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峯|唐代的狐狸與人間的秩序——古代世界的怪異與邊界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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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日本的井上圓了創立“妖怪學”是為了破除迷信思想,在文化上完成“維新之鴻業”。蔡元培曾將井上的《妖怪學講義錄(總論)》譯成中文,欲藉此破除中國人的各種迷信,但中國一直並未形成自己的妖怪學。劉曉峯教授的文章,通過解讀《廣異記》中千年之狐趙門福為同類報仇的故事,分析中國古代的人域、妖域、神域之間的邊界與秩序。他指出 :“一個有天意的、有情的、有心的古代世界,是和我們今天用科學的目光所看到的完全不一樣的世界。”蘇筱博士的文章在梳理中國妖怪歷史脈絡的基礎上,指出妖怪文化與大眾傳播已經深度融合,傳統妖怪文化得以數字化再生,出現了諸多新形態。中國學者研究妖怪文化,當然不是為了傳播怪力亂神故事,而是為了挖掘其背後的思想根源和文化邏輯,開發和利用妖怪文化所藴含的文學藝術資源。
——特約主持人 黃景春(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
唐代的狐狸與人間的秩序
——古代世界的怪異與邊界
劉曉峯|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
本文原載《探索與爭鳴》2022年第7期
非經註明,文中圖片均來自網絡
原題《怪異與邊界——對唐人小説中邊界與秩序的個案分析》
一
**“千年之狐,姓趙姓張。五百年狐,姓白姓康。”**在中國的狐狸世界,這四句話似乎憑空而來,卻頗有影響。它初見於唐人戴孚所著《廣異記·唐參軍》:
唐洛陽思恭裏,有唐參軍者,立性修整,簡於接對。有趙門福及康三者投刺謁,唐未出見之,問其來意。門福曰:“止求點心飯耳。”唐使門人辭,雲不在。二人徑入至堂所,門福曰:“唐都官何以雲不在,惜一餐耳?”唐辭以門者不報。引出外廳,令家人供食。私誡奴,令置劍盤中,至則刺之。奴至,唐引劍刺門福,不中,次擊康三,中之,猶躍入庭前池中。門福罵雲:“彼我雖是狐,我已千年,千年之狐,姓趙姓張;五百年狐,姓白姓康。奈何無道,殺我康三。必當修報於汝,終不令康氏子徒死也。”
此後的故事就圍繞趙門福如何復仇而展開,所以這是一個典型的狐精報仇的故事。這段話既交代出為什麼趙門福認為殺死康三是錯誤的,也打下了後來復仇的基調,是把全篇上下邏輯嚴密結構起來的重要環節。

“千年之狐,姓趙姓張。五百年狐,姓白姓康”這一説法,對後世廣有影響。明人徐應秋《玉芝堂談薈》卷二三“物類多壽”即錄之。而《平妖傳》第三回也講到“原來狐精但是五百年的,多是姓白姓康;但是千年的,多是姓趙姓張,這胡字是他的總姓” 。清人的《昔柳摭談》裏,有狐女自述:“或五百年而白姓康姓,或一千年而趙氏張氏,雖分四姓,實出一家。”《耳食錄·卜疑軒》裏有狐女歌曰:“張家阿姊趙家姨,同向春山學畫眉。”受這篇文字影響,明清小説中姓趙、張、白、康的狐狸故事很多。但李劍國在《中國狐文化》一書中曾檢討有唐一代的傳奇小説,指出狐狸罕有姓趙、張、白、康四姓者。該書第十章《狐妖姓名及習性種種》雲:“趙門福系千年天狐故而姓趙,其同伴康三姓康,自然是五百年狐。趙、張、白、康均非唐代顯姓,不知何以用為道行極深的千年狐和五百年狐的姓氏。事實上唐小説中的天狐,諸如王八、吳南鶴、劉成、崔參軍等無一姓趙姓張,而這幾個天狐恰亦出於《廣異記》,自相牴牾。這隻能算是一種個別説法,並不具備普遍性,終不如胡姓被普遍説成狐的姓氏。”這是對唐人小説中狐姓的真實統計,誠為確論,只是可惜於此處對《唐參軍》一條中何以使用了趙、張、白、康四姓,未能做更深展開。
