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蘭戰爭是歷史上最怪異的戰爭之一_風聞
陆大鹏Hans-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英德译者、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23分钟前

文:安德魯·羅伯茨
譯:陸大鵬
1982年的福克蘭戰爭是歷史上最怪異的戰爭之一。在它的三十五週年之際,不妨研討一下這場衝突。英國與它的敵人阿根廷之間相隔8000英里之遙。在本期專欄中我將調查這場戰爭的起因與背景。在下個月的專欄中我會研究作戰的具體過程。中國雄心勃勃地想要成為海權強國,正在建造航空母艦,以便將中國的力量投送到距離中國海岸數千英里的地方。對中國人來説,福克蘭戰爭有好幾條經驗教訓值得吸取,儘管這場戰爭發生在三分之一個世紀之前。
福克蘭羣島位於南大西洋麥哲倫海峽的東端入口,在阿根廷巴塔哥尼亞省以東,所以英國居然在這個地方擺脱了喪失帝國霸業之後的衰頹,也真是奇怪。自1956年蘇伊士運河危機以來的超過四分之一世紀裏,英國在逐漸地、似乎是無路可逃地喪失在世界舞台上的權勢與影響力。借用美國國務卿迪安·艾奇遜一針見血的話,英國“丟失了自己的帝國,卻找不到一個新位置”。然而令世人大吃一驚的是,英國突然在南大西洋受到考驗並振作起來,擺脱了蘇伊士運河危機之後的萎靡不振。福克蘭危機給了英國重振國威的意志力。
1981年12月,萊奧波爾多·加爾鐵裏將軍的軍事獨裁政府在阿根廷奪權成功,隨後重新對他們所謂的“馬爾維納斯羣島”提出了主權要求。而自從1833年,該羣島就處於英國控制下,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個半世紀。(1981年12月,英國外交部建議撒切爾夫人祝賀加爾鐵裏軍政府掌權,她回答道,英國首相“不會在發生軍事奪權的時候發祝賀信”。)福克蘭羣島面積4618平方英里,人口1813,其中97%是英國人,但當初英國人控制福克蘭羣島主要是通過不可抗力,所以從技術上講,誰是羣島的真正合法主人是有法律問題的。雖然有史可查最早在羣島登陸的是英國人,時間為1690年1月,但羣島曾經屬於法國和西班牙。雖然羣島距離阿根廷海岸線足足有250英里,但距離英國卻有整整8000英里。
所以,英國和阿根廷歷屆政府就羣島的未來作了長達數十年的冗長談判。到20世紀80年代,英國外交部對這個問題的重視程度相對較低,因為外交部有其他重要的去殖民化問題要集中精力考慮,比如羅德西亞(今天的津巴布韋)。當時的英國外交大臣卡靈頓勳爵在自己1988年的自傳中表示:“理論上值得追求的東西,和實際上能拿到手的東西,這二者間的鴻溝太寬,所以明智的辦法是將幾乎全部精力集中在後者。”
但當時沒人預想得到,加爾鐵裏的法西斯軍事獨裁政府會突然地、單方面地決定動武,一夜之間入侵了羣島。之前英阿兩國討論過分享主權、英阿共管、99年租借和其他多種方案。所有這些方案都受到島民堅決的、幾乎萬眾一心的反對,他們都想永遠當英國公民。
阿根廷的長期政治動盪(在獨裁與不穩定的民主制之間搖擺不定)更是讓島民更加堅定決心要當英國公民。但阿根廷出兵之後,上述方案都沒有意義了,因為英國王室的臣民遭到了攻擊,女王陛下的政府具有明確無誤的職責,去援助遭侵犯的公民,不管他們與英國本土之間的距離多麼遙遠。
福克蘭衝突之後,有人推測,英國的秘密情報機構(軍情六處和政府通信總部)一定是嚴重失職,才沒有預測到阿根廷的侵略。事實上,英國秘密情報機構並沒有犯錯,因為加爾鐵裏的三人軍政府直到1982年3月30月才做出入侵羣島的決定,而英國人第二天就知道了。直到3月31日(星期三)上午11點,英國聯合情報委員會的意見仍然是:“阿根廷政府不願意首先動武。”但當天下午6點,形勢就已經明朗,阿根廷人正在執行入侵計劃。
