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頂尖運動員,是和平年代的戰鬥英雄_風聞
张佳玮-作家-59分钟前
競技運動是和平時代的戰爭。
運動員是和平時代的猛將豪傑甚至英雄。
賽場是現代的史詩劇場/角鬥場。
明白了這點,許多對運動員的偏見,自會迎刃而解。
今年春天,我去到那不勒斯著名的馬拉多納牆,看到那裏人山人海。馬拉多納的各色塗鴉與繪畫,佔了一整面牆一條街,甚至流溢而出:街頭玩具店有他,廣場塗鴉有他,街頭孩子穿他的球衣踢球。
儘管馬拉多納為那不勒斯踢球的歲月——1984-1991——都過去三十多年了,人都去世三年多了,那不勒斯還銘記他。甚至他1986年世界盃對英格蘭那個不算光彩的手球照片,那不勒斯人也頂禮膜拜。當然咯,馬拉多納效力那不勒斯期間,的確帶球隊拿下兩個意大利甲級聯賽冠軍,但2022-23季,那不勒斯拿下隊史第三次意甲冠軍時,牆上的主題塗鴉也要畫上馬拉多納的畫像,儼然“是他在保佑我們!”
酒店前台的大叔跟我説,馬拉多納不止在那不勒斯,甚至對整個南意大利都被奉為足球之神。意大利足球歷來由北方三強——尤文圖斯、AC米蘭和國際米蘭——統治,那不勒斯作為意大利南部重鎮,長期忍氣吞聲;馬拉多納橫空出世,帶那不勒斯奪冠,讓南方揚眉吐氣:那一代那不勒斯人的自尊與熱情,都是他給的。自馬拉多納以後,那不勒斯球迷相信:
“神是存在的”。
一個球星,可以對一座城市產生偌大的影響?
甚至,影響的不只是城市。


1986年世界盃1/4決賽,阿根廷對英格蘭:英阿之間剛出過馬島戰爭,這場比賽遂有國家對決的意味。馬拉多納先一個狡猾的手球得分,再一個世紀進球淘汰英格蘭,當時解説員維克多·雨果·莫拉雷斯,有一段傳奇的解説,譯成中文,大概意思:
“馬拉多納拿球!兩個人在纏他。馬拉多納觸球,足球天才向右衝刺,擺脱第三個人,要給布魯查加了!還是馬拉多納帶球!天才!天才!!天才!!!噠噠噠噠噠噠!進球!!!!!!進球!!!!!!!!!我要哭了!!!!親愛的上帝!足球萬歲!!!!進球!!!!!迭戈進球!馬拉多納!這足以讓我流淚了,原諒我!!馬拉多納,一個讓人無法忘卻的奔襲!歷史級的演出!你是哪個星球來的呢?來喚醒那麼多英國人?來讓整個國家為阿根廷揮手慶祝?!阿根廷2比0英格蘭!迭戈!迭戈!迭戈·阿曼多·馬拉多納!謝謝上帝!為了足球!!為了馬拉多納!為這一切的眼淚!!!阿根廷2比0英格蘭!!!”
