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掉房子,賣掉寶馬,他想做一個好人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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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那個在北京開着寶馬,滿載傷心乘客的男人嗎?還記得開在北京腫瘤醫院旁邊那間特殊的假髮店嗎?
不久前,我們在後台收到了一個名為“渡”的讀者,特殊的私信。 她還在尋找3年前我們採訪過的人物——假髮店老闆王峯。
王峯的假髮店開在北京腫瘤醫院旁,他想做最真的假髮,撐起腫瘤患者出門的尊嚴。看到太苦的人,他就會忍不住免費送一頂。“渡”告訴我們,自己想把留了一年多的頭髮給王峯寄過去,幫助更多病人。
一個故事經過時間沉澱,被有心人記住,並在現實世界裏有了迴響,這是做內容最幸福的時刻。
這個夏天,我們決定再一次走進王峯的假髮店。
寶馬賣掉了,房子也賣了一套。已經61歲的王峯還站在那,依舊是筆挺的襯衫、馬夾、西裝褲,一把剪刀,想要照顧好走進這裏的每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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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少見到這樣的店。門口一眼可見的招牌上沒有店名,只有假髮義乳四個顯眼的大字。走到足夠近的位置,才能看到側面牌子上不起眼的店名“舒庭”,確定是家可以理髮的店。
店裏是最常見的理髮店配置:落地鏡、皮椅、穿着講究的理髮師,剪刀和吹風機的聲音交錯響起。可地上的頭髮並不多,四周的牆面上不是髮型圖、精美壁畫,而是滿滿當當戴着假髮的頭部模型。

王峯和他的客人
它開在最靠近北京大學腫瘤醫院的巷子裏,距離醫院的直線距離只有20米,已有26年。
這本是附近最時髦的美髮店。店老闆王峯在21世紀到來前,已經是知名髮型設計總監,那時,他剪一次發680,燙染幾千元,預約的人排着長隊,一號難求。最鼎盛時,王峯在北京開了近十家美髮店。
時間久了,王峯發現,最初開在北京大學腫瘤醫院旁的這家店是不一樣的,常有人來店裏詢問有沒有假髮賣,漂亮的女孩進來就要求剃個光頭,不止一個人頭髮還沒剃完,眼淚就先流下來了。
最初,店裏的人搞不清狀態,王峯的徒弟給客人洗頭時,發現十指纏滿頭髮,誤以為是自己手勁太大。
後來,這樣的客人越來越多。有人走進來的時候,頭上已經只剩幾根頭髮了。有小女孩剃光頭後,哭着説再也回不去學校了。
王峯記得一對來自東北的夫妻,來的時候,女人的長髮像大餅一樣擱在腦袋上。化療導致她的一頭長髮快速脱落,她捨不得一頭長髮,於是便不梳頭,任由倖存的頭髮和脱落的頭髮纏在一起,在頭上打出無數個結。現在,到了不得不剃掉的時候。
有時,店裏的理髮師怕客人太難過,剃頭時,會把椅子轉180度,避免讓他們正對着鏡子目睹一切。
旋轉椅子,解決不了客人失去頭髮的無助。

王峯的假髮店
王峯最常提及的一個故事是,一個年輕女孩想要把假髮修剪成原來的髮型。可那頂頭髮是化纖材質的,不能燙染。女孩決定簡單修剪一下,又在王峯伸手摘假髮時叫停。
“別動,你給我找個單間。”
她不想讓人看到她光頭的樣子,哪怕男朋友也不行。
可化纖材質的假髮,形狀往往是固定的,再怎麼剪,也很難做出好的效果。它們不僅難以修剪,而且多來自流水線,與頭型臉型不匹配,很多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
許多人剪完頭髮後,會戴上帽子或者事先準備好的假髮。有人剃完頭戴上假髮的瞬間,就意識到了不對勁。他看着鏡子裏自己,用力拽下假髮,扔到地上,一言不發地結賬離開。
2008年,王峯已經45歲,有兩套北京近郊的房子,攢到了足以退休養老的錢。他新買了一輛寶馬X5,做好了衣錦還鄉,然後去天南海北玩的打算。可無數個日日夜夜裏,他反覆想起走進店裏的人,想起他們被剃掉的頭髮、扔掉的假髮和那些眼淚。

