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時代_風聞
简单快乐-昨天 22:34
魯迅説:
“在我13歲時,我家裏忽遭遇了一場很大的變故,幾乎什麼也沒有了;我寄住在一個親戚家裏,有時還被稱為乞食者。”
這聽上去很慘,好像魯迅家遭遇火災,一夜之間把所有東西燒沒了似的。
事實並非如此。
富人説窮,與窮人説窮,是兩回事。
窮人説自己家“幾乎什麼也沒有了”,是家裏連根草也沒有了,富人説自己家“幾乎什麼也沒有了”,是掃掃地縫子,還夠吃三年。
俗話説: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破船還有三斤釘。
此話不假。
一
魯迅家住在紹興的富人區——新台門。這是周氏家族的三座台門之一。所謂“台門”,就是有着高台階的大宅。

這些住在“台門”裏的子弟,有個專門稱謂“台門子弟”。這個稱呼有敬仰,有尊重,也有隔膜。台門內外,有一道看不見的溝壑。
魯迅出生時,新台門六房已經末落,最後一個耀眼人物是魯迅的祖父周福清。
周福清於1871年考中進士,三甲十五名,名次不算好,不過,這可是進士,哪怕最後一名,也是精英人才。
周福清在翰林院幾年,下放江西金溪知縣。從翰林院出來的知縣,俗稱“老虎班”,沒人敢惹。但是周福清脾氣壞,嘴巴臭,無人不罵,官場上混的人緣很不好。家裏,夫妻不和,妻妾爭風,鬧得家反宅亂。當了沒幾年縣令,被林則徐女婿兩江總督沈葆楨參了一本,革了職。閒了幾年,他捐了一個內閣中書,是個沒什麼外快的小京官,他也不是孤身在京,而是帶着小妾,僱着奴僕,薪水夠用而已。
他的孫子周作人説:“介孚公(周福清字介孚)在京裏做官,雖然還不要用到家裏的錢,但也沒有一個錢寄回來。”
周福清宦海浮沉二十年,大約當縣令那幾年弄了點錢,時間不長,也沒弄多。魯迅説他家是“小康之家”,這話沒錯,在台門人家,他家確實只是小康,跟普通人家比起來,就不是小康,而是大康。
一個人通常只是跟自己階層的人相對比,很少與遠遠低於自己的階層的人對比。
魯迅的祖父周福清,一個算盤沒打穩,把他家帶進了深淵。
1893年,周福清聽説主持浙江鄉試的是他的同年殷如璋,就想向殷如璋行賄,讓他長子周伯宜(魯迅父親)和幾個親友的子弟考中舉人。消息泄露,周福清被判斬監候,周家變賣家產,上下打點,周福清才保住命。
一位人人仰慕的進士,轉眼變成死囚犯。一個堂堂翰林府,轉眼變成囚犯之家。此事轟動紹興城,周家的人出門,人們的眼光跟聚光燈似的,照得他們無地自容。
魯迅父親周伯宜是個秀才,受父親牽連,革去功名,還要忍羞含愧,賣地,典當,給父親保命。周福清保住命,他又要出錢給父親租房(周福清所謂的坐牢是在監獄附近租了座房,與小妾、小兒子、次孫、傭人居住),送生活費。
周伯宜染上大煙癮,卧牀不起,也要花錢。
他的長子周樟壽(魯迅原名)代替他的角色,抱着包袱跑當鋪。那時魯迅才十來歲,身材還沒長成,個子很小。當鋪的櫃枱特別高,魯迅常去的恆濟當,櫃枱接近兩米高,小小的魯迅,踮起腳尖,才能把包袱託到櫃枱上。
掌櫃和夥計坐在高高的櫃枱後面,打開包袱,對裏面的貨物評頭論足,吹毛求疵,挑夠了毛病,才給出一摞大洋。
恆濟當老闆姓夏,捐過一個湖北糧道的官兒,他經常拿着水煙袋坐在櫃枱後面,看着那些落魄人家的子弟抱着包袱來典當,心裏美滋滋。
有一回,魯迅抱着一件狐皮袍子來典當。夏老闆拿着水煙袋,笑哈哈追出來説:“怪不得人們都説你們周家家底厚,這都幾年了,還有狐皮袍子。”説着又是一串哈哈哈。

