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杜羅再次挺過了美國的“陽謀”,委內瑞拉下一步怎麼走?【弓道是非】_風聞
长弓MZ-观察者网编辑-1小时前
當地時間7月28日,委內瑞拉舉行大選,總統馬杜羅獲得勝利,即將開始第三個總統任期。結果公佈後,正在日本訪問的美國國務卿布林肯稱:“我們嚴重擔心,該結果沒有反映委內瑞拉人民的意願。”根據最新消息,委內瑞拉反對派拒絕承認選舉結果,街頭抗議已經開始,同時還有來自阿根廷、智利等七個拉美國家的外交使團,被驅逐出境。

委內瑞拉這次選舉受到了很大關注,甚至被稱為是“25年來最重要的選舉”,原因也跟美國有關。
委內瑞拉這個國家有三個標籤:石油、左翼和反美。這三點,每一點都是戳在美國最敏感的神經上。可以説,自從1999年查韋斯上台以來,美國就把這個拉美左翼政權當作眼中釘、肉中刺,為了搞掉它,在25年間,可以説是無所不用其極。枱面上,經濟制裁、外交堵截、軍事施壓一個沒少用,暗地裏呢,扶持委內瑞拉國內的反對派搞各種花活,政變、公投、罷工,在政治、經濟、社會各個層面上,給左翼政權制造麻煩。每次大選換屆,反對派的民調,一定是“大幅領先”;最後只要贏的是左邊,美國肯定説“結果有問題”,再拉着一羣人來搞事——都屬於常規操作。

馬杜羅上一次贏得大選之後,美國不但拒絕承認其合法性,還扶持反對派要員、時任議會主席瓜伊多成立“臨時政府”,想要迫使委內瑞拉“變天”。最後呢,當然是失敗了,“瓜偽政權”也淪為了棄子,在2022年的時候被解散了。所以,這次大選,很多人都在關心,美國人除了不認之外,是不是又會整個“大瓜”,繼續給馬杜羅找麻煩。
不過,光憑這一點,這次選舉還談不上是“25年來最重要”。畢竟,馬杜羅對於應對來自美國的顛覆,不管是枱面上的,還是枱面下的,都相當有經驗,再來一次,只會處理得更好。真正重要的問題,在經濟上。
馬杜羅在任的11年間,委內瑞拉的經濟慘不忍睹。2013年,馬杜羅首次當選總統,不久之後,全球油價暴跌,委內瑞拉幾乎是同步陷入經濟衰退,年均通脹率高達25%以上。2015年之後,委內瑞拉央行很多年沒有公佈主要經濟數據,直到2019年5月才宣佈,2018年前三個季度GDP同比萎縮22.5%,全年通脹率高達130060%,經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與經濟惡化相伴隨的,是委內瑞拉政治與社會的動盪。同一時期,委內瑞拉各主要城市內搶劫、槍擊、偷盜等惡性案件頻發,2018年每10萬人兇殺率高達81.4起。反對派在2015年12月贏得國民議會選舉之後,通過“罷免公投”、遊行示威等方式頻頻向政府發難,先後發起了2016年的“罷免公投”示威,和2017年持續三個月的反對“取締國會權力”暴力示威。再加上2019年的瓜伊多“臨時政府”,反對派藉助經濟惡化和社會混亂,製造出一輪又一輪的政治攻勢,給左翼當局的施政造成極大掣肘。

委內瑞拉的經濟困境,一方面源於它過度依賴石油,經濟和出口結構高度畸形,農牧業和工業生產幾乎萎縮殆盡,許多民生物資無法自行生產,必須依賴進口。另一方面,這也與它的“反美”有很大關係。
2017年前後,其實國際油價是有一波反彈的。然而,從2017年8月開始,特朗普政府對委內瑞拉石油產業開展多輪制裁,2019年1月更是配合“瓜偽政權”,凍結委內瑞拉國有石油公司在美國境內及美司法管轄範圍內的全部資產,禁止美國公民和公司與之交易,並把其美國子公司的資產,直接移交給了瓜伊多一派。這一系列的手段,使得委內瑞拉的石油出口,從2017年日均約200萬桶,驟減到2019年日均不足80萬桶,相應出口收入從315億美元減少至不到200億美元。2020年,美國又實施次級制裁,對所有委內瑞拉的石油交易方,尤其是幫助委內瑞拉賣油的俄羅斯和墨西哥公司進行處罰。委內瑞拉原油產量再暴跌,2021年最低時只有每天30萬桶。

資料來源:Kronick & Rodr´ıguez(2023)
在委內瑞拉出口創匯能力持續下滑的同時,美國又拉着跟班落井下石,禁止委內瑞拉提取黃金儲備救急。一通之組合拳之下,委內瑞拉的外匯儲備一度低於100億美元,而其外債存量已超1500億美元,從2017年起一直處於違約狀態。
“反美”帶來的後果,還不僅僅是制裁。“反美”本身是很花錢的。委內瑞拉不可能單打獨鬥,必須要拉一個小圈子。而凝聚一個反美同盟,光靠“主義”不行,首先要靠利益。委內瑞拉能給出的利益,只有石油。為了讓古巴等拉美和加勒比國家在聯合國、美洲國家組織等多邊機構中支持自己,委內瑞組了一個“加勒比石油計劃”(Petrocaribe),向13個國家低價供油。2005年至2014年,委內瑞拉以相當於國際油價50%到60%的價格,向這些國家輸油超2.7億桶,其中40%的購油款,還是以最低2%、最長25年的貸款形式給付的。僅僅是這一個計劃,委瑞內拉就付出了超過百億美元的成本。