當時的英國國防大臣約翰·諾特在回憶錄中寫道:“我們截獲的一系列訊號和其他情報……讓我們無需懷疑,阿根廷計劃於4月2日星期五上午入侵。”一艘阿根廷潛艇被部署到福克蘭首府斯坦利港,阿根廷海軍在集結,一名陸軍將領被指定為一支海陸聯合部隊的指揮官,駐倫敦的阿根廷大使館奉命在戰爭爆發之前銷燬文件。諾特立刻到首相撒切爾在下議院的房間,與她會晤。
多年後有人指責諾特在1981年6月的一項決定,即命令皇家海軍的南極勘測船“堅忍”號撤退,認為這是向阿根廷領導人示弱。但實際上,阿根廷人決定發動進攻,不是因為英國做了什麼或者沒有做什麼,而是因為一種很經典的緣由:專制政權在急於轉移人們對其國內挫折(在這個例子裏,是經濟蕭條)的注意力時,常常會選擇戰爭。
3月31日,星期三,卡靈頓勳爵在以色列,國防參謀長(英國陸海空三軍中的最高軍職和英國首相、國防大臣的最高軍事顧問)泰倫斯·勒文爵士/將軍在新西蘭,陸軍總參謀長埃德温·布拉摩爾爵士/將軍在阿爾斯特,而海軍總參謀長約翰·菲爾德豪斯爵士/將軍在直布羅陀。從這可以看出阿根廷的進攻多麼突如其來。好在當晚有一位高官在倫敦,那就是國內的高級海軍將領——第一海務大臣亨利·利奇爵士/將軍,他剛剛視察朴茨茅斯的一處海軍設施回來,還穿着全套海軍制服就去參加了下議院的會議。“穿軍服的男人的英姿,總是會讓女士們開心,”多年後諾特用頗為紆尊降貴的腔調寫道,“而瑪格麗特是一位特別容易受別人影響的女士,總是對穿軍服的男人肅然起敬。”
不管撒切爾有沒有對利奇的外表肅然起敬,她必須對他要説的話高度重視。利奇將軍堅決主張“派遣艦隊中全部有價值的單位……這需要一支強大的力量,而不是一支小艦隊。必須有兩棲作戰能力和一個完整的突擊旅。還應當出動兩艘航空母艦‘無敵’號和‘競技神’號,以及適當數量的驅逐艦和護衞艦為其護航。簡而言之,要投入足以應對一場戰爭,而不是‘警察行動’的軍力。”瑪格麗特·撒切爾想聽的就是這個。
利奇補充道,艦隊可以在週末過後啓航,而阿根廷的入侵預計將於本週五開始,所以利奇的話自然讓在座的大臣們都頗受震撼。撒切爾隨後向利奇提出了關鍵的問題:如果羣島遭入侵,我們能將其收復嗎?英國皇家海軍作為三軍中歷史最悠久的“高級軍種”,擁有可以追溯到霍雷肖•納爾遜乃至更早的優良傳統。利奇秉承此種傳統,答道:“我們能。並且按照我的判斷(不過輪不到我來説),我們應當將其收復。因為如果我們不這麼做的話,或者如果我們畏首畏尾、沒能取得全勝的話,再過幾個月我們就會生活在一個沒有信譽的國家。”利奇無疑已經預想到,這種論斷對瑪格麗特·撒切爾的影響極大。
諾特與利奇有長期分歧,認為利奇“不是一個理性的人”,所以諾特即便還沒有得到關於阿根廷空軍實力的報告,仍然對派遣艦隊遠渡重洋8000英里並且沒有陸基飛機掩護的前景很消極。諾特後來寫道,他想起了1838—1842年間災難性的第一次阿富汗戰爭,他的祖先威廉·諾特爵士/少將參加過這場戰爭;他還想起了最近的國防部報告會,其間大家對英國能否收復福克蘭羣島表示嚴重懷疑;最後,他還想起了“我在劍橋大學讀書的時候,蘇伊士運河的災難對我產生的衝擊”。在1956年的蘇伊士運河危機中,英國入侵埃及,後來丟人現眼地被強迫撤退。
蘇伊士運河危機之後英國的所有經驗都告訴英國政府,尤其是外交部,應當與布宜諾斯艾利斯談判。這樣的話説不定還能從災難中挽救一些東西。大英帝國的解體、越南戰爭、國防預算大幅削減、蘇聯的影響力深入非洲和亞洲、前工黨首相哈羅德·威爾遜從蘇伊士運河以東所有地區撤軍、愛爾蘭共和軍對英國本土的炸彈襲擊、歐洲一體化進程深入:這一切都使得英國統治階級更願意談判,甚至是綏靖。
