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職做道士,我獲得了鐵飯碗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57分钟前
作者 | 冬禾
來源 | 最人物

2023年,互聯網颳起一股“寺廟義工”風,在城市深陷內卷漩渦的年輕人,選擇到寺廟尋求內心的平靜。寺廟之外,還有部分人將目光投向道觀。
網友在互聯網上分享“道士段子”:遇到心理問題諮詢心理醫生,醫生回答要改變自己,同樣的問題求助道長,道長則表示“有人克你”。中國人有更適合自己的心理療愈師。
國漫《一人之下》的道教元素、“道系青年”和“佛系青年”的對比、穿着道士服的年輕人更新自己閒雲野鶴般生活的視頻,關於道教的討論屢見不鮮。
但道士們的生活具體是什麼、道觀如何維持運轉,卻是大部分人的知識盲區。起源於中國本土的道教,如今又因何得到年輕人的寵愛?
我們和兩位道士、一位在道觀修行過的大廠員工聊了聊,聽她們講述入道的原因、中國人自己的“魔法學院”、道觀亂象……
以下是他們的講述:


我以前的夢想職業是空乘,穿着制服和高跟鞋、提着行李箱在機場上英姿颯爽地和乘務組們來來去去。
大四那年,每次航空公司來我們學校校招時,我都莫名其妙地感冒發燒、身體不舒服,錯過了大部分面試,最後去福州機場做地勤。
我被分在貴賓休息室,工作內容簡單,每天化着漂亮的妝容,坐在休息室裏對來往的客人報以甜美的笑容。
但我不開心,每天哭,並且常常生病。
那是冬天,南方沒有暖氣,我們的牀上墊着厚厚的電熱毯,晚上睡覺時上鋪的室友突然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探頭往下看發現我的電熱毯故障起火,燒起的火蔓延到我的腳心和腳踝。
這件事讓我徹底崩潰,哭着給我媽打電話。我媽説:待不下去你就回來吧。
我媽早期從商,我大學放假回家時發現她開了道壇,給周圍的道士們講課。我不太清楚她何時入道,只記得家裏從小就擺着神像。
道觀是國家認定的道教場所,道壇則是個人組織的小型場所。
我當時對道教沒有太多認識,只記得常有人上門求助我媽,比如孩子哭鬧、婚姻問題。抱着質樸的幫助他人的想法,我決定辭職並拜我媽為師。

三慈
拜師需要得到神靈的認可,先向神靈點燭上香膜拜,執杯筊在香爐上繞三圈,跪在神明前先擲一次杯筊請示神明在位,再稟明自己的身份和所求的事情,就可以正式占卜。
擲筊結果為一平一凸,稱為聖盃,表明神靈認同拜師事宜,行事順利,只有得到聖盃結果才能繼續拜師,一共有三次擲筊機會。三次都沒得到聖盃結果,則不能拜師。
扔出聖盃後需要給師父一份紅包,這是拜師禮。拜師禮沒有固定的標準,我們是隨緣,但這些年聽説有些人收徒弟要幾萬、幾十萬的紅包,不知道何時拜師變成明碼標價的商品了。
師父收到紅包後也會回禮,我媽當時給了我一條手串。

前不久,三慈收了自己第一位徒弟
向媽媽拜師後,她立刻領我到龍虎山朝拜祖師爺。道教有四大名山,龍虎山是道教正一派的祖庭,武當山是武當武術和太極拳最初的發祥地,另外兩處是青城山和齊雲山。
道教的兩大主要派別為全真派和正一派,全真派修煉主旨為清淨無為、去情去欲,道士們需要受戒,住在道觀裏,獨身、茹素。正一派則可以結婚、吃葷腥,授籙是正一派傳承的重要方式。
2018年,我去號稱“中國有自己的魔法學院”的浙江道教學院學習,它在2013年開始建立,四年學制,由國家扶持傳統文化而建立。報名方式是投簡歷,需要填寫自己的基本信息,道名、師父,要求是身體健康、年齡不能超過45歲。
我們那一屆招收了大概一百人,年齡參差不齊,我的室友是一名研究生,道不言俗事,其他人我沒過問個人信息。大家幾乎都是因為家人信道,而對道教感興趣。
開學的第一個月主要是磨練我們,每天早上四點起牀,跑操、練功、上早課,六點半吃早飯,接下來休息半個小時,繼續練功、幹活,收拾衞生、種地、搬木頭等等,直到晚上九點休息。
我們的手機被沒收,一週發一次給家裏報平安,我每次打電話都找我媽訴苦。
第一個月結束後,只有六十多人留下,我們才開始上正式的專業課,比如道德經、六爻、中醫、繪畫、書法……不需要學費,每個月學校還給我們發一百元錢。

