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加徵關税是否劍指中國？_風聞

當地時間6月28日，印度尼西亞貿易部長祖爾基弗利·哈桑（Zulkifli Hasan）表示，印尼將對從鞋類到陶瓷等進口產品徵收100%至200%的保障性關税，重啓保護國內產業的計劃。

消息一出，某些熟悉的節奏又開始帶起，就和越南與墨西哥的身板能吸乾世界工廠、阿根廷的選票能讓經濟不再哭泣、日本的股市能包治百病祥瑞御免，這次輪到印尼打響反制中國製造的東南亞第一槍，產能過剩活該啦的評論瞬間充滿某些網站。

然而，事實真是這樣嗎？

斯人已去，音容宛在，諸君莫忘那熟悉的教誨：不要老想搞個大新聞！

對於這個問題，如果要作分析，不是馬上拿起鍵盤來碼字，好歹要知道，中國和印尼基本的貿易情況、中國向印尼出口的主要商品、印尼這道政策的覆蓋面乃至印尼過往的貿易政策，然後再來做一個客觀的評判吧。

**首先，印尼這項政策針對的是誰？**很多報道的題目就有很大的誘導性，事實上印尼這項政策並不只是針對中國，它是對印尼向全世界所有國家進口的鞋類、服裝、紡織品、化妝品和陶瓷都要徵收100%-200%的進口關税。越南、孟加拉等國同樣也是相關產品向印尼的出口大户，印尼提高關税的影響將一視同仁。

其次，從目前報道的動機上來講，設計這項政策確實與中國有一定的關聯。其中的一個原因就是在美國發動貿易戰以後，中國的鞋類、服裝、紡織品、化妝品和陶瓷等商品向美國出口的份額削減後，轉而向包括印尼在內的國家轉移，擴大了對印尼國內相關產業的衝擊。因此在報道中，印尼貿易部長祖爾基弗利·哈桑(Zulkifli Hasan)是如此表態的：

“美國可以對進口陶瓷或服裝徵收200%的關税；我們也可以這樣做，以確保我們的中小微企業和行業能夠生存和發展。”

雖然和中國有關，但政策出台的根本原因還是印尼要保護本國的相關產業。

**那麼在印尼現在進口的紡織服裝類產品中，中國的佔到多少呢？**在此挑選了服裝和鞋類分別的數據如下：

2021年印尼進口服裝及配飾價值，按原產國分類（百萬美元）

2021年印尼進口鞋類價值，按原產國分類（百萬美元）

從佔比來看，確實比較高，但金額有限，服裝及配飾貿易量一年20億美元，鞋類一年不到3.7億美元（根據國際貿易中心的數據，2022年中國向印尼出口紡織品全部總額約為65億美元）。而印尼的紡織業總額約在500億美元。而且根據印尼官方披露的數據，中國部分該類商品的出口佔比還在下滑，以服裝為例，中國服裝在印尼的市場份額已從2018年的53.25%下降到2023年一季度的36.74%[[1]](https://www.zhihu.com/question/660430807/answer/3549570207)。

我們再從中國與印尼的雙邊貿易結構來看，2022年中國和印尼前十大進出口商品分別是：

在前十大商品中，會觸及印尼加徵關税的商品主要就是紗線，部分絕緣體材料或許會涉及到陶瓷，但佔比也較低，總體來看有沒有到3%-5%都難説。這裏面就涉及到一箇中-印尼外貿結構的特點，商品構成非常分散。如果畫成圖，大概長這個樣子。在如此分散的板塊內，區區鞋類、服裝、紡織品、化妝品和陶瓷這幾項的佔比也就可想而知了。中國目前對印尼的出口，還是以諸如基建、通信、電器、石化等行業的工業製成品和零部件為主。

**一般貿易的主要領域也會是出口國對進口國產業投資的方向，畢竟這麼大的市場，在當地肯定需要原料和配套。**2022年，中國在印尼各領域直接投資達到215億美元，佔印尼吸引外資總額的四分之一。中國對印尼投資的主要領域裏，已經看不到擬加徵關税的行業，這也可以側面説明它們對兩國雙邊貿易影響較小。

商務部-對外投資合作國別（地區）指南（2023版），https://www.mofcom.gov.cn/dl/gbdqzn/upload/yindunixiya.pdf