這份感情,遠不止一場體育比賽了。
他們對馬拉多納寄託的感情,遠不只是個足球運動員了。

奈飛的紀錄片也描述過類似意味:1950-1970年代,巴西經歷了工業化和動盪;所以貝利的1958、1962和1970三個世界盃冠軍,對巴西人而言,遠超足球的意義:那是真正的球王,真正的國家英雄啊。
如果您去跟那不勒斯人或阿根廷人説,馬拉多納私生活亂糟糟,毛病一大堆,球場上是天神,球場下不怎麼樣,對面如果只是朝您翻白眼,都算脾氣好了。
體育競技經常連一起。
但現代的體育和競技,其實已是兩回事。
都説現代運動的精神,是更高、更快、更強。大家都説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只看過程不論成敗。比如1992年巴塞羅那奧運會前,美國籃協認為:奧運會有一種業餘的精神——這麼説不是貶低奧運會的水平,而是:比起職業體育錯綜複雜唯利是圖的架勢,奧運會,的確更多那種本真的、熱愛的勁頭。
我也很喜歡這份純真勁頭:我還記得,亞特蘭大還是悉尼,某屆奧運會,某小國來了個游泳運動員。沒什麼成績壓力,每天在奧運村獨自升旗,然後四處溜達;到游泳比賽時,毅然出戰:確實遊得不快,到最後落後別人一圈。大家都到了,他還在獨自奮力地遊。全場觀眾給他鼓掌。游到了,他起來,微笑着接受被淘汰的命運,繼續在奧運村晃盪。我喜歡這樣的故事,喜歡他在奧運村陽光燦爛的樣子。奧運會可以是和平時期的戰爭——但也可以是和平時期的遊戲。再壯麗,畢竟也是個遊戲。就像許多年前,中學生校運會時,大家帶着看熱鬧的心情,全情投入地叫好。
但現代競技是另一回事。
體育是修養。
競技是戰鬥。
競技體育的第一名是冠軍,我一直覺得把champion這個詞翻成冠軍,真好。
中文裏冠軍的意思?勇冠三軍。元朔六年,霍去病功冠諸軍,封冠軍侯。所謂冠軍,沙場浴血,一刀一槍,殺出來的。而冠軍的英語champion這個詞,以前常用於封建時代,騎士決鬥常見:那也是快馬長矛,翻蹄飛塵,生死一線。
大概,體育運動需要和平,可以友誼第一比賽第二。
但冠軍這個詞,連同競技本身,跟戰爭有關。
古代奧運會,贏家獲得崇拜,甚至被立起雕塑。
因為那可以看做城邦之間勇士們不流血的決戰,因為運動能力在古希臘有實實在在的意義:古希臘城邦之間的戰爭,每個公民都要上陣。這種戰鬥中,英勇是最好的美德。所以在希臘史詩中,最受崇拜的往往是最卓越的勇士。

類似的,隋末,張須陀帶領的河南討捕軍縱橫關東,長安於是專門有賣張須陀的玩偶,連帶張須陀手下的猛將秦瓊和羅士信也揚名天下——這兩位尤其是秦瓊,後來的功業名聲,自不用多説了。聽上去,像不像現代運動員的偶像待遇?
戰爭時代的戰爭英雄,和平年代的體育明星,就這麼掛了鈎。
而現代的體育場和球場,就是戰場,現代的英雄劇場。
眾所周知,偉大的足球隊,自有他們偉大的主場。博卡青年的糖果盒,皇家馬德里的伯納烏,巴塞羅那的諾坎普,AC米蘭的聖西羅,曼聯的老特拉福德,利物浦的安菲爾德……
英格蘭的球場普遍有着午後陽光的色調,球迷坐得整整齊齊,你傳出一系列好球,球迷會拍出一段悦耳的掌聲,每個進球,球門後方的球迷會立刻製造一種海裂山崩的咆哮氣氛……
意大利的球場曾經流行放焰火,在霧氣濛濛之中,意大利人在球場的座位上溜達、蹦跳、抖焰火、秀文身、吃披薩,像瘋狂的野炊。阿根廷和巴西的球場一度為了把球迷和球場隔開,樹立過鐵絲網,於是南美足球聯賽常有進完球的英雄爬上鐵絲網,而球迷像潮水一般拍向鐵絲網,也開始攀爬,企圖去拉拽扯抱他們的英雄。