蓋趙、張和王、李、劉等很早即為中原大姓,“張王李趙”甚至連用成為民間俚語。趙翼《陔餘叢考》卷四三“張王李趙”條雲:“(張王李趙)見朱弁《曲洧舊聞》,俚語有‘張王李趙’之語,猶言是何等人也。然梁範鎮〔縝〕《神滅論》已有‘張甲王乙李丙趙丁’之語,是張王李趙俗語,其來已久。”而白康二姓在古代中原雖亦有之,但《三國志·烏丸鮮卑東夷傳》注引《魏略·西戎傳》即稱氐人“稱盤瓠之後,或號青氐,或號白氐”,《魏書·太宗紀》載西河飢胡有白亞氏,後改姓白。《梁書·康絢傳》載,漢時西域康居國遣王子朝中國,後定居河西,後人以國為氏即甘肅康姓。故《新唐書》載粟特昭武九姓,首舉康氏。所以,這裏特舉趙張白康四姓,應是以趙張指代中國本土之人,白康指代歸化並生活於中國的胡人**。古代中國文化的一個特點是開放性。早期所謂華夷之辨,夷夏之防,其界限不取決於血緣,而是取決於文化認同。**以人論之,孟子説陳良“楚產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學於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謂豪傑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師死而遂倍之”。以國論之,楚自蠻夷而文明日進,中原諸侯與之盟則不復以蠻夷視之,鄭雖本諸夏但所行非禮,亦視為夷狄。如果夷夏的邊界在文化,那麼,其人在中國生活了五百年甚至千年,衣冠禮儀亦同於中國,則自是中國之人。
揆諸《廣異記》中狐精趙門福的憤怒,正在於一種來自邊界認同上的憤怒:我雖是狐,但已經在中國生活千年,和中國本土姓趙姓張之人沒有區別,康三雖是狐,已經在中國生活五百年,和姓白姓康的西域歸化者沒有區別,我們已經算得上是中國人,按照道理應該得到的是承認,而不應該是這樣慘遭毒手。所以,趙門福才一定要為康三報仇,才有了後邊的報仇故事。
二
**狐狸們很早就走進了中國人的生活世界了。在古代中國,人們對狐狸的想象有很大變化。狐狸本非妖怪,而是有情有義之獸,是天下太平的祥瑞。**班固《白虎通德論》雲:“德至鳥獸,則鳳皇翔,鸞鳥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鹿見,白烏下。”九尾狐是天下太平的祥瑞,其後文具體解釋説:“狐九尾何?狐死首丘,不忘本也,明安不忘危也。必九尾者也?九妃得其所,子孫繁息也。於尾者何?明後當盛也。”古代人認為狐死首丘,有不忘根本之德。《楚辭·哀郢》雲:“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又《楚辭·自悲》雲:“狐死必首丘兮,夫人孰能不反其真情?”同一説法亦見於《潛夫論》《文子》《風俗通義》《淮南子》等多處古籍。可知在秦漢時代,這是一個比較普遍的認識。古代人又認為狐之九尾是宜室宜家的象徵。這種觀點與禹見狐而娶塗山之女的傳説深有關聯。《吳越春秋·越王無餘外傳》載:
禹三十未娶,行到塗山,恐時之暮,失其度制,乃辭雲:“吾娶也,必有應矣。”乃有白狐九尾造於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證也。塗山之歌曰:‘綏綏白狐,九尾痝痝。我家嘉夷,來賓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際,於茲則行。’明矣哉!”禹因娶塗山,謂之女嬌。……十月,女嬌生子啓。
