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齡農民工為什麼進城?(照看型農民工)_風聞
石在-44分钟前
大齡農民工是指年齡在50歲以上農民工。
20年來,隨着中國經濟社會的發展,進城大齡農民工的人數越來越多。
大齡農民工進城的目的也在變化。除了打工掙錢、養家餬口外,那些以照看家人為主、打工掙錢為輔的農民工(我稱為照看型農民工),也在越來越多地進入城鎮,特別是進入家鄉的縣城。
大齡農民工進城人數和目的的變化,會對中國的城鎮化產生重大影響。
大齡農民工加速進城
根據歷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1],中國50歲及以下農民工總數,2013年達到22806萬人的歷史最高點後[2],在最高點附近徘徊到2016年。此後連年下降[3],從2016年的22790萬,減少到2023年的20649萬,共減少了2141萬,即減少了約9.4%。2013-2023年期間,中國50歲以上農民工總數,增加了5016萬人,相當於這十年間全國2859萬新增農民工的1.75倍。
中國外出農民工的平均年齡也逐年上升。特別是2023年,全國外出農民工平均年齡38.9歲,比2022年上升了1.5歲。
平均年齡一年上升1.5歲意味着什麼?
2023年,全國外出農民工人數為17658萬,比2022年增加了468萬。假如2022年在城鎮打工的所有農民工,2023年都還在城鎮工作,則這部分農民工的平均年齡,也只應該比上年上升1歲。由此可算出,新增的468萬農民工,平均年齡應該是:[38.9×17658-(37.4+1)×17190]÷468=57.3(歲)。
根據官方數據,外出農民工的平均年齡從2010年的31歲上升到2022年的37.4歲,平均每年上升0.5歲;上升幅度最大的2018年,也只比上一年上升了0.9歲。
按0.9歲計算,2023年新增外出農民工的平均年齡還要上升好幾歲[4]。
導致高平均年齡的原因,是因為官方公佈的50歲以上農民工人數中,包括了60歲以上的人員。對2020年全國60歲以上農民工的人數,我做過粗略的估算[5]。估算結果1322萬[6],佔當年官方公佈的全國50歲以上農民工人數(7540萬)的17.5%。
大齡農民工進城後,工作好找嗎?
統計中,農民工分成在户口所在鄉鎮地域以內從業的本地農民工,和工作在户口所在鄉鎮地域以外(主要是各類城鎮)的外出農民工。
外出農民工的月均收入要比本地農民工高,發展前景要比本地農民工好,因而農民工打工,首選進城。進城的農民工多了,城鎮用工方就有挑選的餘地。以農民工為主的行業中,年齡是影響勞動生產率的主要因素之一,年輕人的工作效率總體上更高。為降低用工成本,城鎮用工方會盡可能地聘用相對年輕的農民工。年齡增大後在城鎮找不到工作的大齡農民工則不得不離開城鎮,回鄉打工或務農。
統計數據表明,2014-2022年,本地農民工的平均年齡要比外出農民工大將近10歲,本地農民工中,大齡農民工的比例要比外出農民工高出20-25個百分點。研究人員與媒體的調查也表明,在城市,大齡農民工確實不好找工作[7]。
既然如此,2023年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大齡農民工進入城鎮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就得從鄉村勞動力與農民工的統計口徑講起。
鄉村勞動力統計中包括照看型勞動力
家庭中,勞動力需要承擔着兩種職能:一是通過工作獲得收入來養家;二是從事家務勞動,主要是照看家庭中的老幼病殘。
農民工供過於求的民工潮年代,外出農民工一家往往分居城鄉兩地。家中的老幼病殘及照看他們的勞動力留在鄉村,進城的外出農民工則只管工作掙錢、不用照看家人。中國鄉村的日常消費水平和住房支出遠低於城鎮,“家屬留鄉村”可以大幅度降低外出農民工家庭的生活支出、進而降低農民工的工資底線。外出農民工本人不用照看家屬,可以把原本用於家務的時間,儘可能地用來加班掙錢[8]。對城鎮用工方來説,這種兩地分居有利於降成本。而對外出農民工家庭來説,這意味着家庭職能的分工。照看家中老幼病殘,成為留守鄉村勞動力的主要(甚至唯一)職能。
照看自家家人勞動的勞動年齡人口,該不該算入勞動力?按理説,以非市場化的方式操持家務的成年勞動者屬於非勞動力,不應列入市場經濟下的就業統計[9]。但國際通用的就業標準又規定,為取得報酬、每週工作時間在1小時及以上的人,都算就業者[10]。中國鄉村幾乎家家都有承包地;種地收穫的農產品即使自家消費,也屬於報酬;只要每天平均花10分鐘到自家地裏摘點自家吃的菜,照看家人勞動力每週的工作時間就達到上述就業者的標準。因而這些人都被算入農業勞動力。但算歸算,實際上這些“農業”勞動力第一位的職能仍然不是務農,而是照看家人。
有資料表明[11],全國鄉村這種照看型勞動力的比例,約佔鄉村户籍勞動力的10%-15%,人數以千萬計。
照看型農民工是怎麼出現的?
