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蔔快跑承受的“冤與怨”_風聞
佘宗明-央视特约评论员、数字经济智库高级研究员-1小时前

文 | 佘宗明
沒有在深夜痛哭過的人,不足以談人生。沒有在深夜感受過武漢公交速度與激情的人,不足以談人生活在武漢。
説到武漢的城市傳説,跟俄航客機、重慶的士並稱為世界三大交通奇蹟的武漢公交,無疑是個繞不開的存在。
在武漢生活了6年的我,對此就有些體會:多年前,我還不理解為什麼武漢的521路公交車會被稱作“公交界F1”,以為扶手掰彎、輪胎起火只是個古老的傳言,直到某次它用30分鐘把我從司門口帶到了華科門口,狠狠治了我對“天上戰鬥機,地上521”説法的不服。
但這兩天,我一直在思考:假如讓521遇上在武漢經開區街頭輕易可見的無人駕駛出租車蘿蔔快跑,會發生什麼?
這段時間,隨着蘿蔔快跑在武漢街頭批量投用,蘿蔔快跑頻繁成為大眾熱議話題:成到武漢必打卡項目,訂單量瘋漲(部分車輛日訂單峯值超過20單),屢遭投訴,被傳“造成武漢交通擁堵”,第一時間報警,稱系10餘名犯罪嫌疑人涉嫌操縱數百個賬號抹黑自己,被曝在武漢街頭跟闖紅燈路人相撞……都讓它頻密受到聚焦。
在521之後,蘿蔔快跑已成為武漢交通出行留給外界的新談資。
問題來了:蘿蔔快跑,跑對了嗎?
目前看,蘿蔔快跑,來得很是時候,又很不是時候。
在一部分人看來,它還應該跑得更快些——最好能把特斯拉甩在後頭。
在另一部分人看來,它的問題就是跑太快了——這麼下去,網約車司機跟出租車司機還有活路嗎?
可以預見的是,蘿蔔快跑的終極“駕駛者”李彥宏註定會因此承受更多的譽與毀。
01
對武漢跟百度來説,蘿蔔快跑上路,無疑來得很是時候。
都知道,今年4月,“中國誇誇羣”羣主馬斯克又來到了中國。他此番前來,據説就是為了推動全自動駕駛在中國的落地。也是在4月份,馬斯克預告,特斯拉將於8月8日發佈無人駕駛出租車產品Robotaxi。

▲馬斯克曾預告,今年8月8日,將推出無人駕駛出租車Robotaxi。
自動駕駛,是馬斯克錨定的特斯拉制勝法寶,也是不少互聯網和汽車企業押注的代表性前沿技術。
國外在自動駕駛上跑在最前面的,除了特斯拉外,就是Alphabet(Google母公司)旗下的自動駕駛出行服務商Waymo了。
2023年下半年,Waymo和通用旗下Cruise的無人出租車拿到了在舊金山地區開展收費運營服務的牌照,但僅僅三個月,Cruise的無人出租車就因突然熄火、撞上消防車、堵住救護車、拖行行人等多起事故,被暫時取消運營資質。
Waymo的估值也從2018年峯值時的1750億美元,下滑至去年年中的約300億美元。
國內自動駕駛概念也時熱時冷。幾年前一度很熱,但2019年開始遇冷,2022年前後因華為入局有所回暖,可仍遭比亞迪董事長王傳福的埋汰——“自動駕駛都是扯淡,那個虛頭巴腦的東西都是忽悠”。到了2023年,熱鬧都是生成式AI的,自動駕駛什麼都沒有。
由於長尾場景容錯率極低(一出事可能危及生命),自動駕駛的規模化落地難度極高。
凱文·凱利就説過:(在自動駕駛方面)我們不能滿足於99%的安全性,必須追求99.99%的精準,安全性達到98%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但是越往後越困難……最後的部分難度最大、耗時最久,想要完成最後2%的突破可以説是舉步維艱。
特斯拉自稱已具備實現L3級別自動駕駛的技術能力,但並未完全獲批;國內很多車企則依舊在玩“L2.999999……”的文字遊戲——L3級別以下都是方向盤不能離手的智能輔助駕駛。
誰能儘早實現無人駕駛的規模化落地,誰就能拿到通往未來的船票。
