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開玩笑，這片3小時還嫌太短_風聞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今天聊一部很特別的電影——

黑白片，長鏡頭，固定機位，大全景。

但內容卻是瑣碎的日常。

老片？

不。

菲律賓影壇第一人，拉夫·迪亞茲的新片，他用這種方式，切開了一段眾所周知的宏大歷史裏，屬於普通人的真實痛感。

異國異鄉異事？有什麼看頭？

這些遠方的哭聲，有着熟悉的迴響——

當浪潮已逝

Kapag Wala na ang mga Alon

01

對於拉夫·迪亞茲來説，在他眾多300分鐘以上的電影裏，只有184分鐘的《當浪潮已逝》，已經是向觀眾妥協了。

屬於他創作維度裏的“短片”。

為此，這個花甲之年的老導演，用清晰到近乎直白的方式把故事切分為兩條線，讓觀眾跟隨兩個男人的眼，去看看菲律賓的現代社會創傷。

第一個男人——普里莫。

一個前准將。

他曾經是菲律賓最厲害的調查員，有能力還沒有野心，卻被迫參與了一場屠殺，隨後又被迫捲入了無止盡的綁架案、銀行搶劫案、政治家的謀殺等等一系列暴力事件當中。

直到被最信任的學生收集到了違規的證據，他鋃鐺入獄，坐了整整10年的牢。

或許是彌補或許是贖罪，總之，他的領導給了他花不完錢，讓他就此安享晚年，但他只想做一件事：復仇。

而那復仇的對象，一目瞭然。

第二個男人——赫爾墨斯。

是一名中尉。

普里莫准將最信任的學生，同樣是菲律賓首屈一指的調查員，從某些方面來説他就像是准將的翻版，同樣沒有野心，同樣優秀到能夠在警校裏去給新人當老師，但也同樣被最信任的人背叛。

直到有一次任務之後。

他發現自己患上了無法療愈的牛皮蘚，於是無限期地退出了警察職場，開啓了漫長的尋藥之旅。

一個尋仇，一個尋藥，兩人遊蕩在菲律賓的過程中，給Sir帶來最強烈的感受就是——

異化。

一種由外而內，由表及裏的異化。

准將是一種在正常表象之外，極端的精神的異化。

他迷戀上了舞蹈，酒店的房間，熱鬧的街道，仇人的老家。

無論有沒有觀眾，無論有沒有音樂，只要他樂意，哪裏都是他的舞台。

他變得很神經質。

一個例子。

在一次坐船的過程中，他突然起身，開始狂熱地禱告。

懵懂的船伕只能無助地任由他擺佈。

本以為親吻已是極限，誰知下一秒船伕就被扔進了海里。

謀殺？

還真不是，是接受重生的施洗。

異化，讓他的內心瘋狂。

而中尉呢？

中尉的異化表徵是身上顯著的怪病，牛皮蘚不止不休地遍佈了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曾經受到萬人敬仰的調查員如今出入公共場合需要全副武裝，需要費盡口舌地向人解釋請不要擔心，這是一種不會傳染的疾病。

一夜之間，中尉被這個世界拋棄了。

可怪病從何而來？

一場夜間的民宅突擊行動，中尉目睹同伴在女人和孩子的尖叫聲中射殺了房子的男主人。

是孩子的凝視讓他發起了不退的高燒，牛皮蘚也因此而起。

當屠殺開始的時候

當我們開始殘殺弱者時

外化疾病讓他無處可逃。

從外表開始，剝奪了他的一切體面。

怎麼辦？

影片所説的，其實就是兩個“罪人”的贖罪之路，他們想擺脱這種異化，以拯救自己的靈魂。

中尉的救命稻草是故鄉。

那代表的是單純的“初心”般的所在。

正如我們疲倦於城市的喧囂之後，總會回頭望望山野，回憶起故鄉，似乎回到那個我們出發的地方，就能淨化我們的心靈。

於是他回到了自己的老家。

一方面不斷地請求家人的原諒，一方面每天在海邊奔跑，試圖讓鹽水緩解自己的牛皮癬。

可是呢？

泡在故鄉的海水裏無濟於事，皮膚的病無藥可醫，如他心裏的病一樣，伴隨他直到滅亡。

而准將的救命稻草則是信仰。

於是他瘋狂地迷戀上了傳教，街邊的妓女、喜歡鮮花的陌生女孩乃至是仇人僅剩的唯一親人，都是他傳教的對象。

可他真的相信神嗎？

也不盡然。

或許只是神開恩，幫他擺脱了監獄的生活，但把他送進監獄的，不也是神麼？

説到底。

這一切只不過是他重新掌控自己的生命，重新拿回被系統剝奪的身體行動歸屬權的證明。

一個細節。

電影裏展現了他誤殺妓女後，熟練又冷靜地處理了屍體，這個木乃伊形狀的屍體和屠殺中被隨手扔在路邊的毒販一模一樣，很難讓人不去聯想他在那場戰爭裏，到底用這樣的方式殺過多少人。