在這裏,狐是預兆“子孫繁息”的德獸。更重要的是,在漢代人的世界觀裏,狐狸被看成是和西王母生活於同一世界的與生命蕃息密切相關的神獸,是生活在太陽裏的神聖陽獸,這一點在漢代留下的圖像資料裏也能看到。當然,上古的狐狸也有獸的一面。《山海經》中《南山經》《東山經》《海外東經》《大荒東經》裏都有關於九尾狐的記載,其中狐狸生活的世界和人世是分得很清楚的。

但是,這一切到後來就發生了變化。《三遂平妖傳》引郭璞《玄中記》稱:“狐五十歲能變化為人,百歲能知千里外事,千歲與天相通,人不能制,名曰天狐。性善蠱惑,變幻萬端。”而一隻狐狸如何修煉成人形呢?古人發揮了豐富的想象來回答這個問題,描摹最生動的是《三遂平妖傳》的這一段:
大凡牝狐要哄誘男子,便變做個美貌婦人。牡狐要哄誘婦人,便變做個美貌男子。都是採他的陰精陽血,助成修煉之事。你道什麼法兒變化,他天生有這個道數,假如牝狐要變婦人,便用着死婦人的髑髏頂蓋;牡狐要變男子,也用着死男子的髑髏頂蓋,取來戴在自家頭上,對月而拜。若是不該變化的時候,這片頂蓋骨碌碌滾下來了,若還牢牢的在頭上,拜足了七七四十九拜,立地變作男女之形。扯些樹葉花片遮掩身體,便成五色時新衣服。人有見他美貌華裝,又自能言美笑,不親自近,無不顛之倒之,除卻義夫烈婦,其他十個人倒有九個半着了他的圈套,所以叫做狐媚。不止如此,他又能逢僧作佛,遇道稱仙,哄人禮拜供養,所以唐朝有狐神之説,家家祭祀,不敢怠慢。當時有諺曰:“無狐不成村。”此雖五代時消息,然其種至今未嘗絕也。
這段話出現於明代小説,但每句話都有本事來歷,篇幅有限,這裏不一一引述。其中講到“唐朝有狐神之説,家家祭祀,不敢怠慢”,講到唐到五代流行的“無狐不成村”的諺語,都是我們瞭解唐參軍故事的重要背景。當狐狸能夠變成人的時候,他就擁有了進入人類生活秩序的可能性,具備了“知千里外事”的能力,進入人世間的狐狸就已經有了特異功能,不再是一個普通的生命存在。唐傳奇中就有不少人借狐狸智慧發財的故事。當狐狸已經修成“與天相通”“人不能治”的天狐,它的存在便已經是正常生活世界中一個無法操控的變量,而對於正常的人類社會,這樣的變量是非常可怕的。趙門福就是這樣一隻壽及千年,“性善蠱惑,變幻萬端”的天狐。
所以,唐參軍故事的根本,牽涉到了兩個邊界觀念之間的矛盾。“立性修整”的唐參軍是人類,他殺掉妖狐康三的行為,背後最強大的理由就是妖離開了妖的世界,侵入了人的空間。從文脈上看,唐參軍並不願意動手殺妖。趙門福與康三投刺謁求食時,唐以不在為由讓門人辭之,就是知道對方非己同類,但並未動殺心,只是拒見而已。但趙、康二妖不僅強人所難地“徑入堂所”,而且言語相責,做出這些違揹人生活常識的行為時,二妖已經離開了妖的世界,超越邊界強行進入了人的空間,這才是引發唐參軍殺意的直接動因。小説一開始就交代唐參軍“立性修整,簡於接對”,可見他是一個嚴守是非界線又不擅長變通的人。所以,唐參軍殺掉康三,要堅守的是人妖之界。
那麼,為什麼要堅守人妖之界呢?因為妖怪和人類不同,是充滿變量的異類,妖怪超越邊界貼近人,對人就是極大的威脅。**妖怪和人生活在同一個世界,卻又處在我們的生活秩序之外,既擁有我們日常生活的秩序和環境,同時又是屬於非日常生活秩序和環境的超越性存在,並因為具有這樣的異質性而很容易讓生活於正常空間的人感到無形的危機。**所以,唐參軍故事的前半段涉及兩個邊界(兩種秩序):趙門福心中的華夷之界和唐參軍心中的人妖之界。矛盾的核心是對我們生活的世間究竟該存在怎樣一種秩序的不同認識。不同的邊界觀念裏,存在着不同的社會想象,而對這兩個邊界的不同認識,形成了內在的矛盾,並邏輯性地引出了康三被殺的悲劇後果。
三
唐參軍故事中的還有另一個很容易被忽略的秩序——妖界的秩序。這個秩序的存在是趙門福復仇活動展開的邏輯基礎,所以值得我們認真解析。