3年後,王峯看到頭髮,就能判斷出頭髮主人的年紀。
年輕的頭髮更粗更硬,水分多,上了年紀的,就變細,變輕,變幹,“浮起來了”。頭髮最好的是雲川渝和北朝鮮。前者氣候濕潤,水質優良,姑娘天生麗質;後者則是樸素,很少燙染,髮質天然。
那幾年,他參觀了無數假髮工廠,也從頭髮商那裏見到了許多不太好的頭髮。
徹底弄明白假髮的要求、製作工藝、護理方法和優質頭髮的來源出處後,2011年,王峯將理髮店更名為“舒庭假髮店”。
他想做出讓別人看不出來的假髮。

王峯
而第一個進店做假髮的客人,提出了一模一樣的要求。
那是一個格子很高的年輕人,光頭,他拿出手機翻找出自己過去的照片,反覆和王峯強調“要做一個跟自己以前一模一樣的假髮”。
他向父母謊稱去美國出差半年,實則獨自來北京治病。當父母提出視頻電話,想看看他時,他沒了辦法,只能來做一頂無限逼真的假髮。
不久後,高高興興離開的年輕人又回來了。他想把假髮再加長一點:“我想着離上次視頻這麼久了,頭髮應該長長了一點。”
罹患乳腺癌的老師想要“任何人都看不出”的假髮,不想班裏的孩子發覺她的異樣。孩子即將高考的母親想要這樣一頂假髮。不讓兒子知道,擔心影響高考,不讓愛人知道,擔心影響婚姻;不讓父母知道,擔心高齡無法承受。
曾有父女兩人從新疆趕來北京,十三四歲的女兒怯生生地躲在父親身後。她遺傳了父親,先天不長頭髮。因為總帶着不合適的假髮,在學校裏,同學們都欺負她,抓着她的假髮玩,換多少學校都無濟於事。
童年也曾被欺負的父親,下定決心,給女兒一頂好的假髮。
他們第一次來時,王峯還沒有學成,他給女孩修剪短髮的同時做出承諾,明年,他會做好一頂假髮。
父女連着來了三年,王峯為女孩做了三頂假髮,直到那頂假髮與真的無異。
對於走進這家假髮店的許多人來説,逐漸脱落的頭髮,像病情一樣難以接受。剪了無數頂假髮後,王峯知道,許多人把頭髮看得像命一樣重。

王峯
這並不是危言聳聽。
在“化療最讓人難以忍受的副作用”排行榜上,脱髮和噁心、嘔吐不分伯仲,長期處於前三位。英國一項針對女性乳腺癌患者的小範圍調查問卷中,受訪者甚至認為,失去頭髮的痛苦要大於失去乳房的痛苦。
一個來自河北的年輕女孩,曾經幾次來店裏修改頭髮,第一次,她嫌鬢角留得太長,“像兩個耳朵貼在臉上”。返廠修改後,女孩又嫌鬢角太短,她怕別人看出來是假髮。
她更擔心頭髮會掉下來。
王峯告訴她,一頂合身的頭髮,他們會量三個數據,左右,前後,一週。三個數據確定後,頭髮就會卡在頭骨上,像褲子卡在胯上,掉不下來。
可女孩仍不滿意。“安全感你懂嗎?這樣我很沒有安全感!”
王峯最終決定再次幫她返廠修改。
他想起了那個戴着不夠合身假髮的女人。大風天,頭髮刮掉了,掛在樹枝上,路過幾個年輕小夥子,沒幫忙,還發出一陣不加掩飾的狂笑。女人蹲在樹下哭了半個小時。
他們需要更絕對的安全感。那頂不會掉下來的假髮,是他們可以挺直腰繼續走在陽光下的勇氣。

