圍顯得尤為重要。
《中國科學報》:我們可以為優化學術軟環境、產生更多品味良好的科研人員做些什麼?
孫昌璞:首先要鼓勵自由探索,賦予科學家更多自主權,讓他們自由選擇研究方向和方法;其次,建立多元化的科研評價體系,不僅關注論文的數量和影響因子,更重視研究的獨創性和實際影響,對個人的評價還要關注他的科學品味。
我們還需要加強學術溝通,鼓勵跨學科和國際間的交流,促進不同領域、具有不同風格和品味的科學家相互學習和啓發。此外,營造寬鬆的科研環境也很重要,要改善科研治理體系,減少行政干預,讓科研人員能專注於科研本身,從而讓個人的學術品味湧現,形成良好的學風和科學作風。
最後,在研究生教育過程中,我們要引導研究生進行創造性學習,注重培養他們的批判性思維和獨立思考能力。
相信通過這些措施,可以逐步優化學術軟環境,培養出更多具有良好學術品味的科研人員。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中國科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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