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想象,這9.1今天被罵得多慘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3小时前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野孩子》,我們還沒等到。
今天Sir就先説另一個。
可以説是無法超越的存在——
無人知曉

2004年,海報上的小男孩,當年直接打敗了《花樣年華》中的梁朝偉,成為史上年紀最小(14歲)的戛納影帝。
這是是枝裕和導筒生涯中,耗時最長的一部。
光是劇本構思,就長達十五年。
1989年,是枝裕和大學剛畢業,還沒混出名堂。
他帶着這個改編自真實案件的劇本,找到出品人。
結果,被嚴厲吐槽——
“故事的結尾太陰暗了,雖然現實是如此。但想要有人看的話,一定要改過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太陰暗?
但社會是客觀的,不會因為你嫌棄陰暗,它就不存在——
1988年日本西巢鴨棄嬰案。
這是《無人知曉》的原型。
當時的日本,經濟狂飆,GDP世界第二,直逼美國而去。
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錢上,而刻意忽略角落裏的陰暗時,舉國上下就成了一場光明正大的“遺棄”。
一天。
警察接到報警投訴,説一棟房屋裏的租客已經好幾個月沒交過房租了。
去哪了?
一調查,租客是個單身母親,帶着四個孩子。

意識到情況不妙,於是警察上門查看。
不看不要緊,打開門後,所有人都震驚了——
一個14歲的男孩,和兩個7歲、3歲的女孩,住在這個沒有煤氣、沒有電,像垃圾處理廠一樣,散發着惡臭的公寓裏。

進一步,警察還在公寓的廚房裏,發現一具已經化為白骨的嬰兒屍體。
再調查下去。
還有一個兩歲的小女孩,被拋屍山野。
死因——
被14歲的長子,與其小混混朋友虐待致死。
媽媽呢?
為了和情人同居,將他們遺棄了……
這成了當年轟動日本的社會案件。
的確,太陰暗了,太不正能量了。
當年的新聞報道,幾乎把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不配為人父母的媽媽。
自私,冷酷,淫亂……
但是枝裕和講述這個故事時,卻將母親“洗白”。
在閲讀了所有材料之後,他堅信——
這個家,是有愛的。

電影用了大量細節,去刻畫這個反常之家的平常。
開場,母親領着長子拜訪房東。
她撒謊説,孩子父親在國外,自己只帶着大孩子生活,孩子六年級了,很快就要學英語了。
但事實是——
長子小明,每天都要照顧三個弟弟妹妹,還要負責做晚飯,等到大家都睡着了,才掏出一本不知道從哪撿來的練字本,學學日語。
四個孩子全是黑户。
小明長這麼大,別説英語了,連6*6等於多少都不知道。

媽媽是缺位的。
她經常下午就化着濃妝出門,漫不經心地説今晚會晚回,然後讓孩子記得給她留菜。
但媽媽也是可愛的。
她的工作可能是夜總會小姐。在客人小費給多了的晚上,她也會帶着壽司外賣回家,和孩子們一起慶祝。
孩子們呢?
他們也喜歡這個活潑、有童心的媽媽。
聽她説話,會被逗得笑出雞叫。
聽到要被裝進行李箱,運到新的公寓。
他們一點都不介意——
這是媽媽跟我玩的新遊戲!

這操作……
好熟悉,好像是要把陰暗的故事,故意變得温情感人一點。
但你要這樣想,就大錯特錯了。
電影的犀利在於,放棄對“惡人”的苛責——
當整個社會把全部的罪歸於某個人的時候。
其實是潛意識裏,想要撇清關係,好繼續“無人知曉”……
這位媽媽,從小也沒有在一個正常環境裏成長起來。
莫名其妙懷了孕。
不知道怎樣做母親。
唯一能考慮的,就是在夜總會里,用自己餘額不多的姿色,傍上一個大款,發着“撈女”的美夢……

女兒京子曾試探説:我好想去上學。
媽媽卻表示——
“上學一點都不好玩,沒爸爸在學校會被欺負。”

