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斯是兩面人嗎?不,他是克魯格曼的美國兄弟_風聞
余亮-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院长助理-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门卫大爷1小时前

自從《鄉下人的悲歌》作者萬斯做了特朗普副手,他的各種過去言論被挖墳,包括嘲諷哈里斯、AOC之類民主黨精英女性們都是不養孩子只養寵物的cat lady。這些話讓保守派很受用。

前兩天我就説克魯格曼哪去了。和保守派吵架,哈里斯之類都是廢物,犀利的克魯格曼還可一戰。他好好發揮,是能罵出一點齊澤克風格的。我依稀記得,十年前看他罵保守派像殭屍,為了證明自己還活着,每隔一段時間就得爬起來一次。

果然,克魯格曼出來罵萬斯了,不過這篇紐約時報的專欄文章一言難盡,總體有失水準。

先説好的,克魯格曼一下子抓住了文學萬斯與現實萬斯的矛盾。萬斯在《鄉下人的悲歌》裏關心的問題是鄉親們為什麼都失去了進取心,沉淪於各種日常墮落中,給了不錯的就業機會也不想去上班,寧可在家吸毒。他認為責任不在大環境和政府,政府的支持政策並不能解決個人心氣問題。他想用自己和一些成功榜樣證明,鐵鏽帶的年輕人也是可以奮鬥成才的。
然而當上特朗普副手的萬斯,現在説還是要怪大環境,比如中國製造業和各種移民搶了美國白人的工作機會。克魯格曼就説萬斯太虛偽。
我覺得萬斯不是虛偽。
他在原著裏也提到鋼鐵大企業搬走了,工人階級往日的殷實生活不再。鎮上的大賣場也搬走了,因為人們的收入降低了,不足以支撐大賣場。這裏已經埋下了抨擊中國和移民的線索。
**只能説他的認知比較複雜、曲折。**他並非不承認政府和大環境有責任,但他會從具體經驗出發,對政府的幫助政策是否有效持懷疑態度,比如剝奪監護人政策——當母親虐待了他,他有可能被政府送到收養家庭去。他極其反對這個做法,他認為這個政策並不瞭解大家庭特點。雖然母親很糟糕,但是還有外公外婆姨媽姐姐可以提供關愛,他不想到陌生的收養家庭去,所以在法庭上他説謊了,稱母親沒有虐待自己,這樣他就可以留下來陪伴親愛的外婆。

我猜他這些故事背後還藏了一句話:你們沒有家庭沒有孩子的最後一代人,即便很有愛心,想要關心別人,卻並不理解別人尤其是家庭的奧秘和真正的問題所在。聯想到他嘲諷哈里斯與AOC女士,我倒不認為他只是在打拳,而是在指責毫無經驗的人掌握大權。正如民眾會指責那些從來沒有做過具體事務、沒有下過工廠下過田野的官僚卻在制定工農業政策,導致南轅北轍。
他好不容易走出了中學時的夢魘,但“高考”前還是沒有信心,於是先報名參軍,在海軍陸戰隊鍛鍊4年,煉出堅定性格和能力,然後才去報考俄亥俄州立大學。號稱每天只睡3、4個小時,中間累到大病一場,但是提前完成本科學業,又向耶魯提交了申請,幸運地被錄取了。
萬斯更大的問題在於不太會面對美國的結構性矛盾,也不可能去質疑“美國夢”自身的問題。

