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造毒一邊捐錢:薩克勒家族崩塌史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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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慈善家雜誌2024年08月15日 07:50:110人蔘與0評論慈善不是貪婪的遮羞布

亞瑟·薩克勒。圖/亞瑟·薩克勒基金會
以撒·薩克勒去世前,曾語重心長地留下了一席話:如果一個人失去了財富,他總是可以想辦法再掙回來,但如果他敗壞了家族的名聲,那麼他就真的失去了一切。
若干年後,這個美國著名的製藥家族,卻因為製造和推廣阿片類藥物而頻頻曝出醜聞,不僅受到法律、道德和輿論的指責,其家族慈善也被視為“名聲洗白”而被多個藝術和教育機構拒之門外。
薩克勒家族如何從美國夢的踐行者,到成為人人喊打的“不良企業”?在《疼痛帝國》一書中,我們或許可以找到答案。
充滿爭議的財富積累之路
《疼痛帝國》(Empire of Pain)是由美國記者兼作家帕特里克·拉登·基夫(Patrick Radden Keefe)所著的一本非小説類書籍,於2021年出版並在2024年4月正式引入中國。該書詳細探討了薩克勒家族及其在美國阿片類藥物危機中的角色,揭露了家族通過普渡製藥公司(Purdue Pharma)製造和推廣阿片類藥物奧施康定(OxyContin)而積累財富的過程。基夫通過大量的採訪、調查報告、法庭文件和內部文件,揭示了薩克勒家族和普渡製藥的內幕,以批判性的視角審視了家族的商業行為和道德責任,並由此引申到美國在防止類似事件發生的制度性缺失問題。
《疼痛帝國》分為三部分,主線是薩克勒家族的歷史、普渡製藥的發展歷程以及阿片類藥物危機的爆發。第一部分是薩克勒家族的起源與早期歷史,該部分主要介紹了薩克勒家族的奠基者亞瑟·薩克勒(Arthur Sackler),也就是到北大捐款的那位老紳士和他兩個兄弟的創業故事。亞瑟是一位精神病醫生,也是一個富有創新精神的廣告天才,他在20世紀中期改變了製藥行業的營銷方式,通過精準的廣告宣傳和推廣手段,成功地推銷了許多藥品,為家族的財富打下了基礎。
第二部分講述了普渡製藥與奧施康定的崛起。1996年,普渡製藥推出了奧施康定,這是一種強效的阿片類止痛藥。書中揭示了普渡製藥如何通過誤導性的市場宣傳,低估藥物成癮風險,以增加銷量。普渡製藥在醫生、患者和公眾之間推廣奧施康定,聲稱其成癮風險較低,從而使藥物銷量迅速攀升。
第三部分講述了阿片類藥物危機與法律糾紛如何顛覆了薩克勒家族的公眾形象。隨着越來越多的患者因奧施康定成癮,阿片類藥物濫用問題在美國逐漸失控。書中揭露了大量患者和家庭因此遭受的痛苦,以及隨之而來的公共衞生危機。此外,作者還探討了普渡製藥及薩克勒家族如何面對越來越多的法律糾紛和公眾壓力。
薩克勒家族傳奇經歷的起點來自於猶太人以撒·薩克勒(Isaac Sackler),他在20世紀初期從東歐的波蘭移民到美國,和妻子蘇珊娜生活在紐約的布魯克林,並養育了三個兒子亞瑟(Arthur Sackler)、莫蒂默(Mortimer Sackler)和雷蒙德(Raymond Sackler)。在上世紀30年代,由於報考醫學院的猶太人太多,美國醫學院聯盟不得不推出限制猶太人入讀的政策(猶太人不能超過學生總數的30%),所以薩克勒三兄弟只能去歐洲攻讀醫學學位。
二戰期間,美國政府命令大型化工企業轉型生產抗生素,推動了化工企業向藥企的轉型。青黴素的誕生使人們相信疾病可以通過藥物治療,從而推動了醫藥行業的高速發展。三兄弟的老大亞瑟順勢進入輝瑞成為該公司的第一個醫藥銷售代表,開創了現代藥企的醫藥營銷模式,也奠定了家族進入醫藥領域的基礎。
朝鮮戰爭期間,薩克勒兄弟合夥買下了普渡製藥,並推廣了一種較為温和的鎮定劑,也是一種安眠藥,叫做安寧(Miltown),一經推出就廣受歡迎,但是也引發了濫用問題。三兄弟繼續利用緩釋包裹技術開發了“美施康定”(MS Contin),屬於阿片類的鎮定藥,這種技術的突破為後來公司推出奧施康定奠定了基礎。
真正讓普渡聲名鵲起的是1996年獲得FDA批准上市的奧施康定。普渡通過誇大藥物的安全性和有效性,將其推廣為各種疼痛的終身用藥。公司還通過各類學術會、海量廣告和賄賂醫生等手段,大力推廣奧施康定,導致美國該類藥物的大規模濫用和成癮問題。終於在2008年,美國阿片危機全面爆發,以奧施康定為主的阿片類藥物的過量使用和成癮問題已經顯著上升,導致大量死亡和社會問題。