中國古代的妖怪文化非常發達。一方面,妖怪是古人對於未知世界的想象,這種想象覆蓋的層面本來就非常廣;另一方面,即便古人並不認為這些妖怪是在現實世界存在的,但他們依舊喜歡妖怪故事,並願意傳播自己有關妖怪世界的想象,其平凡的生活因為物可變化為妖這種神奇想象而增添出無窮無盡的風味。一個人對於未知的新異想象只不過是一朵小小的火花,但當這種想象的世界發展到一定規模的時候,成片的火花可能就串聯成燎原的大火。因此,人們對妖怪世界的想象也變得越來越繁複。在中國古代,很早就有物老為妖的觀念,很早就有很多器物成妖的故事。在漢魏六朝小説裏,已經有各種動物妖怪二十幾種,到了唐人小説裏,物妖物怪這種器物成精故事更頻繁出現,出現的妖怪種類也遠超前代。以植物為例,舉凡樹木都會成妖變怪,而圖畫、油燈、毛筆、水桶等器物妖怪也多得令人炫目。當這些妖怪的故事串聯起來,構成一片巨大的想象的叢林,它就是古人生活世界的一部分,也是他們精神世界的一部分。需要強調的是,這個妖怪的世界,這個超越我們現實世界的特殊的世界,與我們生活的世界是一起存在的,儘管它超越現實的邊界而進入“非常”,但也存在着一種隱然的秩序——隸屬於妖界的秩序。
物老為妖,這是所有妖怪學研究者入門時都學習過並熟悉的話。“老”是漫長的時間,是“物”與“妖”轉化的橋樑。《玄中記》所記狐狸五十歲能變人,百歲能知千里外事,千歲與天相通,人不能制,名曰天狐。可見狐狸越老,妖性越強大。所以,時間才是讓一般的“物”變化為“妖物”的力量。時間之所以擁有如此神奇的力量,是因為我們生活的世界中萬物都在時空之中,由時間空間秩序結構而成。“老”的力量本源於對時間秩序的超越,而超越秩序的邊界,就是“非常”。某種意義上,妖就是這“非常”世界的代名詞。在科學高度發達的今天,我們會認為妖怪只是古人對於未知的想象,但在古代,這些被稱為妖怪的被想象出來的怪物或怪獸以及它們存在的空間,很可能被認為是現實的,是真實存在的。所以對古人而言,妖怪就是自己生活秩序中的一個特殊部分。既然妖怪本身是因為“老”而超越了秩序的邊界所產生的“非常”,那麼這個“非常”,實際上也是另一個層面的秩序中的存在。
在日本流傳非常廣泛的付喪神故事就與秩序有關。日本國會圖書館所藏《付喪神繪卷》起首記載道:
《陰陽雜記》雲:“器物越經百年,即得化精靈而誑誕人心,此可號為付喪神。”據此世俗每年立春之前,人家棄捨舊道具於路次,謂之“掃煤”。由此出現了距百年僅差一年的付喪神之災。
從繪卷中我們能夠看到花瓶妖、勺子妖以及各種古老道具變成的妖,而櫻花樹下羣妖宴席上,有分別盛着人的腿、手腕、腦袋的角盆,中間大的朱漆盆中,更滿滿地堆着人的腿、手腕、腦袋。由付喪神們召開的這個賞櫻會,充滿了血腥氣息。由物而妖,日本的妖怪畫系譜中最受惠於付喪神故事的是幾個世紀以來都被日本人深深喜愛的《百鬼夜行繪卷》。在《百鬼夜行繪卷》所描繪的各種物件變化的鬼的遊行隊伍中,我們可以看到弓、鎧甲、太刀等武器,琴、琵琶、笛子等樂器,靴子、草鞋、雨傘、剪子、鏡子、火盆、鍋等各種日常用品。這是今天在中國也頗有影響的日本妖怪畫的一大主題。

但兇悍到像付喪神這樣開人肉宴會的器物妖怪,在中國的妖怪故事中是很少見的。血腥恐怖、直接與人對立的付喪神,和日本多種民間故事、民間傳説中的物老成妖不同,究其根本,這還是與付喪神出現的契機有關。付喪神的“付喪”日語讀作“kuzumo”,其發音與“九十九”是一樣的,我以為“kuzumo”是理解付喪神的重要密碼。“掃煤”即大掃除,按照日本古代習俗,在年底的十二月十三日進行一年家中最大的一次掃除,意為將家中裏裏外外都打掃乾淨以迎接新年。從時間上看,臘月十三就開始進入年似乎顯得略早,但從過年的角度看,這和我們“報信的臘八粥”很接近,是即將進入新年的一個信號性習俗。“掃煤”的目的,是為了一家迎接神靈而清淨家室,是將平常的居家空間轉換為神聖空間。房間一旦打掃清淨,就不容許外人輕易進入,便是為了維持這份神聖性。“掃煤”中之所以扔掉家中老的盔甲道具,為的是家宅寧靜,因為受“物老為妖”觀念的影響,日本人害怕家中老的盔甲道具化妖為怪。但從器物的立場看,在行將百年的第九十九年被遺棄無異於橫死,這種結束方法讓被遺棄的老器物充滿了戾氣,紛紛化身為付喪神。