而“反美”需要花費的錢,是隨着美國施加的壓力,水漲船高的。美國威逼利誘,不斷破壞委內瑞拉在能源外交、地區一體化和第三世界運動上取得的成果。而委內瑞拉要對沖美國的反制,保住外交果實,就要傾注更多的資源。再疊加經濟命脈被美國拿捏,以及因為國內政局混亂、社會動盪推高的維穩成本,委內瑞拉經濟持續惡化。據IMF估算,2019年,委內瑞拉經濟萎縮超25%,有超過770萬人逃離委內瑞拉。2020年又逢新冠疫情,需求萎縮,石油出口價格一度跌至每桶14美元的歷史新低,委內瑞拉的經濟又萎縮30%。

馬杜羅也在想辦法改革。比如説,他早在2018年就制定了新的“五年發展規劃”,要扶持食品工業、旅遊、加工製造等12個經濟門類,降低對石油出口的依賴。2019年末,為了應該對通脹,委內瑞拉事實上放鬆了物價和外匯管控,取消了進口關税,默認了貨幣美元化,很多委內瑞拉人可以使用從國外寄回的美元購買生活物資。2020年起,馬杜羅政府部分開放私人資本和外國資本投資石油部門,力爭投資250億美元來擴大石油產量。同時,馬杜羅政府也向俄羅斯尋求石油增產和冶煉方面的技術合作,向伊朗尋求醫療衞生、生物科技、公共用水方面的合作,還與周邊國家改善關係,開放邊境,擴大貿易,重返美洲地區的經濟一體化組織——安第斯共同體(Comunidad Andina),可以説是通過一切辦法來尋求海外的資金和技術,助力國內產業的結構調整與技術升級。

但是,經濟上的改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且很多時候都要以外部環境的改善為前提,尤其是對委內瑞拉這種以石油出口為核心的經濟體來説。真正讓委內瑞拉經濟好轉的,還是上漲的油價,以及美國態度的變化。而這,又以馬杜羅對美國態度的軟化為前提。
2021年拜登政府上台後,委內瑞拉向美國發出緩和關係的信號,包括多次會見美國高級別代表、釋放2017年判刑的美國籍石油公司高管和2020年被逮捕的從事“間諜和軍事入侵”活動的美國人,等等。這一系列的舉措,使美國自2021年起,沒有再對委內瑞拉施加新的制裁措施。2022年俄烏衝突爆發,美國需要利用委內瑞拉石油緩解國際市場的能源供應緊張,所以進一步放鬆了制裁。意大利埃尼(Eni)石油公司和西班牙雷普索爾(Repsol)石油公司先後重啓了從委內瑞拉購買和運輸石油的業務,美國雪佛龍則重新開始從委內瑞拉的油田裏開採石油。
去年10月,馬杜羅和反對派達成協議,在2024年舉行“自由和允許競爭”的總統選舉,並且同意國際觀察員監票。美國隨即暫停了對委內瑞拉石油、天然氣和採礦行業的部分制裁。委內瑞拉石油產量在之後的兩個月猛增,使得2023年全年平均產量達到每天近70萬桶,同比上漲12%。當年,委內瑞拉GDP增速超過5%,通脹也開始有所好轉。今年前5個月的累計通脹率為7.8%,是自2012年以來歷史同期的最低水平。對比一下,它去年一年的通脹率達到了89%,2022年是155%。

不過,就在1月份,由於委內瑞拉最高法院維持了對反對派領袖馬查多(María Corina Machado)的候選人資格禁令,禁止她參加今年的總統選舉,美國又逐步恢復了對委內瑞拉的制裁。委內瑞拉的石油產量隨即下降,到今年4月份,已為此損失了超過20億美元。

其實,美國的目標一直都很明確,就是要讓馬杜羅下台。所謂選舉撤制裁,也是這個目的。美國對自己的手段挺自信,覺得只要放開了選,它總有辦法把反對派扶上去;就算選不上,也能讓反對派挑事,破壞馬杜羅政權的合法性,來個“顏色革命”;沒成功,也不要緊,制裁大棒一加,摧毀委內瑞拉經濟,讓委內瑞拉百姓水深火熱,社會動盪不安,反對派一定更加強大,下一次説不定就成了。
這是陽謀。
馬杜羅或許有經驗、有手段應對美國的陰謀,但對這種陽謀,卻很難有什麼辦法。作為一個繼承查韋斯衣缽的左翼領導人,他的權威,也與反美、反霸連繫一起。他可以務實,卻不能妥協,在“反美”的問題上,後退的空間很小。而且就算是他想緩和關係,美國也未必會信,寧可換個傀儡上台。換句話説,他唯一的選擇,就是經濟突圍,降低美國製裁的影響。
然而,在石油出口上,要突破美國的封鎖,是非常困難的。主要的石油需求市場,就那麼幾家。被制裁之前,委瑞內拉石油主要出口中國、印度和美國。制裁之後,只有中國在持續進口,並且去年在制裁鬆動之後,仍然是委內瑞拉石油的第一大買家,它每天產的70萬桶原油,中國買走了45萬桶,佔到65%。但是,頂着美國的制裁進口,有很大風險的,我們的油企曾經多次因為這件事被美國針對。所以,一旦美國完全收緊制裁,即使是中國,能夠進口的量也很有限。

石油上無法突圍,那麼降低石油依賴呢?石油出口是查韋斯以及馬杜羅政府內政外交的首要工具,2023年提供了政府預算的近三分之二,相比之下,税收只提供了預算的五分之一,其餘還要靠借債。要找到一個替代品,代替石油支撐其經濟,談何容易?即使馬杜羅這次擊退了美國的陽謀,他距離下一次大選,距離下一輪來自美國的集中攻勢,也只有六年的時間。六年,在政局不穩、人心惶惶、財政捉襟見肘的情況下,他又能夠在經濟上,做到什麼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