當時英國決策者的思維方式就是這樣根深蒂固的防禦性、謙卑的姿態。而與這種立場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個女人的本能。那就是首相瑪格麗特•撒切爾。她在1979年5月才上台,也就是不到三年前。她決心在英國開展根本性的改革,而她最想改變的東西之一,就是政府和文官體系中很多人對英國未來的海外潛力的負面態度。她充滿幹勁、積極樂觀的施政方陣的一個非常鮮明的體現,就是她從福克蘭危機一開始就堅決主張,不管發生什麼事一定要解放福克蘭羣島。
這樣的決定——派遣一支強大的海軍和陸軍“特遣隊”遠航超過8000英里,途經海況最惡劣的海域,然後襲擊羣島上兵力更強的敵軍,以便從極右翼軍政府手中解放人數不多的英國公民——與蘇伊士運河危機之後英國的所有經驗都直接牴觸。在外交部、議會、媒體,甚至她自己保守黨政府的很多人看來,她的決定令人難以置信。但撒切爾夫人和她親自挑選的精兵強將組成的小小的戰時內閣,就是這麼決策的。
福克蘭危機標誌着一個裂縫,那就是60、70年代英國與80年代英國之間的鴻溝。在60年代和70年代的英國,過於強勢的工會、工業界動盪、不斷重演的收支危機和高通貨膨脹率把英國經濟搞得烏煙瘴氣。而在80年代英國,這些問題被一一克服並最終解決。後來所謂的“福克蘭因素”或許無法用邏輯解釋,但戰場上的勝利不知怎麼的轉化為新的昂揚鬥志與信心,幫助英國在工業和出口市場提高了競爭力,重新佔據世界領先地位。萊奧波爾多·加爾鐵裏將軍領導的阿根廷軍政府被徹底打敗(不久之後被國內革命推翻),而撒切爾政府獲得了足夠的膽量去解除全國礦工總工會和其他工會構成的威脅。
如果説有一個時刻讓英國人、阿根廷人和更廣闊的世界都清楚地看到瑪格麗特•撒切爾的確是“鐵娘子”(這個綽號是蘇聯人在三年前給她取的),那麼這個時刻就是1982年4月,她命令擊沉阿根廷巡洋艦“貝爾格拉諾將軍”號,以保護英國軍隊。擊沉“貝爾格拉諾將軍”號是軍事上的必需,同時也昭示天下,撒切爾政府為了保護英國利益,有能力做到冷酷無情。在之前的幾十年裏英國逐漸喪失了尊重和世界地位,而撒切爾的決定幫助英國重新得到了尊重和恰當的地位。
在戰爭初期,英國就宣佈在羣島周圍建立一個方圓200海里的禁區,禁止阿根廷船隻在該區域航行,否則英國潛艇將用魚雷將其擊沉。1982年5月2日,“貝爾格拉諾將軍”號被擊沉,321名阿根廷人死亡。雖然嚴格來講“貝爾格拉諾將軍”號處於禁區之外,但英軍特遣隊司令,海軍少將桑迪·伍德沃德仍然認定它對英國人的生命構成了威脅。福克蘭戰爭的官方史官,德高望重的勞倫斯·弗裏德曼教授記載道,英軍擊沉“貝爾格拉諾將軍”號,是因為英國海軍認定它是個威脅,而不是為了破壞當時正在推進的秘魯與美國的和談(這只不過是個陰謀論)。(讀過我之前關於陰謀論的文章的讀者朋友會認識到,這種説法完全符合陰謀論的定義。)
英國海軍擔心,“貝爾格拉諾將軍”號以及支援它的若干驅逐艦是阿根廷軍隊南北夾擊的鉗形攻勢的南半部分。要消除這個威脅,必須擊沉該巡洋艦。“貝爾格拉諾將軍”號自己的艦長在2004年公開承認,他接到的命令是攻擊他遇見的所有英國船隻。一位英國評論家概括道,英軍擊沉“貝爾格拉諾將軍”號的後果是:“這迫使阿根廷人將他們的航母艦隊撤離戰場(以免遭到魚雷攻擊),於是我軍自己的不可或缺的航母就不必害怕被擊沉了。”
到格林尼治時間5月2日11點45分,戰時內閣全票一致決定擊沉“貝爾格拉諾將軍”號之時,該艦已經改變航向,駛向伯德伍德暗沙的淺水區。該淺水區跨越了羣島以南的禁區,在那裏的英國潛艇“征服者”號很可能會跟丟目標。當時的副首相威廉·懷特勞描述了戰時內閣作出的擊沉該艦的決定,説這是他從政生涯中作得最輕鬆的決定之一。弗裏德曼就此事件寫道:“特別能讓人下決心的一個問題是,‘貝爾格拉諾將軍’號當是尚在可以擊沉的區域之內,軍方請求將其擊沉,而如果政治家拒絕了軍方的請求,結果‘貝爾格拉諾將軍’號逃脱並擊沉一艘英國航母,導致成百上千人傷亡的話,政治家該如何為自己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