皇家馬德里的老總弗洛倫蒂諾,對此別有心得。21世紀初他巨資構建“銀河戰艦”,收羅當世頂尖球星時,遭遇許多足球業內人士的批評,認為他只在意球星,不講足球戰術規律。
但弗洛倫蒂諾認為:好的足球就是“把全世界最偉大的球員都買來”,創造出宏大的幻覺,獲得巨大的利益,然後繼續投資。為此,他甚至提到了“傳遞福音”這樣的説法:他要憑藉手握的球星,**讓皇馬的主場變成一個夢劇場,**讓皇馬全球化。
皇馬應該讓每場比賽都變成一個充斥着熱情、夢想、期待、幻覺的大戲。齊達內的盤帶,外星人羅納爾多的奔馳,菲戈的細膩步伐,貝克漢姆的長傳與任意球,都可以是現當代藝術;最後全世界都會愛上皇馬:壯麗、智慧、勇氣、靈巧、不懈。

值得一提的是,弗洛倫蒂諾曾經的左右手何塞·安赫爾·桑切斯——曾經是遊戲公司世嘉的工作人員——認為足球與電子遊戲有類似之處:給球迷提供代入感,以及現實生活中無法企及的壯麗場面。他也要求所有的合作方都意識到皇馬的宗旨:皇馬不像意大利或德國的豪門,要求比賽條理清晰、戰術明確、結果至上。他希望球迷們覺得,最頂尖的足球比賽,就是一場視覺盛宴,是壯觀場面,是現代藝術,是表演,是最高級的享受。
佛羅倫蒂諾説得好:
最頂級的球隊,本質上類似於電影公司,球星可以媲美頂尖影星,“為球迷呈現一部巨星主導的電影。”
喬丹絕殺完之後的敲地板和握拳,雷吉·米勒的割喉禮,羅伯特·巴喬的單手指天,卡卡的雙手舉天,亨利的雙膝跪地滑行,C羅的siuuuuu。這一切英雄雕塑,都是與現場觀眾的互動。
傳統體育愛好者們,有一種原教旨精神:體育應該健康活潑,讓人的身心完美髮展。
這樣自然沒錯,作為業餘體育也是好的。
但競技體育不一樣。
現代競技體育,能通過媒體傳播,讓無數觀眾投入熱血,不是那份田園牧歌的姿態,而是人與人的對決。
無數現代競技運動,本質是面向觀眾羣、模仿戰爭的一種演出。絕大多數觀眾看體育比賽時,就是在看簡化了的、和平時期的戰爭。體育理想的境界是友誼第一比賽第二,但競技愛好者真正愛看的,依然是擊敗對手,是“我支持的球隊擊敗了對手”。競技運動是現代的娛樂業,有時和健康未必劃等號——比如,美國的職業體育發展聯盟獨步天下,而肥胖率高到58%……
但這不妨礙職業運動員們當下的定義:和平時期,競技產業是填補人類對抗需求的戰鬥英雄。
一旦認定了現代競技體育是和平時期的戰爭,那自然要為了勝利無所不用其極——戰場上的英雄們休閒時會追求健康平安,但戰鬥時會為了勝利,不惜傷痕累累。
前天舉過曹景宗的例子:他不討梁朝文臣們的喜歡,但他作為梁朝名將,實實在在地以功績令人心折。類似的,阿根廷普通人不會在意馬拉多納那些場外的事——只要他能為阿根廷帶回勝利。
當然也有人會覺得,只有某些項目的運動冠軍稱得上英雄——這就有些偏激了。
比如我們都知道,足球是世界第一運動,但在美國似乎不是如此。美式橄欖球在美國受人追捧,但歐洲人會更喜歡英式橄欖球。棒球離了美國和日本,熱度也會打折扣。印度人為板球死心塌地。中國的乒乓球天下無對。印尼第一運動是羽毛球。
每個地方自有其普通人熱愛的運動,以及為之付出努力的頂尖運動員。
如果不喜歡或不瞭解一項運動,私心覺得某運動明星不符合社會規範理想中的健康文雅,無所謂。
這不妨礙現代競技持續成長,成為如今我們所知的樣子:
賽場是夢劇場,比賽是壯麗演出,是和平年代的戰爭,而頂尖運動員,是鼓動熱血的時代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