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5歲，來自大涼山農村，征服了巴黎_風聞

作者 | 明宜

來源 | 最人物

巴黎奧運會上，衝浪項目女子組第三輪比賽結束。本不會有那麼多的中國觀眾關注到這一“冷門項目”，直到楊思琪的身影出現在眾人的視野中。

楊思琪今年15歲，是首位站上奧運會衝浪賽場的中國運動員，也是48名男女參賽選手中最年輕的一位。今年3月，她憑藉極佳表現，出乎意料地爭取到奧運會參賽資格，聽到消息那一刻，她稱“手都在抖”。

更讓人震驚的是，楊思琪出生在四川大涼山的一個農村家庭，9歲之前對大海幾乎沒有瞭解。因在體育方面展現出天賦，才被選拔進入體育學校，後接觸到水上運動。隨着2018年中國衝浪隊的成立，她開始學習衝浪。

衝浪是勇者的遊戲。極佳的身體素質，勇於挑戰困難的精神，刻苦訓練、永不放棄，缺一不可。

比賽2周前，楊思琪來到比賽地，開始在此前從沒接觸過的“管浪”中不止不休地訓練，反覆地摔倒，又反覆向更高的浪頭髮起衝擊。7月29日，她在復活賽中逆襲，成功晉級第三輪。而後，比賽因場地風浪過大延期3天，8月2日的比賽中，楊思琪止步16強。

這已經是見證歷史的時刻。中國衝浪隊在短短6年中出現奧運選手，足以“震撼世界衝浪界”。楊思琪説，也有遺憾，沒能在比賽的時候完整地衝完一道管浪。但沒關係，職業衝浪運動員的生涯能延續到三四十歲，路還很長很長。

世界才剛剛開始認識楊思琪。

此刻，全球的目光彙集到南太平洋的一座熱帶小島上。

北京時間7月27日，巴黎奧運會開幕式的當天，遠在15700公里外的塔希提島——在國內被稱作大溪地，也在舉行着一場簡單的開幕式。來自世界各地的48名頂尖衝浪運動員和觀眾、原住民們齊聚歡呼，慶祝即將在當地提阿胡普海灘舉辦的巴黎奧運會衝浪項目比賽。

入場儀式中，最年輕的參賽選手、今年15歲的楊思琪，肩扛五星紅旗，對着鏡頭露出一個明媚的微笑。她是本屆奧運會衝浪項目中唯一的中國選手，將代表中國衝浪隊完成奧運首秀。當人們關注着在巴黎開幕式上揮舞國旗的馬龍和馮雨，楊思琪也成為了遠在重洋之外的第三名“旗手”。

楊思琪在大溪地的奧運會開幕式上

跟着楊思琪，中國觀眾開始關注衝浪這一奧運會“冷門項目”。解説員不斷回應着評論區的疑問，解釋比賽規則——先是三輪小組預賽，2人或3人一組，選手需要在30分鐘內自行選擇並完成衝浪動作，裁判將從動作的難度、流暢性、多樣性等方面對選手的綜合表現打分，取兩次最高成績相加即為總分。

到達指定點，楊思琪率先跳進大海，抱着衝浪板朝等浪區劃去。瞭解衝浪的人看出了這背後的闖勁和勇氣。

作為衝浪屆公認的“世界上最危險的浪點之一”，大溪地提阿胡普的海浪，曾被評選列入全球十大致命海浪，有“路的盡頭”之稱。這裏以高聳而猛烈的管狀巨浪聞名，浪況複雜，瞬息萬變，水下還遍佈着鋒利的礁石，令無數衝浪愛好者嚮往又生畏。

由於起步較晚、訓練條件不足，楊思琪之前幾乎沒有接觸過“管浪”。這也是她第一次來到大溪地。她對自己的期待是，“只希望能完整地衝完一道管浪出來。”   

女子組第一輪比賽，楊思琪入場  

海面翻湧，一道比一道高的浪朝她拍來，楊思琪穿着藍色運動衫，戴着紅色頭盔，在茫茫大海中渺小又醒目。2分34秒過去，同組3人中，她搶到第一道浪，迅速躍起，雙腳踏上衝浪板，起乘，俯身滑行。巨大的管浪裹住她的身影，不過5秒，浪頭砸落，轉瞬將她吞入白色浪花。

她又嘗試抓浪3次，最後一次被拍倒時，她被水下暗流衝到遠處，難以挪動，只好由救生員開着摩托艇帶回。下艇後，她又拼命劃回等浪區。比賽時間只剩一分鐘。最終，她的成績位列小組第三，進入復活賽。看着她一次次被浪掀翻，又一次次鑽出海面，週而復始，觀眾開始為她揪心。