網傳作息圖
圖片來源於網絡
因為我媽法務繁忙,學了一年後我就回家幫媽媽。
媽媽在江西和福建住觀,我們徒弟便也跟着她遊走。在觀裏,每天早上六點起牀誦經,八點燒香,八點半吃早飯,接下來時間自由,可以收拾內務,十點半我們繼續學習經典一小時。
中午十一點半到下午四點我們也可以自主安排事情,大部分道士都有自己的善信羣體,我們通常在這段時間回覆善信消息、處理法務。
四點繼續上課到八點半。
我們一天只吃兩頓飯,早飯,和下午五點半的晚飯。

日常習經
我擅長的術法是奇門遁甲,對方只需要告訴我名字和所求的事情,就可以開盤替對方算卦。我們的卦金是在祖師爺面前打卦算出來的價格。
每位道長的收入是道觀每月800元的固定補助,和自己的單費。
因為我是師父的女兒,所以賺的錢大多用來修繕道觀。我們這一行有句話是,“入道不窮,出道不富”,靠祖師爺傳下的手藝吃飯,一定不會餓着,但也不能去賺不義之財。
我們十天休息一次,照常六點起牀,收拾道觀好便可自己安排時間,如果要出觀,需要給住持請假。有時候我們同門一起出觀,也會穿着道服,周圍的人都認識我們,不會感到奇怪。

授籙儀式
入道後我對未來的規劃也非常清晰。
正一道講究授籙,一共分為七個品階,這受國家法律保護。
去年我很榮幸授籙了,全國只有四千多名授籙道士,在宗教網上能查到我的名字。我媽前不久榮升太上正一盟威經籙,全國只有500多名道士被授此品階。
我接下來想做的就是繼續好好修行,往上升品階。
我很享受入道後每一天的生活,學習術法和幫助其他人時我都感到萬分滿足。道觀似乎將塵世隔絕開,在觀裏時,我感到寧靜和安穩。

躺在牀上、不能走動的七個月裏,我想明白了一個道理:除卻生命本身,其餘都是身外之物。
前年,我在金融行業某細分領域的頭部公司工作,從學校畢業後,我的生活重心都圍繞工作展開。可能我平時防曬做得太到位,又或許年輕人的特點就是脆皮,我意外摔了一跤後導致脛腓骨骨折,需要卧牀休息大半年。

取鋼板後的傷口
我從小對中國傳統文化感興趣,研究生就讀的是書法專業,摔倒受傷,從公司辭職後,我被迫從原先緊張的快節奏脱離出來,開始考慮自己早就放下的武俠夢。
道教聖地武當山上有許多道長們出來開的武術道館,我在互聯網上選了一家口碑、評分不錯的。武館非常火爆,需要提前一兩個月預訂。
每位教練帶十多二十名學員,雖然教學認真,但因人數較多,進度相較緩慢。
武當山有一位按摩師傅,據説他給人按幾下就能摸出此人的性格,當時他給我做按摩時,評價我説:“你是武當山上為數不多的正常人。”
私人道館是盈利性質的,不太篩選身體、精神情況。很多人抱着修養身心的目的前來學武術,我在武館遇到很多有抑鬱傾向的同伴。

