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的後遺症_風聞

文：基思·羅威

譯：陸大鵬

9月3日是中國的抗日戰爭勝利紀念日。在這個日子，中國人民莊嚴肅穆地紀念在戰爭中死難的千百萬同胞。這也是個慶祝的日子，因為它標誌着戰爭的血腥暴力終於結束，新的和平年代開始了。

用一個單獨的日子來緬懷和記憶，這很重要。但我們也要認識到，從歷史的角度看，這是人為選定的日期，用這個日期來紀念戰爭結束也是一種人為建構的思想。第二次世界大戰並沒有一個單獨的終結點，而是有好多個。所以全世界的不同國家在不同日子紀念二戰結束。例如，意大利的“解放日”是4月25日，這是意大利人民起來推翻法西斯統治的日子。在歐洲的其他一些國家，“勝利日”是5月8日。俄羅斯的勝利日是5月9日，這是德軍最終投降的日子。

在亞洲和太平洋地區，二戰也有好幾個不同的終結點。很多菲律賓人，尤其是萊特島的居民，紀念1944年10月20日，這一天盟軍最初抵達，前來解放他們。韓國人和澳大利亞人紀念1945年8月15日，因為在這一天他們最早得知日本投降的消息。美國則紀念9月2日，因為這是日本正式投降儀式舉行的日期。

對紀念這些日子的人們來説，其中的每一天都意義非凡。但這些日期掩蓋了1945年的混亂現實。第二次世界大戰不是在某一天突然結束的。這是不可能的。事實上，最終的戰鬥持續了好幾個月，甚至是好幾年。第二次世界大戰彷彿一艘龐大的航空母艦，全速駛過歷史的波濤：它的衝勁太大，即便引擎早在1945年夏季就停機了，還是要等一段時間才能真正停下來。

大家不妨考慮一下戰爭結束後歐洲的狀況。1945年，歐洲大陸哀鴻遍野，生靈塗炭。各城市化為廢土，經濟崩潰，各種機構被毀。在歐洲的廣大地區沒有正式的警察，沒有正常運作的政府，沒有交通、食物，也沒有明確的是非觀。所以，歐洲出現了現代史上無與倫比的犯罪狂潮。飢腸轆轆的人羣為了覓食或者尋找可以用來交換食物的財物而洗劫商店和庫房。憤怒的暴民搜捕戰犯和通敵者，對其血腥報復。有些人利用當時的混亂局面公報私仇。在德國那樣的國家，形勢極度惡劣，盟軍不得不實施宵禁：天黑之後還在大街上行走的人被自動認定為罪犯，可能會被當場槍決。

中國和亞洲其他地區也出現了類似的情況。例如，在香港，戰爭結束後，自發組織的義務警員搜捕漢奸和密談。根據盟軍的檔案，不少人被臨時法庭審判和槍決。誰能説得清這些人是不是真的有罪？

在馬來半島，抵抗戰士經常報復曾與日本軍人發生關係的女性。在戰爭期間，很多女性為飢餓所迫，別無選擇，只能出賣肉體換取食物給自己和孩子。但戰後她們為此遭到懲罰。據目擊者説，死刑還不夠，很多這樣的女性被用刺刀捅死，被毆打或酷刑折磨至死。

天下大亂時候就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但我們也要承認，有的時候暴力不是混亂無序的，而是有組織的。軍隊、正式的抵抗羣體，甚至從1945年開始建立的新政府，都會從事暴力。例如，在歐洲，新的捷克政府把戰爭責任不僅歸於德國領導層，還怪罪全體德國人民。於是，捷克政府正式決定逮捕捷克境內所有德意志血統的人，將其驅逐出境。這個過程極其殘暴，有確鑿的史料證明發生了數十起屠殺。最惡劣的一起暴行發生在普熱羅夫（Přerov），那裏的捷克民兵攔截了一列滿載被驅逐的德意志人的火車，命令他們下車。當夜，捷克民兵槍殺了71名德意志男子、120名婦女和74名兒童，其中最小的只有八個月大。後來有人要求民兵解釋為什麼殺害兒童，他們若無其事地説：“我們已經殺了父母，如果不殺孩子的話，拿他們怎麼辦？”

並非只有捷克斯洛伐克一個國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波蘭、匈牙利和羅馬尼亞驅逐了它們境內的全體德意志人。總計有1200萬至1400萬德意志人在戰後被從歐洲各地驅逐。其中很多家庭在外國生活已經有好幾代人的時間，很多人根本不會説德語。盟軍不情願地同意這樣的人口轉移，條件是必須做到“井井有條，符合人道”。而實際上這個人口轉移過程從開始到結束往往是兇殘而違揹人道的。我們知道至少有50萬德意志人死在被驅逐的過程中。總的死亡人數可能高達150萬。

1945年之後東歐其他地方也發生了驅逐人口的暴行。匈牙利人被從斯洛伐克趕走，烏克蘭人被逐出波蘭，波蘭人被逐出立陶宛和烏克蘭，意大利人被從南斯拉夫趕走，土耳其人被從保加利亞趕走。戰後，東歐的每個國家似乎都下定決心儘可能清除外國的影響。戰爭結束很久以後，歐洲仍然發生了種族清洗。

