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城市老去_風聞
秦朔朋友圈-秦朔朋友圈官方账号-1小时前


你關心過父母嗎?
我的母親來上海給我帶孩子已經5年,這幾年,跟小區其他外地來帶孩子的老人處得挺融洽,還成了小區廣場舞的帶頭人。雖説一到放寒暑假就吵着要帶孩子回去,但我想她總體已經習慣了。
前些天我在外開會提前回家,打開門,聽到有人在唱歌。歌聲從母親的房間傳出來,房門緊閉——我給她買的廣場舞音箱配了一個小麥克風,她就這麼唱着。
都是一些她們那個年代的歌,她不好意思去附近的公園唱,又怕吵到別人,就大夏天的門窗緊閉地一個人在家唱。孩子在上學,我們在上班,也許,很多個工作日,她都這麼默默地把自己關在家裏,獨自唱着那些老舊的歌。
我時常勸她多出去走走,但她不去。一來她不想花錢,而且覺得自己沒有退休金,拖累我們;二來,上海對她來説還是太大,她依然不敢一個人坐地鐵,也怕走丟。説了沒用,就隨她去了。
我的母親生於1962年,今天已經62歲,身體還不錯,説老,其實也還説不上。她讀過高中,在公社戲團唱過戲,婚後又在深圳打工多年,對大城市還不算陌生——這在他們那一代鄉下人裏已經算優秀。小區裏,其他鄉下來的爺爺奶奶,年紀更大、更不習慣城市、更不敢出門的,大有人在,所以我的母親還能成為他們中的相對活躍分子。
那些老人,羨慕我母親廣場舞跳得好,讓她們跟着跳時,又連忙害羞地擺手。小區居民時常能看見他們坐在小區小廣場旁的樹蔭或雨廊下,閒聊或者沉默地乾坐着,從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
其實,很少有人真正關心過他們——哪怕作為孩子的我們。

老齡友好嗎?
前些日子,我去拜訪了上海真愛夢想公益基金會的一些朋友,有幸還約到了基金會創始人潘江雪女士。真愛夢想的青少年素養教育已經做得非常好,連續多年被評為“中國最透明慈善公益基金會排行榜”榜首,秦朔朋友圈也報道過多次。
令我驚訝和敬佩的是,潘老師和真愛夢想在關心下一代同時,又早我們一步開啓對上一代的關愛。
中國最“老”的城市是哪一座?正是上海——這座國人心目中最摩登、時尚、活力的城市!
截至2023年末,上海市户籍人口中,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占總人口的37.4%,65歲及以上則佔28.8%,領跑全國。其中,60歲以上人口占比,黃浦、虹口區超過43%,普陀、靜安、楊浦、長寧區均超過40%。
這些數據頗令人驚訝,按理説,我們的工作生活中會經常碰到他們,但市中心商務區、辦公樓、上下班地鐵、商場中,他們並不太常見——城市説大也不大,他們卻很少闖入過城市中產工作和生活的“領地”……説到底,還是我們對他們視而不見,就像我們並未真正關注過正在老去的父母。
疫情三年,讓很多人的工作節奏都真正慢下來一次,潘江雪也是如此。在與父母較長時間的生活中,她開啓了反思。
大學畢業後,潘江雪就成了一位成功的金融從業者,典型的空中飛人。2001年,她在華爾街拜訪金融機構,本應出現在撞向五角大樓的飛機上(有事耽擱改簽),未及慶幸,10個月後,她又在雲南遭遇車禍重傷住院。
**她的第一次短暫的休止符來了。**她躺在病牀上開始反思,出院後就從香港金融公司離職,來到上海一家外資金融機構,還創辦了一家教育網站。
2006年,她在四川甘孜州走訪的路上碰到一位20歲藏族小夥。他沒上過學,5歲開始每年有兩個月在山上挖蟲草,剩下的時間就站在路邊看車來車往。
“想去上海嗎?”她問。
他露出了小孩子般膽怯的眼神,説“想,可不知道怎麼去,去了又能幹什麼”?孩子們的眼神和境遇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回到上海她就着手創辦了“真愛夢想”。截至2023年12月,真愛夢想累計服務全國31個省市自治區,建設超過5900間學校版夢想中心,累計開課568萬節夢想課,惠及師生677萬。

