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這個電影大批鬥時代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34分钟前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截8月14日19時,2024暑期檔票房破100億元。
這不是一個喜訊。
要知道。
2023暑期檔總票房是206.19億元。
把數字掰開更殘酷——
一部《抓娃娃》(30.3億),一部《默殺》(13.3億),就搶走了近一半票房。
再無電影過五億。
《解密》《異人之下》《逆行人生》《負負得正》……都在網上討論得熱火朝天。
但落到票房,就是涼涼。
有網友一針見血:
暑期開始前,誰能想到陳思誠徐崢烏爾善合砍10億。

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中國電影,尤其跟現實沾邊的電影紛紛陷入了既不叫好,也不叫座的怪圈。
01
一句話頂一萬句
現在看電影已經不需要坐在電影院了。
過去,你得昏天黑地經歷2個小時,才能知道一部電影説了什麼故事。
但今天。
3分鐘就可以刷完一部電影;
甚至一句話,一個詞語就涵蓋了它的全部。
這些“文字”的特點是快速、簡單,以及,粗暴。
快速將電影歸類,簡單提煉電影看點,以及,粗暴地為電影蓋棺定論。
這是某書大面積流行“感嘆號式”的標題——
#太可怕了底層女性被虐殺!真相毛骨悚然#
#大尺度還原虐待案,這竟然還播了!#
#一個女生墮落全過程!太真實了!#
分別對應的是《追緝》《白日之下》《小藍》《瞞天過海》。
什麼年代、什麼風格、什麼主題的電影,最後的歸宿,始終是“❗”。

感嘆號的濫用,以及一句話評論天然具備的傳播快感,讓今天的“影評”越來越極化。
不問細節,不問邏輯,不問事實,反正,能最大限度地激起底層情緒,就是勝利。
比如《逆行人生》。
電影還未上映,僅憑几個花絮,就有一句帶着強烈對立情緒的批語廣為流傳:
一羣有錢人演窮人,然後讓一羣窮人花錢去觀看;

這話想一下就漏洞百出。
如果規定只有底層才能演底層。
那幾乎影史所有以演小人物著稱的明星都將列入黑名單。
卓別林到周星馳。
葛優到黃渤,王寶強,範偉。
同樣的。
一張《逆行人生》的海報。
為了製造窮富對立,也被有意圈出後面的外賣員與前面的演員們不同。
有錢的,是演的,都在笑。
沒錢的,才是真的外賣員,都在愁眉苦臉。

因為,“沒有見過笑得這麼燦爛的外賣員。”

是這樣嗎?
看過電影的你們應該記得一個情節。
徐崢飾演的高志壘低血糖暈倒在路邊,醒來後,腳受傷了,餐也灑了一地。
他奮力想去抓出那條被打包的魚。
但魚拼命地跳啊跳,跳進了橋下大河。
而橋上的他,手機適時響起“微笑驗證”的提示,要他馬上刷臉,來一個燦爛的笑容,證明服務態度良好。

這個“微笑驗證”並非編劇獨創。
確有其事。

事實上,當你看完電影,走出電影院,再看到這張海報時,自然會明白其中之意。
海報上的“笑”,與其説“笑容”,更像是無力的自嘲。
是一種藝術創作的曲筆。
但在充斥一句話影評,滿屏潑滿直接情緒的當下,絕大部分人都無意,也無法理解其中的含義。
在現代評論標準下——
笑=幸福。
外賣員=不幸福。
笑=消費外賣員。
02
未看先評
過去,我們説,一部電影,應該接受批評,前提是有理有據。
今天,前提變成了:起碼,你應該看過。
這種“未看先評”的輿論始於什麼時候?
Sir印象是不久前。
2021年年底,《雄獅少年》。
12月11日才開始大規模點映。
可12月9號,就有人開始在豆瓣上傳“眯眯眼”,將眼睛改大,覺得“更美觀”。
這位修改截圖出於什麼目的,我們不知道。
但肉眼可見。
這個把“眼睛加上美瞳”效果,演變成對《雄獅少年》辱華輿論的導火線。

之後。
情況愈演愈烈。
即使電影並非“全員眯眯眼”。
女主球木就是一雙漂亮的丹鳳眼。

即使有觀眾在看完之後,留言:
用心看完後,你不會去在意眼睛是大是小

甚至,包括一些博主、UP主從創作思路,表現效果,主題意象去談,但也被反扣“洗白”的帽子。
此時的爭論已經脱離了電影範疇。
同樣的。
2023年,《我本是高山》,電影上映前也被捲入“消費女性、物化女性、貶低女性”的爭議。
其中最“明顯”的證據是——
原型張桂梅校長在參加完首映,被要求發言時拒絕。