對於正常的世界,生和死都是特殊的,因為它們都在生命的邊緣,全世界的民俗中關於生與死的部分——生育、結婚和葬禮——都是最為繁複的。儘管如此,這裏的生與死依舊是秩序的一部分,屬於正常世界,因為所有的生死循環,都依舊處於秩序的世界之中。但那些非常的死亡卻充滿戾氣,讓人覺得害怕。在古代世界裏,戾氣是對正常秩序具有極大威脅的存在。在人類的死亡方式中,橫死、暴死者被認為會成為怨靈、厲鬼,他們都有非常重的戾氣,會對現實世界的正常秩序構成破壞,所以,需要把他們供起來,用祭祀消除這份戾氣。在日本歷史上,平將門、菅原道真、崇德上皇被稱為日本中世三大怨靈,他們的死都充滿怨憤,並在死後受到非常高規格的供奉,這在日本學界被稱為“怨靈信仰”。和怨靈類似的觀念,在古代中國同樣也是存在的。我所研究的節日傳説中,舉凡屈原、伍子胥、介子推這些與節日相關的歷史人物都是橫死者,他們或死於水火,或死後身首異處、屍身不整。中國古代的軍神,從蚩尤到關羽到岳飛,也都是橫死者,並且屍身不整。這一切並不是偶然的。所以付喪神和普通的物化為妖不同,他們是妖中的厲鬼,櫻花羣妖宴上滿滿的血腥氣息即來源於這份戾氣。存在於各地的看似同質的妖怪世界中,其實存在着不同級別的妖怪,而對人類秩序的破壞能力,正是普通的妖怪和付喪神這樣的妖怪之間的差別所在。
**立足於古代世界秩序,付喪神的產生源於原本秩序的破壞。物百年而成妖,是一個正常的秩序,當這個秩序在完成的階段被強力打斷,就是“非常”,在行將完成的最後階段被打斷,就是“非常之非常”,所產生的對於秩序的破壞力也非常大。**在妖的世界中,成為付喪神的這些器物戾氣十足,這種戾氣對於陰陽平衡的世界是異質的,其存在是對人的平衡世界的挑戰,甚至也是對妖的平衡世界的挑戰。而器物成為付喪神的妖理和“橫死為厲”的人世道理在邏輯上是同構的,在這一點上,妖的世界就是人的世界,是人的世界的倒影。
明乎此,我們就能夠理解趙門福的怒與怨:康三這隻狐狸精五百年以上的修行被唐參軍手中的利劍強行中斷,這是“非常”,是打破秩序。回頭看“奈何無道,殺我康三”,對於唐參軍殺害康三,趙門幅給出的定性是“無道”。我們可以看到,唐參軍和趙門福各自擁有自己的邊界概念,而這邊界概念後面,有各自內在的邏輯和道理。“無道”是不按照天下道理的行動,廢道義而不講。《韓非子·外儲説左上》中説:“吾聞宋君無道,蔑侮長老,分財不中,教令不信,餘來為民誅之。”
《後漢書·李固傳》中説:“自頃選舉牧守,多非其人,至行無道,侵害百姓。”《後漢書·袁術傳》中説:“董卓無道,陵虐王室,禍加太后,暴及弘農。”這些都是上位者不行正義,恣意妄為的惡行。值得注意的是,這裏的“無道”是一個狐妖對一位人間秀才的評價。被殺的康三臨死前拼命跳進庭前池中,當趙門福呼喚時還能回答“唯”,但肉身已“求之不可得”,只剩下鼻子。康氏子五百年修行的“道”就這樣被唐參軍打斷,這是唐參軍的“無道”,是趙門福復仇的邏輯起點。所以我們説,唐參軍殺掉妖狐康三的行為和妖狐趙門福認為唐參軍“無道”併為夥伴康三複仇的行為,本質上是起源於他們關於人妖邊界的觀念差異。
四
至此,我們已經涉及理解古代世界的兩個關鍵詞——“邊界”和“秩序”。在我們人類認識的邊界之內,我們所能把握的是有秩序的世界,而有秩序的世界的存在,正是以無秩序或者秩序無法把握的另一部分的存在為前提的。
2019年10月,日本勉誠出版社出版了山中由裏子、山田仁史主編的一本名為《此世之極——自然的“內”與“外”》的妖怪學研究論文集。通過這部論文集,我們可以看到日本妖怪學研究的一些重要思路。全書分成“境——自然和超自然之間” “場——與異界的接點”“體——身體與異界”“音——聽得見的異界”“物——異界的物質證據”等五個部分,主要討論的是妖怪學研究中內外的邊界問題,單從這些題目可窺見邊界問題已經是一個為相關學者普遍注目的課題。