除了種族暴力，還有政治暴力。在全世界很多地方，第二次世界大戰在1945年留下了權力真空。不同的羣體對於世界應當是什麼樣有着不同的理念，他們都匆匆去填補權力真空。有些羣體互相廝殺已經有些年頭了，他們之間的鬥爭被二戰的主要戰事所掩蓋。盟國和軸心國的停火併沒有解決那些羣體之間的矛盾，而是給了他們自由，讓他們竭盡全力、心無旁騖地爭鬥。

於是，1945年之後多個國家爆發內戰，包括中國。中國內戰直到1949年才結束，最後共產黨獲勝。希臘也爆發了內戰，但結果與中國不同。1945至1949年的希臘內戰中死亡的人數超過了納粹佔領希臘時期的數字。但最兇殘的內戰發生在20世紀50年代的朝鮮半島，導致將近100萬人死亡。之所以會爆發朝鮮戰爭，就是因為1945年之後盟國之間分割了朝鮮半島。該半島至今仍然處於分裂狀態。

在亞洲的大部分地區，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造成的權力真空給了一些民族千載難逢的機會，去擺脱殖民統治。今天，這些國家會慶祝自己擺脱歐洲帝國主義、贏得獨立，它們確實有理由慶祝。但我們不要忘了，這些國家獲得獨立是通過更多的暴力。

最早宣佈獨立的國家之一是印度尼西亞。1945年8月17日，也就是日本投降的僅僅兩天後，游擊隊員奪取了廣播電台，宣佈殖民時代結束。遺憾的是，不是這麼簡單就完了。隨後的日子裏，形形色色的民兵武裝、地方軍閥、革命青年羣體和犯罪團伙都在爭奪權力。民族主義者對抗共產黨，穆斯林敵對基督徒和佛教徒，農民抵抗地主和土豪。華人商人素來受到當地人的嫉妒和猜忌，如今各處的華人都遭到攻擊。為了這些種族暴力，後來印尼人給出了許多借口。有時華人被指控與日本人同流合污，有時被指控與戰前的荷蘭殖民當局合作。但事實上，絕大部分華人遭到攻擊，僅僅因為他們是華人。在雅加達附近的一個地區，許多華人的屍體被丟進水井，以至於當地人很難搞到清潔的水。一個月後英國軍隊抵達，試圖建立秩序。但要建立秩序，往往需要恢復荷蘭殖民當局的統治，所以印尼人並不感謝英國人的努力。隨後四年，一場野蠻的獨立戰爭席捲印尼。

越南、柬埔寨和老撾也發生了類似的故事。這三個國家都在戰爭的最後歲月裏宣佈獨立，但戰前曾統治這裏的法國當局在三國試圖恢復殖民統治。結果又是一場野蠻的局部戰爭，時斷時續打到70年代。

1945年之後印度也陷入暴力衝突。英國殖民當局在兩年後不得不放棄對印度的統治，將印度分割成三塊：北方的兩塊主要是穆斯林區域，南方最大的一塊主要是印度教徒的家園。和歐洲的情況一樣，印度也發生了人口交換。和歐洲的情況一樣，印度也出現了野蠻的暴力衝突。在印巴分治時期，約1500萬人背井離鄉，死亡人數在20萬到200萬之間。因為驅逐人口的過程非常混亂，我們説不清究竟有多少死難者。

戰爭會釀成新的戰爭。暴行會帶來成新的暴行。1949年，印度總理賈瓦哈拉爾·尼赫魯悲哀地回顧前幾年吞沒了他的國家和更廣泛世界的暴力狂潮。

“任何人都不想要戰爭，任何國家都不想要戰爭，”他説，“戰爭越來越恐怖，人們越來越不想要戰爭。然而某種過去的邪惡或宿命或某種命運，仍然把人類往特定的方向推，推向深淵。他們就像機器人一樣，口口聲聲地説同樣的話，做同樣的姿態……戰爭爆發，然後就是邪惡的事情，它們會導致新的戰爭，如此惡性循環。”

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真正悲劇是，它沒有在1945年9月得到一個乾脆利落的了斷。戰爭在隨後一些年裏仍然繼續肆虐。我們紀念9月3日的時候，應當努力記住這一點。1937到1945年間，第二次世界大戰殺死了約7000萬人，但二戰的後遺症又奪去了至少幾百萬人的生命。

我們應當銘記這些死難者。

作者簡介：

基思·羅威（Keith Lowe）為英國曆史學家和作家，主要研究第二次世界大戰。他的作品《野蠻大陸：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歐洲》榮獲海賽爾-提爾特曼獎（Hessell-Tiltman Prize）和意大利全國凱拉斯科文學節（Italian National Prize Cherasco Storia），被翻譯為16種語言。他的新書《恐懼與自由：第二次世界大戰如何改變我們》（The Fear and the Freedom: How the Second World War Changed Us）將由社科文獻出版社甲骨文工作室推出中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