紡織品消費佔到了印尼全國總消費的41%，但紡織品貿易只佔到中國對印尼出口的百分之二三。這巨大的差距本身就説明，印尼勢必會重視該行業，但不管印尼怎麼重視，中國和印尼在這個問題上根本走不到劍拔弩張。

那麼，我們就再要審視一下印尼出台相關政策的背景。其實近年來，印尼這些較為基礎甚至低端的、但又對國內就業影響較大的本土產業，一直處於提振不力、挑戰叢生的狀態，印尼政府也是為了刺激相關行業絞盡了腦汁，但收效甚微。打擊走私，結果走私越打越高（僅非法走私的二手服裝佔比就達全市場的1/3）；總統親自號召抵制跨境電商，結果抵制了個寂寞；時裝商會上綱上線，把穿二手衣上升到破壞文化認同的情懷高度[[2]](https://www.zhihu.com/question/660430807/answer/3549570207)，但消費者非要證明自己沒有情懷；印尼紡織業的出口創收能力也跟着一起空前萎縮。印尼行業協會已經喊了好幾年的關税壁壘，直到現在才在醖釀出台，也可見印尼政府的糾結[[3]](https://www.zhihu.com/question/660430807/answer/3549570207)。印尼政府這些年對於進口商品抵制的號召，甚至讓我都夢幻聯動到曹丕下令羣臣抵制蜀錦、嘉慶號召八旗遷回東北，各種手段多管齊下結果全部反彈，反而還暴露出國家治理中遠非貿易所能覆蓋的缺口與漏洞[[4]](https://www.zhihu.com/question/660430807/answer/3549570207)。據印尼統計部門給出的數字，印尼紡織行業從2022年第三季度到2023年中的裁員人數高達15萬人。2023年全年紡織服裝行業僅大中型企業裁員人數就高達15萬人[[5]](https://www.zhihu.com/question/660430807/answer/3549570207)。而印尼行業協會估計，今年上半年，紡織失業工人又新增近5萬人[[6]](https://www.zhihu.com/question/660430807/answer/3549570207)。所以這次號稱要出台如此激進的政策，未嘗不是在工具箱裏所有工具用過一輪的然並X後，最後熬出的吊命蔘湯。這非但不是來勢洶洶要向中國發難（與中國也利益衝突有限），而是為了維護這一點本土工業，實在無可奈何下，所能使出的最後一招。

可就是這口吊命蔘湯，喝起來也沒這麼痛快，**因為產業往往不是單一存在的，它是一個鏈條的集成，你如果提高某一個節點的關税，反而可能造成整個鏈條直到終端消費的成本都會上升。**印尼政府在做關税的精算時，已經吃過這有的虧。2023年年底，印尼曾頒佈了一項法規，加強對食品配料、電子產品、化學品等3000多種進口商品的監管。結果，**這項法規卻阻礙了國內工業所需的進口材料流通，最終不得不撤銷。**這就是產業基礎薄弱的國家，不得不面臨的無奈，也是貨真價實的市場規律。

所以説實話，我真不知道有些人是怎麼了，20年前我看着他們一個個説中國出口全是低端產業，人家開門迎客誘你永遠低端，所以中國藥丸。20年後我看着他們一個個居然還在腦補中國出口全是低端產業，人家關門謝客不讓你再“傾銷”，所以中國藥丸。

當然，説到所謂“低端行業”，我這裏也再插播幾句，我個人有在相關行業的一些微小的經驗，幾年前在我乎上，寫到越南時候我也曾提出過，**所謂的基礎行業未必是“低端行業”，不能把勞動密集型一味打成“低端”，關鍵要看其中的技術含量、產業配套、運營模式和相關的場景延伸。**這裏我再多舉幾個例子，譬如農業，不管養殖還是種植，在某些人眼裏夠基礎了吧，可是如果我能培育出尺寸、口感、產出都更為優質的產品，我能開發出技術去適應更為寬鬆的氣候水文條件，我能從中萃取出更豐富的營養物質，我能協同周邊大片資源形成一個集羣，並能開發出生態旅遊休閒的新模式，請問我這個算是高端還是低端？再比如紡織，我不管是紡紗還是機織都能取得比同行哪怕高1%的速度和開機效率，我能開發出更價廉物美的紗線配比，我能在印染中新加入某些材質來讓圖案更加鮮豔，我在織造的成品中能以更精美的設計、更高效的生產來形成我的終端品牌，並掌握一定的市場定價權，請問這又算是高端還是低端？