照看型農民工的出現,與縣域中小學教育的變化分不開。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鄉村青少年基本上是在本鄉鎮接受九年制義務教育[12]。由於當時大學招生名額有限,除了一少部分優秀生外,大多數鄉村學生初中畢業後就就業。
最近二三十年,一方面,高校大規模擴招,大學本專科招生人數從擴招前1998年的108.4萬,增加到2022年1014.5萬。另一方面,義務教育佈局調整,大量鄉村學校被撤併,縣域內優秀教育資源不斷向縣城聚集[13]。
大學擴招拓寬了鄉村學生向上流動的渠道。讓孩子去質量高的中小學就讀,爭取考上大學、畢業後進城工作安家,成為相當多鄉村家庭的追求。義務教育佈局的調整,則迫使越來越多的鄉村家庭,將孩子送到户籍所在地的縣城接受中小學教育。2020年,全國義務教育城鎮化率達到80.25%,高出人口城鎮化率 (63.89%) 16.36個百分點[14]。
孩子在鄉村就近讀書時,長輩可以邊工作邊照看。孩子去縣城讀書,離鄉村家裏較遠,長輩就只能到跟着孩子進縣城陪讀。研究表明,父母雙方中,一方陪讀的比例越來越高,中西部一些村莊中,該比例已超過1/3[15];陪讀時間也越來越長,從只陪讀高三、到陪讀整個中學甚至小學[16]。
陪讀意味着鄉村家庭連續多年在城鎮生活。縣城的生活支出(特別是縣城租房或購房的支出)遠高於鄉村。為減輕生活壓力,在不影響照顧孩子的前提下,照看者還會盡可能地在縣城找活幹。於是,照看型的鄉村“農業”勞動力,就轉變成以照看家人為主、打工為輔的照看型農民工[17]。
如果就業形勢較好,農民工一方(多為男性)外出打工的收入較高且較穩定,能夠獨立負擔陪讀開支,外出農民工夫妻會選擇一方外出、另一方(多為女性)留在縣城陪讀,畢竟媽媽陪讀的效果要比爺爺奶奶好[18]。
如果就業形勢比較嚴峻(如2023年),農民工夫妻一方外出打工的收入不足以負擔陪讀開支,農民工家庭有兩種選擇:一是媽媽和奶奶一起陪讀,媽媽負責監督孩子學習,同時找一份工作時間長一些、工作靈活性小一些、但收入高一些的工作;奶奶則在照看孩子的日常生活之餘,打打零工。二是媽媽也外出打工,由奶奶陪讀、爺爺農忙時回鄉務農,農閒時在縣城打零工[19]。
需要説明的是:第一,需要陪讀的中學生年齡一般為12-19歲,他們的爺爺奶奶年齡應該比他們大40-50歲,因而這些大齡農民工年齡接近甚至超過六十歲很正常。陪讀不是打工,首先考慮的不是陪讀者的年齡與工作效率,而是陪讀者與被陪讀學生是否是一家人。第二,打零工的陪讀者工作時有時無,月收入當然比不上正常工作的農民工。打零工的人多了,外出農民工的平均月收入水平就可能增長緩慢甚至下降。2023年,全國外出農民工月均收入水平名義增長率只有3.8%,只相當於同年全國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名義增長率(7.7%)[20]的一半。農民工中打零工人員的增加是需要考慮的原因之一。
總之,既然照看型農民工是以照看家人為主、打工為輔,那麼,主輔間發生衝突時,他們只能把照看放第一位。
如前所述,2013年是中國50歲及以下農民工總數的歷史最高點。此後青壯年農民工的短缺,迫使用工方滿足“負有撫養義務的勞動者”[21]邊照看家人邊工作的要求。這就是最近十年,各地出現那麼多的“媽媽崗”、“育兒崗”的原因[22],也是一些縣城與鄉鎮歡迎大齡農民工的原因[23]。
[1] 本文所引統計數據中,來自各年《中國統計年鑑》與《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的,引用時不註明出處。
[2] 根據歷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公佈的全國農民工總數與相應年齡段人員佔比算出。
[3] 唯一的例外,是因新冠肺炎影響,2020年人數劇減後,2021年人數有所回升。
[4] 準確地説,是60.9歲。
[5] 我對自己估算的評價是:依據實在太少,估算結果會有較大誤差;但目前關於該年齡組農民工的官方數據奇缺,而判斷當前全國農民工供求形勢又急需這方面的數據,不得已作此推算。