普渡製藥成為危機的暴風眼,而推動普渡製藥公司不斷推銷奧施康定的是薩克勒家族的貪婪,尤其是家族第二代當家人理查德(雷蒙德的兒子)的野心。他們通過高效能緩釋阿片類藥物的銷售,追求比上一代更高的利潤。然而,這種金錢驅動的背後是對醫學廣告的濫用、對醫學事實的扭曲和對利益衝突的視而不見。例如,普渡製藥通過資助研究來證明其藥品的無害性,並僱傭3000多名醫生來有償推廣藥物。
奧施康定為普渡製藥帶來了鉅額收益,使其有足夠資金應對法律訴訟。作為一傢俬人非上市公司,普渡製藥不必擔心訴訟對股價的影響,每月數百萬美元的律師費對他們來説只是小菜一碟。
法律的不平等還體現在“旋轉門”現象上,許多薪資低廉的聯邦檢察官和高收入的大律師之間角色容易互換。出色的律師在檢察官任上建立名聲,然後利用這些名聲和人脈在大律師行服務於大客户。例如,緬因州的一位檢察官最早提出奧施康定的問題,但卸任後很快為普渡工作。而紐約市長朱利安尼卸任後,也被普渡製藥聘為顧問,幫助公司在司法部的訴訟中獲得有利結果。
薩克勒家族的貪婪和不道德的營銷策略導致了美國阿片危機的爆發,但是直到今日也沒有任何一位家庭成員因此坐牢,反而不斷通過捐款和慈善活動維持正面形象。
《疼痛帝國》一經出版便引起了廣泛關注,並獲得了高度評價。該書被認為是對薩克勒家族及其在阿片類藥物危機中作用的詳盡而權威的記錄。書中揭示的事實不僅引發了公眾對製藥行業營銷策略的反思,也加劇了對企業社會責任和倫理的關注。

《疼痛帝國》
作者:帕特里克·拉登·基夫
譯者:沈瑞欣
出版社:格致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4年4月
一場精心策劃的“洗白”運動
《福布斯》曾將薩克勒家族列為美國20大富豪家族之一,家族資產高達140億美元,且大部分為現金和其他高價值資產。薩克勒家族也特別善於通過慈善向外展示家族的高貴形象,全球眾多知名藝術博物館、高等學府和醫療機構都刻有薩克勒的名字,如牛津大學的薩克勒圖書館、盧浮宮的薩克勒展廳、哈佛大學的薩克勒博物館、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史密森尼學會等等,這些地方都展示了薩克勒家族慷慨的一面。有博物館館長將他們與文藝復興時期的美第奇家族相提並論。
薩克勒家族長期以來以其慷慨的慈善捐贈而聞名,尤其在藝術、文化、教育和醫學領域。他們的捐贈金額巨大,對多個重要機構和項目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藝術與文化領域,薩克勒家族向史密森學會捐贈了數千萬美元,幫助建立了亞瑟·M·薩克勒畫廊,這座畫廊是華盛頓特區的亞洲藝術博物館之一。此外,他們還向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捐贈了大量藝術品和數百萬美元的資金,用於支持博物館的發展,並在館內設立了薩克勒展廳。家族成員還向倫敦的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大英博物館提供了數百萬美元的資助,幫助這些世界級博物館提升管理能力。
在教育領域,薩克勒家族對哈佛大學的捐贈尤為顯著。家族在哈佛設立了多個教授席位和研究基金,捐贈金額估計超過1億美元,以支持醫學院和其他學院的研究和教育項目。薩克勒家族也為哥倫比亞大學和牛津大學提供了數千萬美元的資助,用於建立研究中心和提供獎學金。
醫學研究領域也受到了薩克勒家族的重點關注和慷慨解囊,家族為康奈爾大學醫學院捐贈數千萬美元設立了薩克勒研究所,用於促進發育心理生物學研究;以色列特拉維夫大學也從薩克勒家族獲得了數千萬美元的捐贈款,用於支持醫學研究和教育項目。
有評論認為,薩克勒家族的慈善行為,實際上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名譽“洗白”運動。他們希望將自己從便利店起家的小藥房轉變為改革現代醫藥的巨頭,從籍籍無名的東歐猶太移民後代轉變為慈善事業的領軍人物,他們對家族名望的追求充滿了執念。正是因為認識到家族企業的主打產品充滿了爭議,所以他們始終小心翼翼地避免與奧施康定和普渡製藥的負面形象聯繫在一起。他們渴望通過慈善獲得的名聲,與他們的財富來源劃清界限。
薩克勒家族通過經濟資本的積累,逐漸完成了向社會資本的轉換。他們的第三代繼承人大多從事文藝工作,遠離了家族企業的運營。這些富三代在紐約上東區的豪宅中長大,就讀於擁有家族冠名的牛津和哈佛,畢業後成為電影製作人和社會活動家,似乎不想牽扯到任何紛爭。