想做好一頂假髮,並不容易。
流水線和監獄出品的假髮,只能達到完成的標準,王峯需要的是逼真。為了達到這一要求,他在外地找了專門的工廠合作,每一頂私人定製的假髮都是工人用十幾天甚至上月的時間,一根根勾出來。編織成本就在幾千到上萬元不等,還不算收頭髮的費用。
為了找到45歲以下,更長、髮質更好的頭髮,他僱人前往各地收取。從頭髮收購到最後的銷售、養護,王峯建立了完整的假髮鏈條,以此保證假髮的逼真度。

王峯
比做假髮更難的是做生意。
做理髮生意時,頭髮長了,便會有回頭客帶來新的收益。而作為理髮店,王峯定下了一次付費終身免費保養的規矩。這意味着回頭客很多,卻不再有多餘進賬。
還會遇到許多意想不到的客人。
定製頭髮需要等一兩個月,有時頭髮做好了,客户又不肯要了,不願交錢。有的客人,一頂假髮反反覆覆返廠修改十幾次後,最後説還是第一次好。還有人試戴、交接時都很滿意,幾天後要求退貨,矢口否認一切。
王峯試着要求退貨的客人講道理,告訴對方不能退,定製且戴過的假髮,再賣出去,對其他顧客不公平。實在不舒服,可以重新給他做一個。
對方不聽,喊着必須退掉,情緒激動時,一把將假髮拽下來,扔到地上。
王峯想不明白,對方還是律師,怎麼這麼不講道理?可幾天後,對方又出現了,客客氣氣地溝通。
他自我勸慰,對方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可能只是因為得了病心情不好,太焦慮了。
那之後,他買了許多癌症與癌症病人心理相關的書,翻閲記錄。後來,店裏的大字招牌下,多了一行字和他的聯繫方式,“如果你有不愉快的心事,請致電”。

王峯店裏的標語
他總想再多做一點。高齡者剪髮優惠,醫院患者理髮免費。店裏每月還有免費的假髮名額,如果客人是癌症患者、低保户,或者月收入低於3000,可以免費送一頂假髮。如果不屬於這兩種情況,但經濟確實困難,填一張表格,也可以申請補助。
店裏原本還有一個供患者歇息的愛心空間。他見過太多上午掛號下午看病的客人,中間一段時間沒有去處,他想給他們騰個歇腳的地方。
空間裏逐漸添置了一張牀、一張雙人沙發、一台冰箱和一架鋼琴,冰箱裏,存放着病人們的藥品。這裏住過午休沒有去處的患者,住過看病耗盡家產後短住半個月的女人。
寶馬X5早已被貼上“愛心車,免費接送”的標識,接送免費從外地來此看病、定製假髮的客人。
還有假髮的養護問題。假髮脱離了人體,沒有營養和水分供給,最好每月都需要護理,以保持光澤和造型。而許多人住得太遠,來回時間要五六個小時,只能半年或一年護理一次。
為了延長假髮的使用時長,他又在近郊開了幾家分店。
可做得越多,有些人便覺得他還能做更多。他被當成了可以隨意拿捏的“軟柿子”。
王峯將定製假髮不予退貨寫進合同。可有時,還會遇來理髮店大鬧,要求退貨的客人。無法得償所願,他們便會大鬧一場,鬧到消協、工商局,甚至法院。
還有絕大數以成本價出售的假髮,也總是被一再殺價。
“人家覺得你是一個心軟的人,都想讓你開這個口子。”王峯明白他們的心理,卻又無可奈何。

王峯
這些年來,許多年猜測,王峯靠假髮生意賺了許多錢,才願意一直留在北京,留在這。
實際上,開這些分店做假髮生意,從一開始,便是賠錢的,可客户需要,他便開了。
2020年後,因資金問題,愛心驛站無奈關停了,分店也陸續關了不少,掛在平台上的燕郊房子被賣掉了。
他依舊守着最初的假髮店,和愛人租房子生活。
我們再見到他時,那輛寶馬X5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豐田卡羅拉,因為省油。
王峯算了筆賬,一箱油600元,現在的車能多跑一週左右。
一筆不賺錢的生意,61歲的王峯到底在堅持什麼?

