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劍無情,俠女有情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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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柳飄飄
本文由公眾號「柳飄飄了嗎」(ID:DSliupiaopiao)原創。
鄭佩佩走了。

英雄遲暮,俠女隱去。
江湖上,從此又少了一位真正俠肝義膽的豪傑。

胡金銓《大醉俠》
6、70年代不可一世的邵氏電影,網羅了圈內最一流的女星陣容,又有“七仙女”“新、舊十二金釵”等稱號,成為嵌在邵氏王冠上最奪目的珠寶。
1963年,年僅17歲的鄭佩佩也加入邵氏的“玉女收藏”。
看着她俏麗動人的臉龐,彼時沒人能料想到這位美麗少女,將走出何等不平凡的一條路。

而多年後,當鄭佩佩再度看到這張照片,心頭湧現的也不止有人生的波瀾壯闊。
她只是面帶着温柔、坦然的笑意,搖搖頭説道:“好多個沒有了。”

是的,鄭佩佩幾乎已是這傳奇一代最後的明珠。
她的離世,象徵的亦是一種偉大女性精神的斷代。
俠之大者,今已無跡可尋。

鄭佩佩生於1946年的上海,父親是工廠廠長,這給了她較為寬鬆的生活條件,但也給了她一個不大好的身份。
動盪的年代會培養出堅毅的人性。
鄭佩佩一直在上海生活到十五六歲,才跟隨家人搬到香港,和許多土生土長的港女截然不同,她身上反倒有一種新中國女性的正氣。

怎麼理解這種帶着時代印記的“正氣”?
一方面,她會有“婦女能頂半邊天”的自我意識,爭強好勝、敢為人先,不論是事業還是為人,她都想做到最好。
這種性情是她後面坦蕩星途的最重要伏筆。

可另一方面,這種“逞強”又與舊時代的女性倫理混在一起,構成了她觀念裏始終存在的守舊情結。
這又為她人生的波折留下了隱雷。

總而言之,鄭佩佩開局領到的並非“俠氣”的底牌,更像是一種老派的道德情操。
前文提到,63年鄭佩佩加入邵氏,在南國實驗劇團(TVB藝員訓練班的前身)學習。因為她在上海時學過6年芭蕾,所以還曾擔任過藝員的舞蹈老師。
那一年,也正好是武俠電影宗師胡金銓從演員轉向導演的時期。
他頭兩部作品是迎合當時主流的戲曲電影和抗日電影,反響並不好。而他內心真正想拍的卻是一部突破舊模式、革新電影美學的武俠片。
這部電影,即讓胡金銓與鄭佩佩問鼎武林的經典作,《大醉俠》。

胡金銓相中鄭佩佩扮演自己開山作的女主,自然是考慮了她的颯爽形象和舞蹈功底。
但更具戲劇性的原因,其實是一次醉酒——
當時他和一位好友喝大了,路都走不了,是鄭佩佩揹着他倆穿過整條彌敦道去打車。
這種仗義氣魄,應該很符合他對女俠的想象。

只可惜,這對師徒一生的合作實在有限。除了這部《大醉俠》,鄭佩佩僅在胡金銓後期的《天下第一》中演了一個配角。
本質原因,當然是因為1970年,正當全盛期的鄭佩佩突然宣佈退出影壇,赴美結婚。待到80年代末她重出江湖,胡金銓的導演事業已幾近收山。
不過,若往深了看,鄭佩佩的性情與胡金銓式的“俠女”,其實並不算契合。
胡金銓後來的御用女主徐楓,或許更契合導演以及我們幻想中的俠女形象——
冷冽,神秘,孤獨,有着難以接近的冷酷氣場。
她往往是道上只聞其名的高手,行蹤難辨,更無人知其真面目。説是武林中人,卻幾乎總在世外,只有主線劇情能把她召喚到江湖中。

《俠女》中的徐楓
若這種形象代表的是傳統的“出世”型俠女,那麼,鄭佩佩深入人心的標籤反而是“入世”。
在瀰漫着濃厚“退隱”氣息的《卧虎藏龍》裏,鄭佩佩飾演的是陰狠毒辣、野心勃勃的碧眼狐狸。
她象徵的是人難以對抗的慾念,是俠客們最害怕面對的東西。
她如此貪戀江湖上的快意恩仇,和以李慕白為代表的隱士完全站在了對立面。