作為一個猶太望族,薩克勒家族的行事風格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猶太傳統的影響。猶太傳統強調教育、慈善和社區責任,這些價值觀在薩克勒家族的慈善行為和商業運作中有所體現。
慈善(Tzedakah)是猶太教的核心價值之一,強調通過慈善行為來改善社會和幫助有需要的人。薩克勒家族通過大量捐贈支持了文化、教育和醫學領域的許多項目,這些行為可以看作他們履行社會責任的一種方式。然而,普渡製藥在阿片類藥物危機中的行為引發了關於其慈善動機的爭議。家族的慈善捐贈只是為了改善其公眾形象,掩蓋商業行為帶來的負面影響,這無疑與猶太傳統中強調的無私慈善完全背離。
同時,猶太教對商業行為有着嚴格的倫理要求,強調公平、公正和對他人利益的尊重。《塔木德》和其他猶太法律文獻中有許多關於商業道德的規定,要求商人誠信交易,避免欺詐和剝削。然而,普渡製藥在推廣奧施康定時的行為——如誤導性宣傳和低估成癮風險——顯然違反了這些倫理準則。儘管薩克勒家族通過商業活動積累了鉅額財富,但其行為與猶太教的商業道德標準存在顯著差距。在美國過於發達的現代資本主義環境中,猶太家族的傳統價值觀在實際操作中已經被忽視和扭曲。
薩克勒家族的案例不得不再次提醒我們真正的慈善應該具備的特點:首先是無私與透明,慈善行為應當基於無私的動機,而不是為了改善自己的公眾形象或彌補負面行為,慈善組織和捐贈活動應當透明,明確資金的來源和用途;其次是可持續性與影響力,真正的慈善應當注重可持續發展,能夠長期、持續地為社會帶來積極影響,慈善項目應當有明確的目標和可衡量的成果,確保資源被有效利用;最後是社會責任感,企業和個人在追求財富的過程中,應當考慮其行為對社會的影響,避免造成負面影響。所以家族和公司的慈善行為應當與相應主體的社會責任相一致,不應成為掩蓋不良行為的工具。
“疼痛帝國”的深層次問題
隨着阿片類藥物成癮危機的加劇,普渡製藥成為了眾多州檢察官調查的焦點,公司聲譽和業務面臨空前挑戰。即便如此,普渡製藥並未就此放棄,他們對奧施康定進行了改良,並計劃在海外市場,特別是發展中國家,尋求新的增長點。
普渡也曾嘗試研發新藥,但由於薩克勒家族對盈利的執着,任何無法與奧施康定相匹敵的新藥計劃都遭到了否決。在2007年至2019年間,普渡製藥面臨了上千起訴訟,被罰款數十億美元,最終在2019年宣佈破產。這一破產被視為金蟬脱殼的策略,旨在保護薩克勒家族的利益。
2021年12月,普渡製藥的和解協議因聯邦法官對薩克勒家族在民事訴訟中的豁免權提出質疑而被推翻。若不能達成新的協議,這場官司可能會拖延多年,成為歷史上最漫長的破產訴訟之一。
以撒給薩克勒家族留下的遺訓,也在這場危機中得到了戲劇性的體現。儘管他們仍擁有財富,但許多博物館和大學已不再接受他們的捐贈,甚至撤銷了他們的冠名權。盧浮宮和大英博物館等機構已宣佈去除薩克勒家族的冠名,越來越多的教育機構也開始拒絕他們的捐贈。
此外,《疼痛帝國》通過對薩克勒家族及其藥企行為的深入剖析,揭示了美國在應對公共健康危機、企業道德與社會責任等方面存在的深層次問題。
首先是巨型公司存在的貪婪和道德缺失問題很難被司法體系限制。普渡製藥公司為了追求利潤,不惜隱瞞藥物的成癮風險,通過誤導性的廣告和宣傳策略大力推廣奧施康定。薩克勒家族作為公司的掌控者,為了財富積累,完全無視藥物濫用給社會帶來的巨大危害,展示了企業在追逐利益過程中對社會責任的極度忽視。面對像普渡製藥這樣的大企業,法律系統顯得無力,無法有效制裁那些對公共健康造成嚴重威脅的公司。此外,藥企通過大量的政治遊説和捐款,影響政策制定者,削弱了對藥物市場的監管力度,使得公共健康問題更加難以解決。
其次,《疼痛帝國》還揭示了阿片類藥物危機如何暴露了美國公共健康系統的脆弱性。藥物濫用問題在經濟和社會底層羣體中尤為嚴重,加劇了社會不平等和貧困問題。社會和文化層面對成癮問題的污名化,使得成癮者難以獲得應有的幫助和支持,進一步加劇了這一公共健康危機,直到今天我們也沒有看到美國政府推出任何行之有效的危機解決方案。這無疑是市場失靈在藥物市場的集中體現。
概言之,《疼痛帝國》這本書並不止於批判薩克勒家族的貪婪,而是促使美國對阿片類藥物危機及其背後的系統性問題進行反思,提醒人們在解決藥物濫用問題時,必須關注和解決這些深層次的社會、文化和制度性障礙。
(作者系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國際經濟研究院世界經濟系副研究員,以色列中心主任)
作者:朱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