他不過是開開玩笑,覺得人們很久以來的猜測得到證實,心裏很得意。這對正在青春敏感期的少年魯迅來説,卻是終生抹不去的愧憤與恥辱。
敏感的魯迅,從夏老闆的話裏,知道從他祖父出事起,他家就是紹興城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他家人的每個舉動,都被無數雙眼睛盯着。他每一次進當鋪,人們後面就會推出一個周家典當物分析。
不過,夏老闆説的沒錯。
一個家庭,靠着典當過日子幾年,家裏還有狐皮袍子,這家底是很經得起掏的。
真正的窮人是像《范進中舉》中的范進似的,從省城裏考試回來,家裏已經無米下鍋,老孃“餓得兩眼都看不見了”。范進家能賣的,只有一隻下蛋的母雞。
如果范進沒中舉,真不知他賣完那隻雞,還能賣什麼?賣兒賣女,他也沒的賣。老婆是胡屠户家的醜姑娘,也賣不了。賣他自己,誰會買個年近半百的乾巴老頭子?
這才是真正的窮,家裏沒有值錢物,連個值幾兩銀子的人,都找不出來。
二
有人會奇怪:魯迅家住着大宅,賣地、典當衣物首飾,怎麼不賣房呢?
原來周家老祖宗分房子時,唯恐不肖子孫賣房,分房時樓上樓下交叉分房,誰家也單獨賣不了房。
在周福清沒出事以前,魯迅家是新台門裏是最好的,別的族人日子過得更慘淡。光景越不好,內部矛盾越多。
魯迅之弟周建人説新台門裏亂象:
“姑嫂勃谿,妯娌爭吵,婆媳不和,夫妻反目,今天這個上吊,明天那個投河,你吞金子,他吃毒藥。加以鴉片進口,大户人家的老爺、少爺,本來無所事事,也就以吸鴉片為樂,弄得壯志消磨,形毀骨立,到時還是尋死的一個簡便辦法——吞鴉片膏……末代子孫吃不上飯的很不少,有的背了一身債務,到死也還不清。”
1911年,這個家族再也維繫不下去,各房簽字畫押,分了家。
各家的地賣完了,他們就聯合起來賣掉公共的祭田。
祭田賣完,他們又聯合起來把新台門大宅賣給了城裏的新貴朱閬仙,價格是一萬兩千大洋。
周建人説:
“現在,樹倒猢猻散,這一代已是末世子孫,把祭田賣了,祖墳不管了,祭祀也免了,各自拿了有限的金錢,營造安身立命的小窩。大家明白,今後已經沒有什麼祖業可以考了,這有限的金錢,究竟能夠維持多少時日,誰也沒有把握。”
聚族而居上百年的宅子,説賣就賣了,亂糟糟搬家,空蕩蕩房子,誰看到心裏也不是滋味。
但是,咱們以為人家沒法活了,就又上當了。看看周建人寫的搬家經過,會刷新我們對台門人家家底有多豐厚的認識。
周建人説,他們搬家的時候,很多舊貨商趕來收購舊物,急於搬家的魯迅把兩擔字帖書畫以十元錢的價格賣給了舊書店。十元錢兩擔,賣的是廢紙吧?那就大錯特錯了,這些舊書畫裏面有很多是徐文長、陳老蓮、趙之謙、任伯年等人的書畫。
徐渭、陳老蓮、趙之謙、任伯年……

我在美術課本上才見過他們的畫,竟然被魯迅像賣廢紙那樣以十元的價格賣掉了!我真想隔着時空伸過一隻手,搶出一兩張來,我眼下的房貸車貸就有着落了……
周建人還説,他記得他家牆上掛着一幅趙孟頫的畫,在混亂之中,不知給誰拿走了。
趙孟頫的畫?
大家到網上搜搜趙孟頫書畫的價格,會嚇個跟頭,我們把家業全賣了,都不夠買塊紙頭。在魯迅家,這種夠進博物館級別的字畫,隨隨便便掛在牆上,被誰偷去都不知道,丟了也不當回事。

(趙孟頫書札,拍賣價2.67億)
富人窮了,跟窮人窮了,真不是一回事啊!
三
周建人筆下的新台門,一事末世的悲涼感。
末世,是一箇舊時代的結事,也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始。
1919年他們搬離新台門時,魯迅與周作人兄弟已經工作,魯迅在教育部任職,還在大學裏兼職,周作人也在大學裏教書。那時大學教師薪水高,兄弟兩人還寫點文章,翻譯點國外名著,一月下來,好幾百大洋。
魯迅兄弟拿出歷年積蓄以及賣祖宅所得的一千大洋,以三千五百元的價格,在北京八道灣衚衕買了一座三進四合院,有三十多間房,一個跨院,一個花園,規模雖比不上新台門舊宅,可是新台門舊宅是六房合居,現在是魯迅一家住這個大宅子。為了讓魯迅的日本弟媳羽太信子住起來舒服,還把一部分房間改成了日式。
魯迅的弟媳羽太信子很擺譜,家裏僱着七八個傭人,比周福清當年在京做官時還排場。
可惜魯迅兄弟合居沒幾年,兩人就發生不可調和的矛盾,魯迅帶着母親和妻子朱安搬離了這座大宅。
少年時的不幸經歷,讓魯迅一生對錢財很重視,他勤奮寫作,收入頗豐,而且不許別人欠他稿費,欠他的,他打官司也要討回來。魯迅一直維持着很好的財務狀況,一生雖沒大富大貴,也沒缺過錢。
由此想起魯迅的祖父周福清,他倔強愛罵人的性格,混清末官場混不開,若是生在民國時期,混文壇,恐怕是一支好筆桿子。他若是生在我們這個時代,做自媒體,能寫能罵,自帶流量,會成為自媒體大王。
可惜生不逢時!
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