在武當山練功
在武當山學習了一個多月,又回家休息兩個月後,我再前往朋友給我推薦的貴州太極宮修行。那裏尚未商業化,清淨淳樸,我過去填登記表時,發現那段時間道觀只有我一名學員。
太極宮需要提供體檢報告和精神測試,雙人間一個月的費用是6800元,單人間為9300元。義工免費,包吃包住包學,要求是至少在道觀待半年,且交一萬元押金,等離開時再退回。
我在去貴州前曾打電話諮詢太極宮謝道長,對方與我溝通了一個半小時,事無鉅細地瞭解我的訓練情況、對武術的追求,並幫我規劃接下來的課程,他的熱情和赤忱讓我十分感動。
在太極宮,七點半吃早餐,九點到十一點早課,十二點午飯,下午三點到五點繼續上課,晚上五點半晚飯。剩下的時間則完全由自己安排。
我到太極宮後剛好趕上道觀改革,食堂裏不再有葷腥,所以我偶爾點外賣換換口味,有一次點牛肉粉後突然意識到道士們忌諱吃牛肉,於是蹲在道觀門口吃完晚飯。

太極宮晚飯
道長們耿直坦率、為人真誠,在這裏幾乎沒有勾心鬥角,因為不再擔心回覆工作消息的問題,我的手機使用頻率變得很低,大部分時間都在道觀裏練功和感受當下。
我腦中的太極拳一直和老年人掛鈎,誤以為它很輕鬆,實際太極拳對基本功要求高、且極富技巧,我每天練習完都昏昏欲睡。閒暇時候我會和教練一起練習吹簫,兩位都是初學者,全是感情、沒有技巧。
道長們年齡也參差不齊,有一位道長十餘歲便入道,現在二十餘歲已經成為高功。道長們也並不總是仙氣飄飄的樣子,下班後他們脱掉繡滿繁複花紋的道士服,穿着短褲短袖就出道觀和朋友們玩了,反差特別大。
教練有個非常現代的愛好——摩托車,或許這滿足了道士們騰雲駕霧的夢想。

在道觀裏,我每天清晨在鳥兒的叫聲中醒來,傍晚看落日餘暉,深夜望滿天繁星,腳踏實地丈量每寸土地。貴州經常下雨,雨後的泥土和植物混合在一起散發清新的味道,一切都讓我飄飄然。
道觀也不是處處完美,我曾找負責後勤的道長反饋住宿問題,卻被道長不分青紅皂白、推卸責任地臭罵了一頓,於是只能找道協投訴他。
現在社會上道長們開設的武館越來越多、收費越來越貴。
所以千萬不要認為道長們全部都是好人,修道就六根清淨,我們要學會對事物祛魅。如果大家抱着逃離塵世喧囂就衝動入道,那完全沒有必要,無非是從一個大社會跳入一個小社會,需要面對新的人際關係和煩惱。
離開太極宮後,曾有道士因我有慧根勸我入道,雖然心動但我還是拒絕了。畢竟我還是認為紅塵很美好,捨不得現在的生活。

阿竹在太極宮
在武館、道觀的學習改變了我的生活方式。
之前的某次同學會,研究生同學問我是否真的放棄了書法,這個問題給我沉重一擊。工作後我從未再碰書法,沒有時間彷彿只是藉口,更多的是上班帶來的心力交瘁,下班後只能躺着玩手機,沒意義地蹉跎時間。
我在武當山交到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週末我們會約出來一起練功,平時下班後也開始寫放棄多年的書法、練習吹簫、自學命理課程……
雖然離開了太極宮,又回到塵世,但我逐漸學會在快節奏的社會里找到自己內心的節奏,找回之前的自己。

現在互聯網上對道士的認識還挺表面的,認為我們是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辦法找到合適的位置,逃避世俗而進入道教。還有一撥人租下道觀,穿着道袍一天到晚拍各種視頻:早上劈柴、中午唸經、晚上上晚課,只是為了賺自媒體錢。
大部分普通人並不瞭解道士們的真實情況,只能通過這些片段去拼湊不完整、不真實的道士印象。