這句話,不像只是隨便説説。
或許,這是這個不斷被男人拋棄的女人,在抱怨自己的境遇。
或許,她也來自一個沒有父親的家庭,也被不負責任的母親養大,從小就學着自己照顧自己,還被同齡孩子欺負……
在這位母親的眼中。
如果像蟑螂一樣的自己,可以堅強地活下去。
那她的孩子,為什麼不可以呢?
所以,當長子帶着抱怨問她:你憑什麼不讓我上學?
她回答:就算不上學,也可以有出息。
可當長子反問:誰?
她想不出來任何一個名字。
只能像撒嬌一樣,反過來質問長子:難道我就沒有追逐幸福的權利嗎?
我們無法得知,現實中,這個媽媽是如何下定狠心拋棄孩子的。
但在電影裏。
是枝裕和安排了無人知曉的一滴淚。
清晨,媽媽已經睡醒。
她故意把手放在額頭上,透過長子小明的眼睛,我們看到了她鬢角的一滴淚,和微微顫動的嘴唇。

這一幕,是枝裕和糾結了很久——
他很想告訴觀眾,一個媽媽要拋棄孩子,必然有許多的不忍和無奈。
但他又害怕,這種體諒,是否只是一廂情願。
於是,電影最後的呈現是——
媽媽在流過淚之後,打着哈欠起牀,若無其事地,開啓她和孩子打鬧的一天。

然後毫無徵兆地。
甩手離開。
即便這樣,她最後一刻還在哄孩子——
在留言的便條上,她還留了一個愛心。

母親為何離開?
是枝裕和沒有把重點,放在尋找真相上。
他只想進一步啓發觀眾好奇——
孩子被單獨留在公寓裏的時候,為什麼會“無人知曉”?
比起控訴母親的罪惡,長子的過錯,或像新聞一樣,泛泛而談地感慨“都市冷漠”。
是枝裕和更想透過四個孤兒的眼睛,看見東京真正的罪惡——
與其説周圍的人沒有發現孩子們獨自住在公寓裏,不如説是人際關係稀薄得讓他們不願去發現。
造成不幸事件的原因是母親不負責任。但是即使過程艱難曲折,她也獨自一人生下孩子,並將他們養大,這是不容置喙的事實。
如果母親打罵孩子,那長子大概也會以同樣的方式對待妹妹們。所以我猜想,即使相處的時間短暫,母子間也擁有無法從報道中窺知的親密。
我要做的,並不是站在公寓之外講述“地獄”的殘酷,而是去想象在被切掉電源的房子內,孩子們是如何體會着物質意外的精神的豐富性,之後又是如何失去它的。
我在東京出生,也在這裏成長,或許可以透過孩子們的眼睛,描繪出屬於我的“東京論”。
現實中,媽媽離開了一年。
於是《無人知曉》也拍了一年。
是枝裕和用紀錄片般的寫實與冷靜,讓我們真正地進入孩童的視角,去感受媽媽缺位的一年中,他們從希望到失望,再到決意學着自己長大的心如死灰。
電影沒有日曆,甚至沒有**天后這樣的字幕。
但我們都能從細節中,感覺到時間的殘忍流逝——
短到不能寫的蠟筆。
女兒手上掉落的指甲油。
因為沒有大人料理,孩子們日漸蓬亂的頭髮……



最令人心疼的,是長子打算拿媽媽的衣服去賣,而長女死活不肯,然後躲進衣櫥裏不出來。
或許,她是在想念媽媽的味道。
又或許,她只是在跟媽媽做告別。
因為下一幕,她把自己存着買鋼琴的錢,遞給了哥哥,她也決心學着哥哥的懂事,接受現實的催熟,成為新的母親……

看電影時,我們很容易感知到父母的缺位。
就像烏克蘭版的電影海報。

但是枝裕和,還想揭露更大的缺位。
比如房東。
媽媽第一天拜訪時,房東聽到只有一個孩子,表示放下心頭大石——

收不到房租的時候。
房東到公寓裏看過孩子,她其實已經感覺到異常。
但最終還是離開,好像眼前這個髒亂差的房子,還有孩子們飢餓無助的眼神,都與她無關。
——至少不比懷裏的小狗重要。