[6] 詳見《超齡農民工清退了,缺工怎麼補》,《第一財經日報》2022年5月6日。
[7] 王歐:《大齡農民工的“下沉式”工作流動》,《中國社會科學報》2024年1月30日;張成剛:《數字化下,零工羣體的就業狀況如何?》,《虎嗅》2023年12月20日,https://www.huxiu.com/article/2442657.html;《中國第一代農民工,還在打零工》,《財經網》2023年4月12日,http://m.caijing.com.cn/article/296169;《“變老、變少”的建築工人,不得不離開工地》,《澎湃新聞》,2022年6月10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8495978。
[8] 劉林平、張春泥、陳小娟:《農民工的效益觀與農民工的行動邏輯——對農民工超時加班的意願和目的分析》,《中國農村經濟》2010年第9期,第50-51、55-56頁。
[9] 高鴻業主編:《經濟學原理》(第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285頁。
[10] 李曉超:《關於我國調查失業率統計的幾個問題》,2020年9月28日,新華網(www.xinhuanet.com/finance/2020-09/28/c_1126550396.htm)。
[11] 黃丹:《加快農村勞動力轉移是廣東農民增收的重要途徑》,載鮮祖德主編:《中國農村勞動力調研報告 2005》,北京中國統計出版社2005年版;沈茂英:《四川農業勞動力老齡化與農村政策調整》,《西北人口》2013年第1期;《湖北農村勞動力省外務工人數超過500萬人》,國家統計局網站,2008年2月22日,http://www.stats.gov.cn/tjfx/dfxx/t20080221_402463978.htm;西南財經大學中國家庭金融調查與研究中心:《中國城鎮失業報告》,2012年12月9日;《全國婦聯發佈〈我國農村留守兒童、城鄉流動兒童狀況研究報告〉》,中國經濟網,2013年5月10日,http://www.ce.cn/xwzx/gnsz/gdxw/201305/10/t20130510_24368366.shtml。
[12] 張一晗:《教育變遷與農民“一家三制”家計模式研究》,《中國青年研究》2022年第2期;齊薇薇:《縣域教育“供給-需求”匹配視角下母親陪讀研究》,《中國青年研究》2022年第1期。
[13] 張一晗:同上。
[14] 轉引自汪永濤:《家庭視角下縣域城鎮化的實踐路徑——基於新時代農民工的多點調研》,《思想戰線》2023年第3期,第114頁。
[15] 張一晗:同上;蔣宇陽:《從“半工半耕”到“半工伴讀”——教育驅動下的縣域城鎮化新特徵》,《城市規劃》2020年第1期。
[16] 張一晗:同上;齊薇薇:同上。
[17] 《再探“媽媽崗”》,《南方日報》2004年5月20日;《“媽媽崗”啓示錄》,《南方日報》2023年4月10日;張一晗:同上。
[18] 齊薇薇:同上;田北海,黃政:《陪讀比較優勢、家庭利他主義與農村陪讀母親的形成》,《雲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
[19] 石騰飛:《城鄉融合發展與高齡農民工“返縣就業”》,《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1期。
[20] 《2023年國民經濟回升向好 高質量發展紮實推進》,國家統計局網站,2024年1月17日,https://www.stats.gov.cn/sj/zxfb/202401/t20240117_1946624.html。
[21] 《再探“媽媽崗”》,《南方日報》2004年5月20日。
[22] 我手裏一份有關鄉村媽媽就業的文檔,包括10多篇媒體報道,最早的一篇恰巧是2013年的。此後的報道集中在2016-2019年(7篇)和2023-2024年(10篇)。
[23] 《大齡農民工在一些縣城和鄉鎮成為“香餑餑”》,《工人日報》2024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