復活賽在第二天進行，天氣陰沉了些。楊思琪對戰秘魯選手索爾·阿吉雷。和教練羅洋討論後，她調整了策略，不再執着於完成管浪。比賽開始，她依然率先搶浪，成功抓住前兩道浪。使出實力，衝向浪尖，大幅度迴旋甩尾。最後，她以8.67分的總成績戰勝對手，晉級16強。

         

楊思琪在比賽中

即便在8月2日凌晨舉行的第三輪比賽中，楊思琪不敵美國對手，遺憾止步，這個成績也已經超出了周圍人的預料。楊思琪媽媽陳朝菊在老家收看女兒的比賽，得知晉級後激動得一夜未眠，“開心到流淚”，認為她“已經創造了歷史”。

澳洲媒體贊她“絕對的戰士”，美國解説員連連感慨，説她“有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莽勁，向世界展示了自己的勇氣”。

楊思琪依然笑容燦爛。她年輕、無所畏懼，為嘗試了重管浪、認識了很多高手和朋友而興奮。結束比賽回國後，她在社交平台上寫道，“在這裏玩的真的很開心……Tahiti我還會再回來的！！”    

對於國人來説，楊思琪站上奧運衝浪的賽場，格外令人振奮。

在衝浪這項運動上，傳統的衝浪強國如美國、澳洲、巴西等，均有較長的海岸線和優越的海浪條件。沿海長大，熟悉水性，似乎先天能比旁人更懂得如何駕馭波濤。

楊思琪顛覆了這一想象。她來自四川涼山會理，一個羣山環繞的內陸小城。9歲之前，楊思琪對大海幾乎沒有瞭解。第一次見到大海時，她嚐了口海水，才知道海水跟自來水不一樣，是鹹的。

童年的楊思琪

和海結緣也有些偶然。楊思琪從小活潑好動，喜歡籃球、跑步、跆拳道，在人羣中十分惹眼。體校教練何世保在招生時發現了這個看上去“有體育天賦”的孩子，將8歲的楊思琪帶進體校，練習柔道。因夠不上參加省級比賽的年齡，楊思琪請求同樣學體育的舅舅給自己換個項目，在舅舅推薦下，她進入了四川省邛海水上運動學校，加入帆船隊。

教練羅洋從那時開始帶着楊思琪訓練。他很快發現這個女孩跟同齡人相比展現出更好的身體素質，極佳的平衡力，而且膽大、敢於挑戰和冒險。

2016年，隨着衝浪入奧的呼聲越來越大，國際奧委會正式決定將衝浪列為東京奧運會比賽項目。響應這一趨勢，2018年，中國衝浪隊成立，邛海水校也在這一年開設了衝浪項目課程。羅洋隨之把楊思琪轉入衝浪隊。   

童年的楊思琪

那時，楊思琪見過最大的“海”是涼山首府西昌市的邛海，實際是片淡水湖。9歲時，她去往海南訓練，第一次見到真正的大海。剛開始接觸衝浪時，每次被浪壓進水裏，她會慌張到失神，覺得板子太晃，抓不住，只能拼命地喊“救我”“救我”。

2019年，10歲的楊思琪進入國家隊，開始密集的訓練。這個年紀離家，她度過了一段艱難的適應期，“經常想家，每天都哭”。

陳朝菊曾忍不住思念，去海南找了份工作，陪着女兒，一待就是兩年。但實際上，兩人很少有相處的時間。楊思琪每天早上6點半起牀，白天訓練體能和衝浪，晚上分析技術或加練，一天10小時，一週6天，雷打不動。後來，楊思琪去國外訓練，回家的時間更少，“只有辦事或辦證的時候回來，這幾年也就在家裏過了一次春節。”

長期在太陽暴曬和海水腐蝕的環境中訓練，她的皮膚變得黝黑，頭髮也漸漸變成了如今的黃色。“因為喜歡，再苦再累都沒想過放棄。”

她的衝浪板上寫着：“行動是人生的根本，夢你想做的事，去你想去的地方，成為你想成為的人。因為你只活這一次，你只有這一次機會，去做你想做的。”

楊思琪的衝浪板

這樣頑強刻苦的品質也讓羅洋印象深刻。要成為世界頂尖級別的運動員，天賦只是第一步。能否耐下性子，在嚴苛的訓練中雕琢自己，完成蜕變，才是對一名運動員最大的考驗。

高強度的訓練下，楊思琪飛速成長，開始在國際賽事中嶄露頭角。野心隨着能力增長，2022年，她立下衝擊巴黎奧運會參賽資格的目標。2022年、2023年，她兩次參加世界衝浪運動會，但分別排在29名、31名，沒能達到標準。   