不同的是，以前處理屍體是為別人，而現在是為自己。

但問題來了，為什麼會有屠殺，這又是什麼戰爭？

禁毒戰爭。

02

根據ICC（國際刑事法院）檢察官在法庭文件中的估計，在2016年-2019年由杜特爾特擔任菲律賓總統期間發動的“禁毒戰爭”，造成的死亡人數在1.2萬至3萬之間。

在國際上充滿爭議。

有人説杜特爾特的強硬風格，極大改變了菲律賓社會的治安狀況，禁毒戰爭打得對。

同樣，也有人認為在禁毒行動中充斥着大量不合法的暴力行為，甚至掩蓋了不少暴力犯罪，未經審判的處決完全違背了法律公平公正的初衷，給全社會帶來了傷害。

本片的導演，作為菲律賓本土的知識分子，觀點就是後者。

當浪潮已逝，浪潮就是這場戰爭，而逝去之後的痛苦，顯然需要所有當事人以及全社會一起承擔。

仔細看電影中被“異化”的兩位主角。

他們都不是壞人。

中尉深受警校裏新生的愛戴，在自己風評出現爭議後他選擇辭職來維護警校的體面，在面對侮辱自己名節者的孩子他一樣會心慈手軟。

而准將也並非是一個嗜血之人，他甚至也稱得上善良。

他會給路邊吃不上飯的人送上一份帶可樂的午飯，甚至去找投訴他跳舞擾民的下層住户，他都只敢輕輕地敲一下門。

可為什麼變成這樣？

當然是權力。

個人的善意在絕對的權力面前是不堪一擊的。

在強權之下，大部分人也只能做一個工具人，當需要他開槍殺人、需要他去向大眾説謊時，他們都無從選擇。

於是最終，殺戮成為敬業的需要，編織謊言成為調查的目的，私刑復仇掛在嘴邊也不會被任何人勸阻，屍體隨意地出現在街頭也不會讓人感覺驚訝。

失序的時代就此產生。

而在這樣的情況下，清醒的善意又能如何呢？恐怕，也只能化成難以克服的恐懼和無盡的愧疚。

讓他們彼此，由內而外地潰爛。

所以迪亞茲在這部影片裏表達的立場其實很明確——

不該殺人。

影片中有着大量的長對白和象徵隱喻，都表達了他對於強權統治之下草菅人命的控訴。

比如，“謀殺成為常態，菲律賓人活得像雞一樣”。

或者，“愚蠢的國家，它會包庇像我們這樣的罪犯”。

相比較常見的ptsd，電影裏主人公們在沾血後帶來的痛苦，更加具象。

外表的腐爛與內心的崩塌。

兩者對應的何嘗不是菲律賓這個國家。

浪潮襲來，縱然摧枯拉朽，但也留下滿目瘡痍。

只能期待時間能夠慢慢治癒。

03

影片裏有一個從未出場，但相當關鍵的人物——

菲律賓前總統杜特爾特。

Sir相信很多網友對於杜特爾特的瞭解，來源於他在媒體輿論場上展現的政治強人形象。

而對於他發動的“禁毒戰爭”，更是站在一個局外人的視角去看待。

甚至在中文互聯網上隨處都能看到對於這種強人政治，這種強力掃毒行為的支持和擁護。

但導演作為菲律賓本土知識分子，對於“禁毒戰爭”，顯然提供了一個更貼切，更具有血肉的視角。

在一場暴風面前，無人能夠倖免。

Sir當然不是説他的觀點就一定正確，甚至仔細去觀察，就能發現他在電影中透露出的複雜心態。

雖然在陰陽和控訴強權政治對於人的傷害與異化。

但有趣的是，觀眾又能不時在影片裏感受到一種，詭異的煙火氣。

陽光下，藥店、花店開門大吉。

孩童們肆意享受着休閒的午後。

電影中有這麼一個場景。

准將走出旅館來到街上，看到那些絡繹不絕的行人和歡聲笑語的妓女時，發出了歡快而怪異的叫聲，並肆意地扭動着身體。

為什麼？

或許因為這是他參與的“戰爭”成功的證明，也是很多菲律賓人期望的樣子。

他自覺自己並不是完全的罪人。

是的。

這一切，在杜特爾特的“禁毒戰爭”打響之前，或許是很難發生的。

根據菲律賓國家警察局數據，在杜特爾特上台前的阿基諾政府期間，記錄的犯罪事件數量高達110萬起。其中，涉及人員的犯罪（如謀殺、傷害等）和財產犯罪（如盜竊、搶劫等）尤為嚴重。

反而是殘暴手段，才帶來了一種扭曲的安全感。

△ 摘自《亞洲時報》

這才是這個電影Sir覺得有意思的地方。

因為導演迪亞茲雖然在電影裏控訴無情的屠殺，痛擊愚昧的強權，敬重生命的珍貴。

但同時。

也幾乎是在承認，恰恰是他控訴的東西，給了他更多發聲，寫作，發牢騷的空間與自由。

所以你看。

好的電影其實並不是一紙激憤的檄文，它在表達觀點的同時，也會認真地記錄下現實真實的樣子。

它不會扭曲真相。

而是在告訴你不同側面的前提下，依然可以很實在地提出自己的問題。

告訴人們，不要再重複過去的錯誤。

可現實的變化，顯然比導演預想的更快。

據中國新聞週刊報道，在今年的6月25日，菲律賓副總統莎拉·杜特爾特宣佈，她的兩個兄弟將與父親杜特爾特一起角逐2025年的參議員選舉。這彷彿是杜特爾特歸來的明示。

對，浪潮已逝，但浪潮似乎又要歸來。

這種複雜的情感，Sir相信很多人能夠理解。

所有的呼喚，一開始都帶着美好的希望，都是寄希望用更大的浪潮去洗清過去的創傷。

但在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不斷來襲後。

能留下來的。

恐怕只會是無數個破碎的家庭。

與千瘡百孔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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