40歲的王峯給不出答案。那時的他甚至會反問:“讓我幫別人?我會問那誰幫我啊?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過去,他會和無理取鬧的客人對吼,脾氣又爆又急,絕不吃虧。
現在,他提起因資金問題關掉的愛心驛站,滿臉愧疚,侷促地低頭,哪怕這其實並不是他份內的事情。
假髮店開張後,他有了越來越多的朋友。在愛心驛站暫住的女人,回家不久後從內蒙古寄來了奶糖。許多特產從天南海北湧來,蕎麥麪、牛羊肉還有自家種的小米。康復後再來北京遊玩的客人,總會來這裏坐坐。
我們在店裏聊了一會,一個女人走進來開口便問:“王老師您好,還認得我嗎?”
王峯停下手裏的工作迎上去:“這麼久沒見我一直惦記着你的情況,怎麼會不記得?”
已經痊癒的客人,來附近辦事,決定進來坐坐。做過假髮的大學老師,每次複查時都會來看他,還幫忙為開店的事出謀劃策。
過去做髮型設計時,客人走時往往會説:“王師傅我走了,下一次還找你。”做假髮後,每一個人剪完頭髮都會笑出來,握着他的手説謝謝,王峯知道,這句謝謝是出自內心的誇讚。

戴上假髮的人
有個女孩戴上修剪好的假髮後告訴他,這是自己生病以來第一次真正發自內心的笑。
有位北京大爺,做了滿意的假髮後,堅持把原來那頂留下,讓王峯幫忙捐給其他需要的病人。“看了你的作品,別的都沒法看了。”
這樣的成就感是其他任何事都無法取代的。
去年冬天,讀者“渡”在後台留言,想要王峯的聯繫方式。稿子發出後,她留了一年的長髮,打算剪下來寄過去,去理髮店量過後發現,長度還不夠。
今年初夏,她終於把頭髮寄來北京。她擔心自己的頭髮髮質不好,把這件事告訴了姐姐,半個月後,姐姐也把頭髮寄了過來。又過了半個月,她在家裏找到了以前剪下留存的頭髮,寄來了第三把。
她想把頭髮捐給有需要的人,製作費用自己出。王峯阻止了她出頭發還要再出錢的念頭。
“工錢你別管了,我來付工錢。你能捐頭髮已經是值得我學習的榜樣了。”
過去,他也接觸過不少捐贈或想要捐贈頭髮的消息。有人匿名直接寄來,髮質或長度不符合編織假髮的要求,他只能放在那。有人年過50想要找份工作,面試主管告訴她,頭髮太長剪掉再來,她便想找個地方把頭髮送出去。少有人像他一樣關心着頭髮的髮質,編織頭髮的成本和需要假髮的人。
他決定再做點什麼,讓“渡”知道,她的頭髮去了哪。
王峯注意到了那個走進店裏的男人。他留着長髮,卻遮不住光禿禿的後腦勺右側。他進店不説定製條件,直截了當地表示想要一頂幾百塊的最便宜的假髮。
他告訴對方這樣的假髮不會太自然,一看就是假的。男人沒多做考慮,堅持表示就要這種。他離開時,店員才發現,他還失去了右手。
他一歲時意外翻向火爐,右半邊被嚴重灼燒。成年後,在北京打零工多年,補貼遠在家鄉的妻兒,但工作並不穩定。
男人回到家前,收到了王峯店裏打來的電話。告訴他可以填寫一份假髮申請慈善表,免費送他一頂。
隨後,王峯立刻聯繫了“渡”,詢問她的意見。“送給一個小時候被火燒傷沒有手的殘疾人行嗎?不是癌症患者?”
女孩欣然應允。

“渡”第二次接通王峯的視頻電話時,電話這頭是一個笑得特別開心的大姐。她不停摸着新修剪好上的假髮,告訴女孩,自己身邊的朋友都很驚訝,以為她的頭髮又長回來了。
王峯覺得,他有責任建立捐贈者與被捐者的連接。至於那筆上千的編織費用,不該雙方任何一方出,他來出就可以了。
“賣套房子也夠我虧幾年的吧,還虧得起。”
現在,距離他第一次打算退休回老家,已經又過去了16年。
我問他,現在計劃什麼時候退休或者回老家?
“沒有想過回去了。現在只能説等我真的搞不動了再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