貼一下2020年寫的越南，那天還是醒酒時候敲的，也沒配啥圖。那幾年有些媒體也是好一通天花亂墜，好像明天就要取代半個天朝世界工廠了（另半個給印度），4年以後大家再看看呢？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98071212/answer/1411063257

更何況就以紡織行業為例，從種植棉花，還有化纖提煉開始，經過紡紗、印染、織造，再到形成形形色色的終端產品，越到下游，它的技術含量與集成能力越高。越是重資產投入的領域，它對從三通一平的基建，再到電力供應、能化保障乃至於環境保護的要求也越高，看似是企業與企業間的競爭，但背後卻是綜合國力的折射。**中國產品的價廉物美遠遠不是光靠若干企業的自我打拼，或者領着補貼打價格戰就能實現的，背後是全世界唯一一個產業門類齊全的國家，一系列配套完善所形成的系統集成。**所以個別國家想以關税形式遏制中國產品的出口，或者企圖以產業轉移的方式讓它們搬離中國，從短期來看，會推高自己的生產生活成本，加劇國內通脹。從長遠看，也敵不過市場的規律，最後還要回歸到正常的規律之中。

當然，**印尼這樣的現象也值得我們思考另一個問題：**我們要搞外循環，要搞人類命運共同體，那該如何在我們自己的產業、就業與別人的飯碗裏取得恰當的平衡。在部分南方國家，它們未必想抵制經濟全球化，很多議題上它們甚至是我們的同盟軍，至少是合作伙伴，但它們的基礎行業本就薄弱，在全球經濟復甦不暢的今天，存量的蛋糕就這麼大，為了保護自己的基礎工業，它們會在特定問題上走到我們的反面，如果形成一定規模了，它們一樣會衝擊到我們這些產業，和產業背後的就業。如何管控好相關的分歧，做到有差異化的市場競爭與合作，並從中發現互利互惠的新增長點，無疑也是我們佈局的方向。

這個問題我先簡單這麼寫寫，輕飄飄幾行字，但幹起來確實很考驗人。我相信按照中國的作風，不會在正常的外貿問題上搞出炮艦外交，這不是我理解的祖國，我也期待未來的事實能帶給我更多的感悟和答案。

第一財經對部分企業的採訪，也可以作為延伸思考。

最後説個花絮，我也專門查詢了印尼貿易部的官網，在對應時間的新聞裏，貿易部長的這番表態目前還沒有在官網上出現，結合目前為止印尼政府對精確税率的含糊其辭，因此也不能排除是一種政治表態，在投石問路[[7]](https://www.zhihu.com/question/660430807/answer/3549570207)。當然，結合印尼相關產業的萎靡情況，我認為關税還是會加的，無非是加多少的問題，這就不妨讓子彈飛一會兒。尤其可以關注下，在未來幾個月內，中國是否會對印尼有新的投資計劃發佈。

總之，對於此類問題，觀點輸出需建立在事實基礎之上。這次事件，我看像美國之音這樣的媒體，口口聲聲説了幾十年市場，對人家都沒那麼市場的行為，還在那裏幸災樂禍拍手叫好，再次暴露了他們對市場根本麼得感情，以前是在忽悠咱吶。人家報新聞永遠是主觀先行、公式鋪好，然後一二三四全憑想象射出它們的冷箭。新聞看得一時爽，看多以後它們的可信度全部進了火葬場。

這種壞榜樣，咱可別跟着去學哦~

參考

1^每日印尼：印尼紡織業受進口商品衝擊嚴重 https://www.indonesia-daily.com/page_34072.html

2^印尼時裝商會：進口二手衣破壞時尚產品獨特性 https://www.medcom.id/cn/news/read/2023/03/21/30572

3^每日印尼：印尼政府多措施應對進口紡織品大量湧入 https://www.indonesia-daily.com/page_31815.html

4^虎嗅：印尼總統號召抵制跨境電商，但這無法拯救印尼服裝業 https://www.huxiu.com/article/422149.html

5^每日印尼：印尼紡織業超過15萬員工失業下崗 https://www.indonesia-daily.com/page_34318.html

6^印尼計劃對鞋服、紡織品、化妝品和陶瓷進口徵收保障性關税 https://www.duiwaimaoyi.com/2024/07/4791.html

7^印尼貿易部-新聞專區 https://www.kemendag.go.id/berita/siaran-p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