再到她更深入人心的一系列角色,例如《楊門女將》中的佘太君,雖是執掌大權、運籌帷幄的大將,卻不乏對人情世故的通曉,以及慈母般的温柔。

《少年包青天》中的包大娘,作為驗屍官的她既是包拯的技術後盾,更在用一流的教育塑造他的靈魂。

更有《水月洞天》中的龍婆、《李衞辭官》中的李母、《仙劍奇俠傳》中的姥姥……

後期鄭佩佩所飾演的形象,在我們這代人心裏就像是最可親可敬的長輩。
她自有一種由骨子裏散發出的慈悲與共情,似能透過屏幕將我們都擁入她懷裏。
有一次,鄭佩佩在節目中談起碧眼狐狸去世的那場戲,她回味着角色的心路歷程,如何對玉嬌龍傾盡一切卻反遭背叛,直到彌留之際仍不能相信自己看錯了人。
説話間,她的眼神頓時變得無比凝重,似乎人物的魂魄又回到了她體內。

這不僅是她演技的表現,更代表着她對人、對世界那種無限的包容與理解。
直到講完這個故事,她眼神一鬆,才又回到了慈祥和藹的神情。

她所修的,始終的慈悲博愛的入世間法。
很多人心中的俠客,理應要剛硬、威猛,甚至要不近人情。
鄭佩佩不是的,她彷彿將女子的母性魅力發散到了極致。

如前文所説,她的確有好強、勇敢的一面。
在邵氏接受培訓時,別的女演員被打到鼻子流血爆哭,而她覺得這樣是給女孩子丟臉。
她對自己的要求是,能做任何男性能做的事,甚至比男性更能吃苦。
但她的思想裏也一直有着保守、傳統的一面。
紅遍大江南北時,她私底下會偷偷擔心,會不會因此嚇跑男人、嫁不出去。

她也坦言,以前覺得結婚生子才是頭等大事。
連選老公標準也很傳統,不是因為自己喜歡,而是師長覺得好。

因為丈夫是單傳,她又認為生兒子就是好太太的標準。
所以婚後,曾經飛馳武林的俠女開始馬不停蹄生孩子,先後八次懷孕四次流產,最終生下三個女兒、一個兒子。
丈夫家庭殷實,自己也時不時拍點戲賺外快,但鄭佩佩卻沒請保姆,事無鉅細地操持一家老小。
懷着孕教婆婆開車,月子期間自己照顧孩子,從未坐在飯桌上吃過一餐安穩飯,她忙得團團轉,每天都像在打仗。
在四個孩子的眼中,媽媽就是超人。

但她從不抱怨,覺得把家裏照顧好,才能讓丈夫無後顧之憂。
顧家之餘她還熱心社會活動,開了一個華人電台公司,想給當地華人做貢獻。
結果,丈夫卻覺得她強大到不需要自己。
前夫是這樣形容鄭佩佩的:如果家裏搬家,鄭佩佩力可以扛一台冰箱,他還能坐在冰箱上頭。
對鄭佩佩的強大和付出,丈夫不光不感恩,反而有種自己被壓制了的無能狂怒。
後來,電台公司虧損嚴重,商人丈夫更加不理解鄭佩佩,矛盾激化。
某次,鄭佩佩脱口而出,要不就離婚吧。
丈夫立刻答允。

將江湖置之腦後,鄭佩佩的婚姻生活又完全是入世的。
但多年來燃燒式的付出,竟如此輕飄,換不了絲毫留戀。
鄭佩佩“感覺自己上當了”,但覆水難收。
她淨身出户,一邊還債,一邊撫養孩子,潦倒至極。

鄭佩佩陷入空前的迷茫。
40歲之前,她都是在社會標準下,為了別人活着的。
10歲時,家庭突變父親入獄,她作為長女,承擔起照顧弟妹的責任。抱一個,背一個,牽一個,過馬路時差點被大貨車撞。
拍電影后掙的錢也盡數交給媽媽支撐家庭,在弟弟妹妹眼中,長姐鄭佩佩是英雄。
工作中也是奉獻人格。胡金銓曾號召小輩向鄭佩佩學習,剛下戲就拿起掃帚打掃片場,攔都攔不住。
甚至連導演出差的行李都是鄭佩佩收拾的,以至於導演後來每次出差都想靠鄭佩佩收拾行李。

無論何時,她都是身邊人信任的,值得依靠的傳統地母型女性。可唯獨她本人,卻沒有對自己足夠篤定的信賴。
以至於在婚姻破裂後,她頓時失去人生錨點。
入世地用力地生活了一圈後,她太失望了。
甚至想讓大師幫她剃度出家。被大師勸住,説她塵緣未了,她才後知後覺。
原來,她的第二春不是男人,而是表演。

而表演,也確實慢慢幫她梳理了自己,幫助她蜕變成真正意義上的女俠,人戲合一。
離婚後,鄭佩佩接拍的轉型之作是周星馳的《唐伯虎點秋香》。
她説這部戲,讓她學會了“放下”。