7月3日,在2024世界人工智能大會開幕前一日,工信部等五部門明確北京、上海、深圳、廣州、武漢等20個城市為智能網聯汽車“車路雲一體化”應用試點城市。
這兩天,北京方面就《北京市自動駕駛汽車條例(徵求意見稿)》對外徵求意見,擬支持自動駕駛汽車用於城市公共電汽車客運、網約車、汽車租賃等城市出行服務。
説白了,搶佔次世代技術的制高點,由不得“後知後覺”。
02
之於武漢這座城市跟百度這家企業,發力自動駕駛,又有着別樣的意義。
國內還沒哪個城市,能像武漢這樣給蘿蔔快跑們這麼大力度的支持——到今年初,武漢智能網聯汽車開放測試道路累計里程已突破3378.73公里(單向里程),輻射面積約3000平方公里,相當於6箇舊金山。
這背後是武漢在角逐“全球自動駕駛第一城”上下的一盤大棋。
多年來,汽車都是武漢第一大支柱產業。歷數中國汽車產業重鎮,擁有14座整車工廠的“中國車谷”武漢經開區是無法忽視的一極。
2022年,以武漢為龍頭的“武襄十隨”汽車產業集羣,就入選了工信部先進製造業集羣名單,跟上海市新能源汽車集羣、長春市汽車集羣同列全國3個國家級汽車產業集羣。
但在新能源汽車用“新VS舊”的二元敍事將燃油車拉下馬,造車公式從“一個發動機+四個沙發”迭代為“一部手機+彩電冰箱大沙發”的背景下,武漢有些受傷——錯失“油改電”先機的武漢,沒能搶先踏入汽車電動化風口。
去年3月,武漢率先掀起了席捲車市的“降價潮”,可這難改前三季度湖北汽車產量(130.98萬輛)同比下滑10.1%、被安徽“超車”的局面。也因如此,武漢經開區喊出了“二次創業”的口號。
但若是將電動化視作新能源汽車競爭的上半場,智能化視作其下半場,那錯失了上半場的武漢,顯然有意在下半場把領先優勢搶回來。
所以全球自動駕駛測試里程最長的城市是武漢,第一個允許國內“無人駕駛車”跑上高速的城市是武漢,現在支持蘿蔔快跑第六代無人車批量上路的還是武漢。
國內也沒哪家科技巨頭,會像百度這般急切需要依託Robotaix為自己的AI大模型跑出成熟應用場景來。
這些年裏,百度IDG(智能駕駛事業羣組)儼然已成中國無人駕駛界的黃埔軍校,可數年下來,IDG以無人出租車蘿蔔快跑為基礎的“自動駕駛事業部(主攻Robotaix)”、以量產輔助自動駕駛和智能座艙為核心的“智能汽車事業部(主要面向車企)”和主要提供車路協同方案的“智能交通事業部(To G)”三大業務板塊,幾乎只剩蘿蔔快跑這根“獨苗”。
作為2013年就開始佈局自動駕駛,2017年推出全球首個自動駕駛開放平台Apollo的中國“AI+自動駕駛”先行者,懷揣着“全球最大自動駕駛服務商”野望的百度,只能把“全家的希望”都落在蘿蔔快跑頭上了。
它輸不起了。
那些希望中國在自動駕駛領域跑得更快的人,大概都希望蘿蔔快跑跑得更快些——就算不能“遙遙”,最好也能“領先”。
03
對部分網約車司機、出租車司機而言,蘿蔔快跑上路,似乎又來得很不是時候。
連日來,“蘿蔔快跑正在搶走司機們的飯碗”正成為不少人阻擊蘿蔔快跑上路的理由。
你很難説這都是競爭對手的抹黑,畢竟,這背後連着真切的“崗位替代”焦慮。
如今,開網約車跟送外賣已成當代“下崗”人員再就業的兜底選項。作為時下重要的就業蓄水池,網約車行業吸納了大量就業。
交通運輸部公佈的數據顯示,截止2023年12月份底,網約車司機註冊量達657.2萬人,首次突破 650 萬人。僅2023年,新增網約車司機人數就高達148.2萬人。
自今年以來,全國多地發佈網約車行業風險預警,公開提醒多地網約車運力已趨於飽和。
據廣州交通部門最新統計,廣州網約車司機日均營收從343.34元降至311.63元。也就是説,很多網約車司機即便“整月無休”,在未扣除用車成本的情況下,月收入也不超過1萬元。
網約車行業都這麼飽和了,再讓蘿蔔快跑進來分一杯羹,那些網約車司機們還不爆炸?