為了照顧這個家,長子想過打工。
他跑去常買東西的便利店,問一個小時能賺多少錢。但店員只是告訴他,你只有12歲,還不能打工。
當然,店員也不至於那麼冷漠。
她好心地問:
要不要聯繫福利院?
但看見長子拒絕,她就再沒有過問。
電影裏,唯一幫助過這個孤兒之家的,是一個身份不明的少女。
大白天,她總是不上學,不是在公園裏坐着,就是無所事事地散步。
到了應該回家的晚上,她又和奇奇怪怪的大叔唱K,靠這賺錢,想要資助這個可憐的孤兒之家。

我們不知道,這個少女為什麼不幹正事。
但似乎。
這又是最合理的解釋——
只有活在邊緣,同樣不被理解,卻也需要幫助的人,才有可能抱團取暖。

妹妹意外死去的晚上。
長子小明,在便利店買了好多妹妹最喜歡吃的巧克力。
便利店老闆見到,仍然只是友好説了一句:
看來是大人回來了呀。
他不知道的是——
巧克力,就是妹妹的祭品。

因為下一幕,長子就要像過去媽媽帶着他們搬家一樣,把妹妹的屍體裝進行李箱,扔到飛機場的附近。
在所有人都在埋頭看路的地鐵站裏。
一個瘦弱的孩子,正吃力地搬着破舊的行李箱。
然而,沒有一個成年人想到要問一句:發生了什麼?需要幫忙嗎?
悲劇,為什麼會無人知曉?
是枝裕和早就用兩個細節,把答案告訴了所有人。
第一個,叫“樓梯”。
孩子們住的社區,是一個要走很多很多樓梯,一直往下才能抵達的社區。
這暗示了他們的階層,也暗示了在東京這個孕育着世界經濟奇蹟的城市裏,涇渭分明、不可逾越的生物鏈。
小明第一天去買菜。
是枝裕和就暗示了他的命運——
他看見了沒人看管的小孩,像乞丐一樣,蹲在樓梯上玩耍。
他們是誰?
父母在哪?
無人知曉。

第二個,是“味道”。
媽媽離開大概半年後。
小明終於在遊戲廳交到了同齡朋友。當他邀請朋友到他家玩,對方卻以補習為由拒絕。
結果,兩個孩子賤兮兮地聊起來:
-你聞到他家的味道了嗎?
-聞到了 是什麼啊
-生吃垃圾的味道 那傢伙的家裏大概從沒打掃過吧

為什麼朋友的家裏散發着垃圾的味道,從來沒有大人,孩子們卻想不到,要把這件事告訴自己家的大人呢?
是他們早就明白。
大人對這一切不感興趣?
還是説。
他們過早地被教育成——
只看着腳下的路,永遠保持客氣,但從不關心世界的人?
邊界感,從一種禮貌。
固化成了捍衞自私與冷漠的防火牆。
母親和長子,原本都是新聞中描述的“反派”。
但在《無人知曉》中,他們都被描繪出了柔軟的部分,人性的部分。
這樣的改編,並不是要美化罪惡,更不是要強行正能量。
事實上。
這是在制度健全的社會里。
已有共識的“往前一步”——
當一個社會,電影自由到,可以不加修飾地呈現真實,揭露黑暗。
創作者要做的,就不再僅僅是呈現犯罪的可惡,而是探討改變的可能。
《無人知曉》是一部好電影。
但它的好,不僅在於是枝裕和的創作視角,可以辯證地理解人性。
更在於——
在他背後,有一個敢於揭露傷疤,修復傷疤的社會,永遠啓發和要求着他的創作者。
頂級電影。
不是必須睚眥必報,或者用最大的惡意揣摩人性。
也可以是……
用寬厚和善良的力量,去影響、打動、啓發……
相信自己是社會的主人翁,永遠有機會、有權利去改造不完美,唇齒相依的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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