他認為以耶魯為代表的“文明”世界是天經地義的,他認同在耶魯的那些上層社會關係網。克魯格曼自己就是那個關係網中的一員!
在他看來,主要問題是機會不平等,鐵鏽帶年輕人缺少機會進入“文明”世界,他不會去想那個世界本身可能就是美國乃至世界的問題所在。
但這不能怪他,他沒學過馬克思主義理論啊,就算學過了,如果真地去質疑美國根本體制問題,那還能成為參議員嗎?就算號稱社會主義者的政客桑德斯,也不會去質疑美國的根本制度性問題。
克魯格曼希望大家好好看看萬斯那本書,就會發現萬斯歧視自己的鄉親們,因為他把他們的失敗怪罪於他們自己。
我覺得説這句話的克魯格曼倒像是個騙子**,要不就是他的閲讀理解能力被黨派感情扭曲了。**我感覺,在小説中萬斯的情感是真摯的,絕不是一種來自於優越感的歧視。他仔細描摹了家族生活帶來的温情與痛苦,親人和鄉親們反覆落進同樣的陷阱卻不肯自拔。他認為那些脾氣穩定的家庭有助於孩子的成長。太多的鄉下人式衝動與搏鬥,導致自己會神經過敏、反應過度,並且長期被這種神經過敏糾纏。有了導師、妻子的幫助,他好不容易掙脱了這種過敏。他是幸運的。
他希望幫助那些像自己一樣困頓的年輕人,為此不惜把自己遭遇過的尷尬以及解決方案都寫出來,包括曾有一瞬間想殺了母親,在耶魯的社交場合分不清純淨水和碳酸水還為此大嚷大叫。他把一些潛規則告訴那些完全不瞭解外面世界的鐵鏽帶青年們。他參與了不少公益活動,他感恩像蔡美兒那樣的教授會給自己引路,他自己也想給別人引路。
小説最後,他在米德爾墩老家和15歲少年布蘭吃飯,敏鋭發現了那個少年的焦慮和膽怯何在,令人動容——
他的母親和我母親一樣都染上了毒癮,而且他像我一樣和自己的父親關係複雜。他從小到大幾乎都待在阿巴拉契亞肯塔基。我們去了當地一家快餐店用餐,因為在這個世界的小角落裏沒有太多可吃的。我注意到他的一些別人不會有的小怪癖。他不願分享自己的奶昔,這有點不像一個每句話結尾都加上“請”“謝謝”這樣的禮貌用語的孩子。他很快吃完自己的東西,然後緊張兮兮地一個人一個人看過去。我看出來他有話要説,於是我伸出手搭上他的肩,問他有什麼需要的。“是……是的。”他開口了,卻不敢看我。然後他幾乎耳語般説道:“我在想我能不能再來點薯條?”他很餓。已經2014年了,在這個全球最富裕的國家,一個孩子連想多吃點東西都害怕開口。
萬斯:《鄉下人的悲歌》
當然換個角度看,這就是超級大國鄉下人的矯情了。已經2024年了,世界上有大半人口在捱餓,可萬斯卻在為孩子們只能吃到快餐而惋惜。不過他那種“共情”是很真實的。
克魯格曼顯然認為自己是明白大環境問題的,他往拜登身上貼金,説拜登的政策就是想給鐵鏽帶重新帶來就業機會。評論區有人嘲笑,拜登政府給鐵鏽帶的幾億撥款還不如隨便哪個華盛頓政客的貪污。

我無意於為美國人萬斯辯護,我只是覺得萬斯的認知很真實地反映出一個美國鳳凰男的思想狀況。
有兩個萬斯。耶魯畢業的萬斯,其思維方式恰恰是被克魯格曼們所主導的精英文化薰陶出來的,這種文化不讓反思美國自身的根本矛盾,就只能把矛頭轉向中國或者移民。但是鄉下人萬斯,他的心靈無法迴避真實的故鄉經驗及其背後的問題。所以他真實地寫出了那些令他痛苦的細節故事。只是美式意識形態阻止他對這些材料做出更高明的分析。但這也足夠了。就像馬克思會稱讚巴爾扎克雖然思想保皇,但是寫出的人間喜劇材料豐富到足以揭示資本主義的內涵。
説實話,真要罵街,克魯格曼也不夠犀利。萬斯罵哈里斯、AOC們是無家無後的cat lady。你可以拿他作品罵回去呀——
“看看你們家族的婚姻,你阿公天天酗酒,憤怒的外婆一盆汽油澆在爛醉如泥的阿公身上,點了一把火,要不是被女兒及時撲滅,就成慘案了。你那反覆吸毒的媽媽開車把你帶到荒野裏,一言不合就要胖揍你,12歲的你在荒野裏逃竄,跑到農户家裏求救,你媽還撞開農户家大門把你拖走,要不是警察來了,後果不堪設想。只管生不管養,你媽真不如不生你啊!”
簡中互聯網上的打拳話語如此發達,之前王力宏前妻李靚蕾學到了一丟丟,就把王力宏打得沒有招架之力。你們美國可是拳法的發源地,現在又落後於中國了……
好了,我也不點火了。只是想説,亂就任它亂,這個動盪時代,誰的思想不是百轉千回?克魯格曼看似大罵萬斯,其實雙方還是挺默契的,只説一些無關痛癢的事情,都不會觸及美國根本問題。
觸及美國根本問題的,當然是東方大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