長期以來,很多人反對給AI按快進鍵的最主要理由就是:AI會替代人。《未來簡史》中描述的場景——“未來將有絕大多數人成為可被AI替代的無用之人,而極少數人將成為駕馭AI的——神人”,跟“人是目的”的人本主張相悖,也成了AI價值對齊的箭頭所指。
許多秉持AI信仰的人都説:“AI不會替代人類,只會變成人類的工具和助手;不會取代人,只會取代不會使用AI的人”。
可無人駕駛出租車上路後,崗位替代和人員擠出幾乎無可避免。
蘿蔔快跑預計年內在武漢完成千台第六代無人車部署,一千多輛蘿蔔快跑對網約車市場的衝擊興許有限,可許多人怕的不是現在,而是將來。

▲無人駕駛出租車可能會“搶走”部分網約車司機的飯碗。
據我查詢,在武漢經開區,蘿蔔快跑起步費是15-16元,還有里程費和時長費。
但網上有些人説,打蘿蔔快跑比網約車便宜很多,有人説6公里才花了 4 塊錢,還有人説5公里才花了1塊多。
有報道説,在武漢,10公里的路程蘿蔔快跑車費為4元-16元,而普通網約車為18元-30元,“無人駕駛出租車能夠幫用户省下近一半的錢”。
考慮到無人駕駛出租車可以24小時接單,沒日沒夜地跑,有多少網約車司機和出租車司機能跟它PK?即便是牛馬,都拼不過啊。
難怪有人又拿出“高科技的發展方向應該是星辰大海,而不是和老百姓搶飯碗”的論調,來批蘿蔔快跑了。
04
有人希望蘿蔔快跑跑得快些快些更快些,趕超特斯拉、碾壓Waymo;也有人希望蘿蔔快跑能跑得慢一點,等一等那些還在靠跑網約車揾食的底層羣眾。
那,對蘿蔔快跑大規模上路,到底該怎麼看?
依我看,不要總想着減緩自動駕駛技術落地的步伐。
凱文·凱利説:對於科技帶來的問題,永遠不能靠減少科技來解決,而應該發明出更好的技術。周鴻禕説:現在的AI還不成熟,存在着固有的缺陷,存在着被濫用的可能,需要對它進行治理,但這不能成為阻礙它發展的理由——對於AI,不發展就是最大的不安全。
自動駕駛這類新技術的發展,不可避免地會帶來某些衝擊,但不能只看到負外部性的B面看不到正外部性的A面。
大洋彼岸,美國正越來越多地給特斯拉跟Waymo的無人駕駛出租車開綠燈,中國也沒理由給無人駕駛出租車摁下暫停鍵。
在網上,有些網友就覺得蘿蔔快跑挺方便:“不用尬聊,I人福音”“沒了司乘矛盾”“再也不用擔心下雨天沒人接單了”。

▲不得不説,無人駕駛出租車滿足了很多I人的乘車需求。
只要能為用户創造價值(如增加出行選擇、降低出行成本、減少出行障礙),蘿蔔快跑們就有存在下去的價值。因為市場需要它。
在暴雨天自動停靠路邊1小時、速度慢……目前蘿蔔快跑的確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但這些問題都可以在發展中解決。
但在當前環境下,蘿蔔快跑恐怕也很難再搬出“汽車PK馬車”的故事,來為自己帶來的社會衝擊辯解。
某種程度上,處境尷尬是蘿蔔快跑的宿命——它本來要承受的,只是e/acc(即有效加速主義)跟EA(effective-altruism,即有效利他主義)的博弈,可複雜的社會結構為這類博弈增添了變量。
到頭來,蘿蔔快跑兜售的理想化“AI願景”,必然要被嵌入“經濟增長承壓-就業形勢嚴峻-就業蓄水池緊張-被AI替代焦慮強化”的鏈條中,繼而在骨感現實的拉拽下撞上民憤之牆。
這是蘿蔔快跑註定要承受的“怨與冤”:那些無人駕駛出租車上路,免不了要激起許多怨氣,但蘿蔔快跑可能也覺得很冤——它無形中成了集聚在就業問題上的社會情緒的出口。
05
蘿蔔快跑跑得再快,也無法跳脱現實的“地心引力”。
現實逼着蘿蔔快跑“既要又要”——既要承載起中國自動駕駛躍進的冀望,又要避免招致網約車司機羣體的憤慨。
如果條件允許,蘿蔔快跑也許情願將大規模上路的時間點推到2015年——那時候,新業態可以憑着“汽車PK馬車”的敍事佔據制高點,靠大眾的“新經濟濾鏡”獲得輿論支持,再加上當時創業就業機會多,人們不會扎堆湧入網約車行業。
但,這也只能是“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