從事少兒教育事業後,不料,奔波更甚金融。**她的第二次短暫的休止符就發生在疫情期間。**多年來,她第一次跟自己的父母長時間生活在一起。雖然她早已在思考城市老齡化問題,但那段經歷,讓她更清晰地認識到這些問題的緊迫性。2022年5月,她將老齡教育列入真愛夢想的發展規劃。
她開始大量調研,而問題越來越多:城市主要依託社區養老,但回到社區真的讓老年人滿意嗎?社區裏面修建的大量公共設施,60後新一代退休人士會去嗎?將來70後的退休人士會去嗎?誰是真正的退休羣體?誰又是真正的長期的服務者呢?城市真的老齡友好嗎?
這方面,上海已經走在中國城市的前列,譬如社區15分鐘生活圈的規劃,通常有六七個大的委辦局共同規劃和落地,不可謂不努力,但政府往往只能做標準化,很難做到精細:
譬如公共規劃上,一個片區很難定單獨為養老服務中心,養老設施都是見縫插針地建設。有限的公共設施,是搞公共食堂、託兒所、圖書館,抑或城市公園?往往很難真正照顧到老年人;
進入社區,很多地方搞了社區大學,但到底有多少人去?能不能夠惠及老年人?都上什麼課?內容如何更新?誰來檢驗效果?這些,也都是問題;
落到家庭與個人更是如此。退休前一天,他們還在為社會創造價值,退休那一天起就變成被供養者,不再被社會需要,而成了社會資源的純粹消耗者。
隨着社會的進步,退休人士未來可能再活40年,這堪比工作階段的漫長時間,該怎麼度過?他們難道沒有精神需求、成長需求、社交需求了嗎?不需要有歸屬感嗎?不再需要創造價值嗎?被社會拋棄,往往才是一個人真正老去的開始。
這既是不合理,也是一個巨大的浪費……
潘江雪發現,這些問題並未引起廣泛的社會關注。

“最大的孝順,是帶父母跟上這個時代”
“世間最強大的力量,莫過於時代前行的力量”,老齡化已是迎面而來的社會最大挑戰之一。譬如鄰國日本,1970年代,戰後經濟繁榮、城市化不過二三十年就早早邁入老齡社會,其最大的結果之一,就是活力的逐漸喪失,並直接改變着國家經濟結構。
但日本已經摸索了50年,有着豐富的老齡化應對經驗。我們去日本旅行,就會發現很多老年人還在餐廳、便利店、大賣場這樣的地方工作,但我們會接受嗎?實在老得幹不動了,就進養老院或老託所,就像幼兒園的老師拉着根繩子拖着小朋友出來玩一樣,路上經常能看到年輕人推着快樂的爺爺奶奶坐着輪椅出來玩,他們並不只是在那裏變老等死。
日本還有很多創新,比如把幼兒園和老託所放在一起,老人就像孩子,很多事情需要重新教起……
而我們傳統的養老方式是什麼呢?就是老人最好什麼都不做,子女的孝敬就是你有事的話我幫你做,具體什麼事呢?不過是穿衣吃飯之類的簡單需求。
但事實是,人的衰老就是從什麼事都不再做開始,也不再學習了,各種功能尤其是腦部快速退化,隨時很快進入斷崖式衰退甚至老年痴呆。“久病牀前無孝子”,不好的結局於是出現,甚至被棄之如敝履。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愛幼、尊老是中華社會文明的底線。而我們的父母到了一定時候,就跟幼兒園的孩子一樣。在“幼吾幼”不斷深化的同時,潘江雪又帶領團隊發起了“老吾老”的“金色夢想家”計劃。