妖怪是古代世界想象的組成部分。學者們已討論到古代妖怪被認為是現實存在的,是古人生活的一個部分。對於怪異的認知與想象,普遍存在於世界各地的不同文化中,是一種非常常見的文化現象。怪異的普遍存在,源於每個地方都存在着秩序,存在着秩序的邊界,存在着灰色的地帶,也就存在着超越正常秩序的非秩序存在。非秩序就是妖,非秩序就是怪,非秩序就是對於邊界的破壞。這一點我們在今天保存下來的古老圖像中可以找到有力的證據。在正常的世界裏,人是有頭有身的,但《山海經》的《大荒西經》記載“有人無首,操戈盾立,名曰夏耕之屍”;《海外西經》記載“刑天與帝至此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鏚以舞”。有趣的是,我們在中亞古老的畫卷上,也可以看到這樣的無頭人。世界各地繪畫中都有馬的圖像,但一匹很漂亮的馬如果長了一個角,這匹馬就成了獨角獸,就遠離了正常生活的秩序進入到另一個世界,這樣長了角的馬不僅出現在歐洲,也出現在中國,四川三星堆就出土了3500年前的獨角翼馬。羚羊是我們生活裏常識性的存在,但當這隻羚羊頭部長出叢生的利角,兩側生出飛翔的雙翼,腳下長出獅虎類猛獸的利爪,就需要我們用超越常識的知識給予理解。在《此世之極——自然的“內”與“外”》中,學者們共同致力於尋找這些想象在歷史上互相影響的可能系譜。這個系譜最終可能非常複雜,因為一匹陸行的馬長出鱗片,或長出可以飛翔的翅膀,或生出形狀尖鋭的角,這樣一個把眾多要素配合到一起,形成新的只存在於想象中的動物或神獸的過程,體現的是人類對於未知的一種想象模式,對之梳理的難度很大。

那麼,中國古代世界人妖之間最重要的邊界是什麼?在中國儒家思想傳統裏,“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不僅出於孔子個人的喜惡,也是整個儒家思想從古典合理主義邏輯中推導出來的必然結果。儒家講禮,禮從根本上就是秩序。以維持和恢復社會內部的秩序為己任的儒家,對怪力亂神在邏輯上就一直有排斥傾向,而話語出自孔子則給這一傾向賦予了神聖的權威性。然而妖怪世界自帶風水,自古為主流思想所排斥,卻為世人所喜愛。哪怕被儒家斥為異端,被排除到主流之外,但很多讀書人依舊為妖怪故事所吸引,這就讓他們深感困惑,認為自己喜愛妖怪故事是精神有問題。明人侯甸曾撰寫記載怪異故事的《西樵野記》。這本書存世僅原書十分之一,但他自己為這本書寫的跋卻保存下來,其雲:“幽怪之事,固孔子所不語,然而使人可驚可異,可憂可畏,明顯箴規,而有補風教者,此博洽君子不可不知也。餘嘗得前代數事,第恐涉於虛遠,且記載者居多,因弗敢贅。自國朝迄今,其有得於見聞者,輒隨筆識之,凡一百七十餘事,名曰《野記》。噫,愚性孔魯,然每見小説,竊甚愛之,存性之一偏也。”他直認自己“孔魯”、存性有偏。另一位明代學人胡應麟也對這種困惑做了分析:“怪力亂神,俗流喜道,而亦博物所珍也……大雅君子,心知其妄,而口競傳之。旦斥其非,而暮引用之。猶之淫聲麗色,惡之而弗能弗好也。夫好者彌多,傳者彌眾;傳者日眾,則作者日繁。”
這裏的“惡之而弗能弗好”,正是讀書人矛盾心態最好的展示。不論我們是否願意正視,妖怪都是古代世界的一個組成部分,是古代世界想象的組成部分。和古代人生活的世界不同,妖怪生活的世界是異界,是特殊的空間。日本妖怪學研究的代表性學者小松和彥曾在演講《妖怪的魅力在哪裏》中分析説,妖怪最易出現的地方,是遠離中心部,邊界模糊且陰暗的空間,又或是自身所屬領域與異域交界的空間,也就是被叫作“邊界”的地方。空間論上的邊界是與家相離的村界,時間論上的邊界是晝夜之交、生死之界。