拍這部戲時,她曾經的名氣早已散去,人生還陷入困頓。
她拿着很少的片酬,全心信賴周星馳,儘管她當時完全不理解星爺的無厘頭風格。
鄭佩佩自覺,自己的一生都是樸素無趣的,所以還問周星馳,我真的會拍喜劇嗎?
“你會”,周星馳甚至讓她頂替鞏俐,成為自己的捧哏搭子。

這部戲當年爭議不小,用過鄭佩佩的大師胡金銓、李翰祥看完甚至發怒,認為周星馳糟蹋了他們的女俠。
但鄭佩佩卻倍感暢快。

曾經,她以為俠女就是咬緊牙關,吃苦耐勞。以至於,“忍痛”變成習慣,就連生孩子時,她都咬着牙,愣是不肯哼一聲。
但在華夫人之後,她找到了自己不曾發現的鬆弛與輕快,更學會了放下。
放下身段,放下所有。
放下所有,反而能擁抱更多。

她靠着這些實實在在的小配角還清了債務,更多年輕觀眾,也是從她的配角人物中認識她的。
而或好或壞的人生經歷,都被表演悉數接納,無差別地成為她的養料。
當表演陪伴她走過人生低谷,她才驚覺,自己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強大。

結婚時,她沒空思考放棄事業後不後悔。回到表演的懷抱,她反而慢慢破除了執念,豁達了很多。
不再僅限於銀幕的俠女形象,更不再拘泥於“不怕疼”這種浮於表面的硬氣,她開始成為現實中真正的女俠。
負責。
她不在意戲份多少,一心做好工作,希望以身作則影響行業氛圍。
拍《楊門女將》時,小輩張柏芝總遲到,她便天天準時到場,希望能無聲給別人樹起榜樣。
她理順了對自己的信任,有了主心骨,還學會了在自我批判中成長。
比如,她意識到,她傾盡全力成為標準太太,卻不是她丈夫想要的。這沒有錯對,只是錯配。

更勸年輕人,孩子一定要是愛情的結晶,如果只為傳宗接代,那一定是錯誤的。

她豪氣、大義和豁達。
《花少》時,身為導遊的張翰因行程不順暴躁發脾氣,他開的車子還突然冒煙疑似有危險,張翰卻決定繼續前行。
彼時大家紛紛從他車上下來,團隊陷入信任危機,旅程中斷。
是鄭佩佩果斷堅定地坐上張翰的車,push整個行程,也挽救了張翰的信任危機。要知道,這是冒着生命危險幫張翰扭轉局面。


她欣賞劉濤,是因為在旅途中能張羅肯吃苦的劉濤,像極了年輕時的她。但她也勸劉濤放寬心態:
豈能盡如人意
但求不愧我心

後來,她提到人生的那些坎兒,她總是説完哈哈大笑。她豁達地説,人生就是一半一半,一半白天,一半黑夜,一半男人,一半女人。
雖然曾經打算回饋社會的電台公司成為她落魄的導火線,但她的大義之心沒有被掐滅。
她早早就規劃好逝去後要捐贈:“我雖然老了,我的器官不能用了,但是我還有眼角(膜),我還有遺體,只有讓愛活下去,所有人才能得到更多重生。”
如今,她真的走了,她的大腦將捐贈用於醫學研究。
我就是希望我死了之後
我這個臭皮囊
還對這個社會有點貢獻

她是兄弟姐妹的英雄,是四個兒女的超人,她的內裏一直都有俠女的種子。這顆種子,從銀幕深化到生命的精神,不斷生髮出一個真正女俠的樣子。
但由於年代的侷限,鄭佩佩依然不可避免地帶着時代對於女性束縛的枷鎖看待自己,即便她一直在發展中不斷更新觀念。
年輕時,她好強地要為女孩子正名:女性不比男人差。所以她的武俠戲拳拳到肉,乾淨利落。
能吃苦
那是當然
男孩子能幹的
我都能幹

婚戀中,她害怕自己不夠女性化,被男性嫌棄。
離婚後她反思,生孩子時她是該叫出聲的,不然很不女孩子,男性感受不到她的辛苦……

如今回頭看,其實往常“俠女”的樣貌,從來不是女性自己描摹的。
可真有錚錚鐵骨與驚天的豪氣,又怎會被“出世”“入世”之分困厄?
就如邵氏那些像手辦一樣被蒐集的女演員,既有林黛、樂蒂、惠英紅這樣在演員生涯成就自我,留名影史的。亦有何莉莉、徐楓這樣躍升成為企業家,轉而手握資本的。
而傳奇如曾有“豔星”名頭的狄娜,70年代息影后曾憑自身海外關係,促進中國融入國際社會,還投身航空航天領域,為國內機場興修導航設備,乃至參與衞星開發。
俠之大者,何須由他人定奪?
刀劍無情,但人有情,這才是鄭佩佩這般的豪客,一生放不下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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