今年3月，她抓住最後一次衝擊巴黎奧運資格的機會，再次參加在波多黎各舉行的2024世界衝浪運動會。到復活賽第六輪，她在四名選手中取得第一名，被國際衝浪協會稱讚“表現引人注目，進步顯著”。主席費爾南多·阿格雷也驚歎不已，“她瞭解大海，就像一位已經衝浪多年的老手。”

比賽結束，楊思琪正準備離場，工作人員忽然叫她等一下，接着告訴她拿到奧運參賽資格的消息。那一刻，她既驚喜又意外，“感覺自己的手都在抖。”

楊思琪拿到2024巴黎奧運會參賽資格

由於前期沒有管浪的訓練條件，適應比賽場地的時間也很短，羅洋在賽前採訪中説，“對這場比賽，我們的主要目標是積累大賽經驗，向高手學習，注重享受過程，確保順利安全完賽。”

畢竟，從衝浪隊成立到出現第一位奧運會的參賽選手，只用了短短6年。“已經震撼世界衝浪界了”。

衝浪這項運動對很多人來説還有些陌生。

本次比賽的大溪地，正是衝浪運動的發源地之一。作為一項古老的文化傳統，當地波利尼西亞人認為衝浪是與神靈對話的方式，衝浪者使用木板、獨木舟等工具在海上滑行。

近百年內，衝浪逐漸流行開來，在部分沿海國家發展為一項極具魅力的現代運動。衝浪歷史悠久、自然條件優越的大溪地也成為了多項世界級衝浪賽事的舉辦地。

有趣的是，毛姆小説《月亮與六便士》曾讓大溪地聲名遠揚。這座風景純淨的島嶼，是主人公思特里克蘭德及其原型——藝術家保羅·高更，放棄上流生活後的遁世之處。   

大溪地提阿胡普海灘

作為一項極限運動，衝浪被視為勇敢者的遊戲。世界上沒有兩道浪是相同的。這種巨大的不確定性，有時候迷人，有時候危險。

在複雜一些的浪點，即便具備精準的判斷力，危險仍可能隨時發生。奧運衝浪比賽已舉辦兩屆，都出現了一些意外狀況。2021年東京奧運會上，最終獲得了男子衝浪項目金牌的巴西選手伊塔洛·費雷拉，在決賽開始後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裏，衝浪板被打過來的浪頭折斷。好在他迅速作出反應，返回海灘，避開了險境。

而今年的巴黎奧運會上，女子組預賽第一輪，法國選手若阿那·德費被浪拍倒，頭部受到撞擊出血，醫療隊緊急將其帶走治療。為避免再發生事故，後續的比賽中，所有選手被要求戴上頭盔。

醫療隊查看法國選手受傷情況

放下對失敗和受傷的恐懼，一次次衝上浪尖，與海搏擊，這需要衝浪者具備一顆多麼強大的心臟，體會過的人最清楚。

教練羅洋記得，楊思琪8歲學習帆船時，甚至還不會游泳。最初，她本能地怕水，但當她學會衝浪之後，狀態立刻高昂起來——浪花越大，她越興奮。羅洋欣賞楊思琪這樣的“激進型、力量型選手”。在訓練過程中，她總是願意嘗試更高更猛烈的浪，全身心地享受着超越自我、突破極限的時刻。

採訪中，楊思琪愉快地描述那種感覺——被浪卷在中間，從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到奮力衝出海浪。   

衝浪中的楊思琪

15歲，第一位站在奧運賽場的中國衝浪選手，贏得國際衝浪界的讚譽，這是楊思琪剛剛被世界看到時的模樣。更重要的是，她有勇氣、有力量，對沖浪運動有着純粹的熱愛，也還沒被更重的名銜和壓力裹挾，會因為“見了很多不同的海，衝了很多好浪”而笑容燦爛。

巴黎奧運會的賽前採訪中，被問及“需要多久才能追趕上頂尖選手？”，她自信而從容地回答，“應該不遠了。”

現在，沒有人會懷疑這一點。楊思琪的黃金時代，才剛剛開始。

部分參考資料：

1、涼山日報《涼山籍15歲衝浪小將楊思琪全力備戰巴黎奧運會》

2、成都商報《15歲涼山女孩，完成中國奧運衝浪首秀！她9歲前沒見過大海》

3、新華體育《約大牌》欄目專訪

4、南方人物週刊《15歲涼山少女成為中國首個奧運衝浪手，學帆船時還沒學會游泳》

點擊「最人物」閲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