|潘江雪與“金色夢想家”
潘江雪認為,首先要改變的其實是社會認知。衰退是老年的必然結果,但在快速衰退、進入失能失智之前有一個較長的“健壯期”。我們要做的,是幫助老年人儘量延長其健壯期,而縮短衰退期和失能失智期。
所以,社會首先要改變“老齡”的概念。今天,60歲的人普遍還具有較強活力,也不認同自己“老”。在進入75歲明顯衰退期之前,我們應該不應該稱他們為老齡,而可以稱為“樂齡”。
樂齡,是一種自由的人生狀態和身心狀態,遠離壓力和紛爭,反而更可以保持和挖掘那份天真、好奇。
潘江雪説,“跟這個地球相比,我們永遠都是孩子,所以人們大可不必過早地把自己定義成‘老’,然後停止學習、停止生長、停止探索,然後快速陷入一直不停的衰敗”。
第二,空間打造。上海市政府最早提出9073(90%老年人居家養老,7%社區養老,3%機構養老)的養老架構,顯然,大多數城市人主要還需依託社區養老。但現實中,很多人退休後不太去社區公共空間,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它並未營造出歸屬感。
“空間改變人際關係”。正如“真愛夢想”在學校教育之外,通過建設夢想教室,提升素養教育從而幫助塑造孩子“自信、從容、有尊嚴的人生”,金色夢想家,則依託政府社區養老體系和設施,打造“金色夢想家”空間。
空間打造,首先在於“開放”,讓樂齡人士從“居家”中走出來,先走向社區。在長寧區安化路,有一間“金色夢想家”團隊負責運營的小藍花市民中心,裏面建設了“記憶咖啡館”“花田美術館”“鄰里共創區”“腦力健身房”“夢想家劇場”等主題場景,其中,“夢想家劇場”常被設置成十餘人的小班教學場景。
**“教室”沒有講台,只有一個小小的舞台,舞台背後是巨大的高分辨率顯示屏,後排則是休息區,這是一個強調平等、互動學習的空間。**金色夢想家在其中建設樂齡學習小組,建立新的社交關係,促進彼此學習、分享,促進大家一起走向社會,甚至去照顧衰退期老年人……
隨着樂齡人士的自助、互助,重新參與社會,其幸福感、歸屬感正在重新建立起來。
第三,空間之後,下一個關鍵就是課程架構。16年專注教育,真愛夢想十分清楚,課程是教育價值觀的載體。早在2008年,他們就圍繞“有愛”“求真”“追夢”,開始架構覆蓋義務教育全部階段的“夢想30課程”的理念(創設30門好的課程給到學校),並持續更新。
“最大的孝順,是帶父母跟上這個時代”,一位讀者的留言,道出了樂齡教育的基礎。
對60歲以上的幾代人而言,他們並非伴隨互聯網成長起來的羣體,但現實是,隨着數字化科技發展和應用的不斷普及,他們迅速成了“數字遺民”。我們日常使用的打車、團購、買菜、預約看病、手機地圖等簡單應用,在他們看來就很複雜,更不用説編輯、修圖、視頻之類的軟件。
為此,金色夢想家創設了“數字人生”課程。在小藍花市民中心的金色夢想課堂上,我們就看到了幾組樂齡人士在展示他們的“去遠方”計劃。他們4~5人一個小組,經過討論,制定了去青島或者杭州旅行的計劃。
此前,他們通過各種手機軟件對目的地進行了詳細瞭解,做好了計劃,然後“買票”,並學會美圖秀秀(甚至還有豆包Ai),然後用美篇發佈出來。他們自信的分享,贏得了夥伴們和志願者們的陣陣掌聲。
這個階段性的小小成果,看似簡單,卻已經是“數字人生”的第二階段課程了。現實中,幫助老年人(尤其是75歲以上人羣)學習使用這些軟件,其實非常困難,他們對智能手機普遍存在“不敢用、學不會、記不住、忘得快”的問題。
為此,金色夢想家精心編排了課程,然後經過兩個階段的教學,才幫助老人們達到了這一步。
老人們自信和快樂的笑聲,讓我們知道,“數字人生”,就是他們想要的課程。目前,金色夢想家還同步開發了“精彩人生故事”等課程活動,同樣深受老年人的歡迎。
第四,培育一批“金色志願者”,金色夢想家的每一堂課,就是同步召集和培養老師、“金色志願者”的課堂。
未來,志願者們將承擔社羣組織者的責任,營造更多樂齡互動社區,面向全齡傳遞金色夢想家的理念,在“老吾老”之餘,也“讓未來的我們有家可回”。


老齡化的中國方案
這幾年,社會主流輿論還在忙於探討經濟轉型問題,而社會大轉型早已開啓。2022年,中國自1962年以來首次出現人口負增長,一方面是年輕人不願生,另一方面是超大規模、超快速度、超穩結構的超級老齡化洶湧而來,中國“未富先老”,基本盤已經發生變化,顯然,社會各界對此還缺乏準備。
做社會公益,就必須去面對根本的社會問題,老齡化問題,也需要更多社會組織來參與。
潘江雪認為,鑑於上海的老齡化現狀、提前佈局和資源儲備,中國應對老齡化的成熟方案首先會出現在上海。不論社區養老、市場化養老,還是政府託底養老,在滿足基本需求的基礎上,同樣需要調動其深層次的人文需求。

譬如,老年人為什麼不能談“夢想”?相反,他們實現了基礎的財務和人生自由,具有豐富的人生閲歷和社會資源,相比能力還不足的年輕人、身陷內卷的中年人,他們更有資格去談論和踐行“夢想”。
而因為一直有夢想,就可以不停地學習、好奇和創造,他們的生命才更有價值,而不是簡單作為資源的消耗者。
其次,終身學習才是抗衰老的關鍵秘訣。教育是中華文明的核心,也是現實中改變命運的最佳方式,它不僅能改變孩子的命運,同樣可以改變老年人的命運。**教育是一個人一生的權利,而不只是青少年階段。**一個孩子可以通過教育成為人才,然後離開學校成為職業人,進而通過工作去實現夢想。而在退休後,依然可以通過教育,和更純粹地參與社會,而成為“金色夢想家”。
只要教育和“夢想”不斷,我們的社會就不會真正地喪失活力。老齡化的社會危機,或許就擁有了中國式的應對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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