青雲的愛好:玩遊戲、練習苗刀和舞劍
六七年前,我正式入道。
我年幼時原生家庭不幸福,少年時因手術導致恢復期內吐字不清、遭到校園霸凌,大學時,身邊一年裏發生了三起自盡事件,自己也因突發急性肝損傷,差點離世。
發生的種種,讓我反覆思考生與死的意義、人將去往何處。兒時我便喜歡去周圍的道觀待着,那段時間更是高頻率在互聯網上逛道教論壇。
我在天涯論壇上認識了現在的師父,那時我們亦師亦友,但我不急着拜師,而是選擇四處雲遊,在各地修行住觀訪道、學習術法,曾去過湖北、山西、山東等地。

在山裏修行時遇到的小貓
我接觸到的道士們可以分為四類,一類是我師門內比較正派的道士們,有像我這樣的職業道士,也有不住觀的道士,他們有985碩士、海外留學生、公司高管等;
一類是看了國漫《一人之下》,認為術法特別炫酷,拍短視頻可以裝一下的中二青年;
一類是社會邊緣人士,比如盲人、老人,靠入道來維持自己的生活;
最後一類最不齒,靠道教斂財,收一位徒弟要三十萬元,徒弟繼續靠收徒弟賺錢,像傳銷一樣。
很多道士們住在深山裏,滿嘴仁慈正義、清規戒律,實際目的還是圈錢。在江西的某道觀修行時,住持打着“出家人都是不圖錢”的口號,讓我們免費給他打工、做事,還有一位剛剛高中畢業的師弟,未讀大學便被住持騙過來做雜活、煮十幾人份的大鍋飯。
小半年後我們忍受不了控制便都離開了。
我也曾遇到過善良正直的道士。湖北一座幾百年歷史的道觀建在懸崖的大石頭上,老道長上世紀八十年代就來到此地。由於交通不方便,老道長將木柴一點一點搬到山上,一手一腳地修繕道觀。
許多真正有道心的道士們,就像老道長一樣,一輩子都在深山裏默默無聞地修行。

青雲用劍尖挑雪,寫下道名
我們是淨明派,主講修心,常説“燭萬里,照自身”。我們要覺知生活中的每個瞬間、內心每個念頭的流轉,尋求這些變化的規律,洞見萬物,因此來修行自身。
修心需要一些神奇的“東方魔法”,另外,師父也會將我們同門聚集在一起,“互相折磨”、互相挖掘彼此心中深處的幽暗秘密,因為當我們將灰暗都坦白出來,才能往更加光明的未來走去。
我剛入師門時,一度非常自閉,不願意見人,師父有天抓住我説:“如果你再繼續這樣,我就將你逐出師門。你不願見人其實是因為你不接受真實的自己,你都不接受自己,別人如何接受你呢?”
我在自己都窮困潦倒吃不起飯時,將所剩的幾千元捐給公益,再見到師父時已身無分文,師父又臭罵了我一頓:“你不會愛自己,就不會真正的愛別人。”
在淨明道修行中有一個術語,稱為遁天之刑,欺騙自己的內心,違背自然大道規律。
説來奇怪,一些同門也曾患有心理疾病,吃藥、心理諮詢不見好,入道兩三年後卻逐漸找到內心的平靜。不關乎疾病,同門們修行都是為了找到生命的答案和意義。
我現在所追求的,無非是帶領徒弟們一起修心、弘道。

師父贈送的書籤和銅劍
一個人非常好的狀態是不壓抑自己、該吃吃該喝喝,洞見天地、洞見他人、洞見自己。我們有句話是“紅塵煉心”,要入世、要和世界有聯繫,才能更好修行自身。
前不久一位患了癌症的單親媽媽,獨自在醫院做化療,她的母親已經去世、女兒還在上學,只能獨自在醫院照顧自己。
她將女兒的八字告訴我,想看看女兒結婚的樣子。那個時候她生着重病,卻沒有算自己的命運,只是想看看未來女兒的婚姻、丈夫是什麼樣的人,女兒會不會幸福。
聽到她的請求我也在鏡頭後泣不成聲。
紅塵煉心、紅塵煉心,見過了更多世間悲歡,也拓寬了自己。
*受訪者名字為化名。除標註外,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