在科學昌明的當代社會,儘管這種邊界的存在範圍有所變化,卻依然存在。我們今天關於妖怪的認識和古人不同,這從根本上説是因為今天被科學認識的世界已經得到極大的擴展,我們依照科學的邏輯理解這個世界,並給予科學完全的信任。儘管如此,當我們面對人的內在精神,面對浩瀚無邊的宇宙,面對科學依舊抵達不到的遠方和精神的深層,面對那些依舊存在的、超越我們今天認知邊界的未知世界時,我們的認知、想象和古人對未知的認知、想象實際上有很多非常近似的地方。要理解這一點,只要想一下好萊塢科幻片中那些外星來的怪物就很容易明白。
**無論科學的顯微鏡和望遠鏡發展出怎樣的倍數,怎樣打開了我們觀察的視野,但是邊界依舊存在。**我們知道科學和妖怪不同:妖怪是人類想象的產物,是生活中感受到的世界和想象的世界的結合;而科學不是感受和想象,它是通過實驗反覆證明,最後確立的解釋世界的知識體系。但是科學發展到今天,同樣也存在自己的邊界,同樣存在着未知,存在着單純依靠科學的邏輯無法完全做出判斷的地方。更何況,科學自身就面臨着如何劃出明確邊界的問題,比如臟器移植、克隆技術、機器人等,我們想象一下,如果最後只把人的腦保存下來而把軀幹部分全部換掉,這樣的生命和妖怪的世界又是多麼接近。**還有茫茫宇宙中可能存在的生命,他們在好萊塢無數部電影中出現,映射的就是妖怪的形象。這是一個充滿未知數的世界,科學已經走到了自己的邊界,不論是對於個人,還是對於集體、民族,人的精神和肉體都處在激烈的變化中,都走到了一個需要確認邊界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回頭看一下古代,我們會發現人類似乎走了很遠,但灰色地帶永遠都是存在的,妖怪生長的土壤其實也是永遠都存在的。
**不同的秩序帶來不同的邊界,問題在於,我們説到邊界與秩序時是否認識到古代世界的邊界與秩序和我們今天是很不相同的。**所以,這裏所討論的邊界,也許與我們今天以科學認識劃分的邊界線是不一樣的。晉人幹寶《搜神記》雲:“妖怪者,蓋是精氣之依物者也。氣亂於中,物變於外,形神氣質,表裏之用也。本於五行,通於五事,雖消息升降,化動萬端,其於休咎之徵,皆可得域而論矣。”在這裏,世界是由“氣”與“物”結構而成的,“氣”與“物”是表裏關係,“精氣”亂了,“物”就變化了,所以“物變”常是五行消息變化的徵兆。幹寶這段文字展示出的古人生活的世界,是一個充滿神奇想象的人妖並存的世界,它絕不同於我們今天所説的正常的世界。那麼,古代世界中圍繞妖怪,圍繞着妖怪生存的異界,存在着哪些有關邊界與秩序的重要想象?這個問題需要我們加以深入思考,因為認識這些邊界與秩序以及這些邊界與秩序的相互關係,有利於我們深入認識妖怪世界的本質。
五
**變化是妖怪最基本的屬性,妖怪與變化關係密切。變化的反面是常規,是正常生活的秩序。**在今天,正常生活秩序與我們身邊的世界同構,但在古代,人們的生活世界又是神鬼的世界,和妖怪的世界是相通的。神鬼的世界、人的世界、妖的世界是古代世界三個重要的界面。這三個界面某種程度上看是為神界所主導和維持的,其中,人的世界是日常而有秩序的部分,妖的世界則是變化的部分。**換個角度説,在古人生活的世界中,妖怪存在於秩序與非秩序的邊界。**妖怪是我們瞭解正常的世界秩序的一個重要方面,因為與我們一般生存的正常世界相比,妖界具有異質性,是變化的所在,是易發生特殊轉換的所在。正是在妖怪生存的邊界區,正常世界秩序的許多重要特徵諸如秩序的排列結構、規則、功能、內部的強弱線性分佈等,才看得最清楚。這樣的邊界地帶也是相關信息匯聚的地方。還要強調的一點是,上述神鬼的世界、人的世界、妖的世界這三個界面互相之間是有管道的,華與夷可能互相轉換、人與妖可能互相轉換、人與仙佛可能互相轉換、妖與仙佛也可能互相轉換,這些轉換的管道,同樣也是秩序的一部分。
唐參軍故事是一個典型的古代世界的復仇故事。面對即將到來的趙門福的復仇,唐參軍首先想到的是辟邪術。他使用了桃湯沃灑門户、在家中懸符籙等很多辦法,但一個修行千年的狐精真是神通廣大,這些方法對趙門福幾乎毫無作用,唐家園中櫻桃熟時,趙門福甚至出現在櫻桃樹上採櫻桃吃,還嘲笑、擲櫻桃給唐參軍。桃木與符籙不靈,唐參軍轉而求救於佛門,請來和尚結壇持咒,才總算把趙門福擋到門外。經過兩個回合後,趙門福的復仇進到最後階段:
後一日,晚霽之後,僧坐楹前,忽見五色雲自西來,逕至唐氏堂前。中有一佛,容色端嚴,謂僧曰:“汝為唐氏卻野狐耶?”僧稽首。唐氏長幼虔禮甚至,喜見真佛,拜請降止。久之方下,坐其壇上,奉事甚勤。佛謂僧曰:“汝是修道,請通達,亦何須久蔬食,而為法能食肉乎,但問心能堅持否。肉雖食之,可復無累。”乃令唐氏市肉,佛自設食,次以授僧及家人,悉食。食畢,忽見壇上是趙門福,舉家嘆恨,為其所誤。門福笑曰:“無勞厭我,我不來矣。”自爾不至也。
這段復仇是唐參軍故事最令人注意的一段,也是這篇妖怪故事最值得玩味、最特殊的部分。唐參軍請來的僧人不僅幫助唐參軍抵禦了來自趙門福的復仇,而且在“真佛”的指導下走上了修佛之路。在唐參軍一家“奉事甚勤”,已經進入信仰修行的世界後,偽扮“真佛”的趙門福誘使唐參軍一家食用肉食,破了他們的戒,毀掉了他們的修行之路。至此,趙門福的復仇達到了目的,他也離開了唐參軍一家。初讀這個復仇故事的結局,感覺這是所謂的“高拿輕放”,一切結束得非常令人意外。和《西遊記》中吃人的妖怪不同,和《付喪神繪卷》中櫻花樹下羣妖宴不同,趙門福選擇的復仇,居然是讓唐參軍一家和護佑其家的僧人破戒。但是,當我們沿着上述故事邏輯讀下來,這個故事結局在道理上是可以理解的。針對唐參軍斷絕了康三修行的管道,趙門福選擇的復仇手段是斷絕唐參軍一家修行的管道。從本領上説,修行千年的趙門福,一定有各種妖怪所擁有的超越現實秩序的能力,但是,這位趙姓狐精的復仇絕不做過頭,他沒有使用兇狠的妖術,而是冷靜地堅守着一條底線和分寸。“千年之狐,姓趙姓張。五百年狐,姓白姓康”這句話中,趙姓所內含的文化認同和秩序規範,在狐精趙門福的復仇過程中依舊發揮着作用。

**我認為,“尊重古代社會存在的思想邏輯,不割裂古人的世界結構,用古人的眼睛看世界、理解世界,接受在假想和虛構的知識基礎上再生產的文化歷史為自己歷史的一部分,是我們真正進入並理解古代東亞世界的前提條件。”**本文從解讀《廣異記·唐參軍》中狐狸精復仇故事文本的內在邏輯入手,嘗試討論的正是古代中國世界的人域、妖域、神域之間的邊界與秩序。我認為,討論古代中國世界的前提首先是要進入到古代世界之中。我們一定要認識到,這個古代世界和今天科學的世界根本上是異質的。首先,這個古代世界的運轉,背後經常被看成是有天意的(儘管“天意從來高難問”),是有情的、有心的。一個有天意的、有情的、有心的古代世界,是和我們今天用科學的目光所看到的完全不一樣的世界。其次,這個被看成有天意的、有情的、有心的古代世界,是按照人的思想和邏輯安排得井然有序的世界。這裏涉及幾條邊界:華與夷的邊界、人與妖的邊界、人與仙佛的邊界、妖與仙佛的邊界。正如本文所討論的那樣,在每一條邊界背後,都有井然的秩序存在。最後,我想強調人類想象的生產性意義。和虛構的妖怪並不存在一樣,有關古代世界的諸多想象並不是真實的實在,但在這些想象和認識的基礎上所構建的巨大的精神世界,卻是實在的,並一直對社會發揮着作用和影響。儘管,真實的妖怪是不存在的,但是,當人們希望有動人的故事填補自己精神生活的時候,在世界出現了無法解釋但人們又希望給出一個解釋的事件的時候,妖怪就出現了,並千百年來一直活躍於我們的文化傳統之中。一個擁有想象和虛構的豐滿而充盈的古代世界,是我們認識和理解古代妖怪文化不可或缺的文化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