且不説這有沒可能是張桂梅校長疲憊,甚至害羞(畢竟一個以自己為主人公的電影,誇她會不會顯得在誇自己)。
就算原型不滿。
也不構成判定一部電影藝術水準低下的標準。
這次,官媒下場也不管用了。

原本想靠觀眾的口碑來打下市場基礎的《我本是高山》,未能跑出應有的長線,最終票房僅僅過億。
戲劇性的是。
數個月之後,等電影真的通過其他形式抵達更多觀眾,當初“罵電影”“罵UP主”的人,又開始排隊道歉。



但問題是。
會不會太晚了。
03
審查和自我審查
“晚”,不止在説“電影沒有得到它該得的票房”。
“晚”,更多是擔心越來越多創作者懾於輿論,越來越保守,最終為了正確和安全,主動閹割掉藝術創作該有豐富、多義,甚至是,冒犯。
發現沒?
當下,電影評論越來越標題化,標籤化,甚至是大字報化。
腦袋都快不夠用了——
“拉踩”、“屁股歪了”、“夾帶私貨”、“政治不正確”、“媚男”、“女拳了”、“資本入侵了”……



任何一部電影的意識形態都可能被拔高到無以復加的位置。
這就造成了,無表達者不活在表達的恐懼中。
就不説《逆行人生》這樣的現實主義題材了。
《年會不能停!》,人畜無害的喜劇片吧?
在拍《年會不能停!》時,白客也戰戰兢兢——
拍攝時,他問導演,“咱們這個諷刺職場的,這沒有危險嗎?”
我説加班的中心思想不是為了完成工作
而是為了展現態度
咱這不是諷刺職場嗎
這沒有危險嗎

導演董潤年想了想。
“有”,但又改了口:“我不知道。”

他的“不知道”,不也是為這部電影對於未知的輿論、審核的憂慮。
都知道——
任何藝術創作,不止電影,創作有一個金礦,一根金線。
金礦是現實。
金線是真實。
現實題材的電影本身的光,就是把我們當代面臨的最真實的問題,以戲劇的方式呈現出來,進行更大範圍的討論和反思。
這些問題不是單純的誰對誰錯,誰好誰壞。
這些問題的要義在於:
要挖掘到平常難以察覺的,要拷問到早已習慣或麻木的。
説白了,不可能是“無痛”的。
這就構成今天現實題材的囚徒困境——
一邊被罵“虛假”“懸浮”。
但當創作者試圖去觸碰到一些有血有肉的真實時,又處處是痛點和雷區。
比方説《逆行人生》。
屬於電影的問題當然也有不少。
整部電影最大的問題是。
太温吞了。
既對真正的敵人不敢刨根問底,也不敢讓主人公沾染到任何人性的瑕疵。
一個程序員被下崗,送外賣,加班熬夜設計出一個小程序,可以通過優化送餐線路提升效率,但沒有半點猶豫,就這麼大方地,高尚地分享給同行。
他的經濟壓力去哪了?
他丈夫,父親的身份去哪了?
不止高志壘。
當必須真實呈現地人物在私慾和大愛之間的掙扎時,電影中,幾乎每個人都只是象徵性地掙扎,反抗了一下下,就堅定地選擇後者。


這當然是一個導演能力的問題。
但有沒可能。
也是徐崢怕了。
這種怕並非空穴來風。
畢竟,連一個諷刺的笑,都被説富人裝窮,那表現“窮人”的自私,會不會招來更大範圍的抵制。
為什麼説今天,中國電影到了最難的時候。
不止是票房在墜落。
是電影敍述與衍生的話題空間也自上而下地一步步縮窄。
就像我們常常説“片荒”,難道是電影院沒有片子可看?
不是的。
是電影院沒有足夠讓觀眾興奮的片子。
2018年《我不是藥神》出來時,多少人熱切地相信中國電影的春天來了。

那種口碑與票房俱佳的電影要來了。
但六年過去。
下一部《藥神》在哪?
《藥神》結尾,所有的問題最終都落回一個病人身上,成為對任何崇高和清潔的巨大反詰。
他就想活命,他有什麼罪?

這個反詰在這個夏天,變成“我們夠努力了”。

丟失的後半句是什麼呢?
《逆行人生》不可能不想回答。
但説不出來。
這讓Sir想起一個月前,導演陸川在個人社交平台上“陰陽”沈騰新片《抓娃娃》:
“麻花的低質強鹼性搞笑片雄霸中國電影市場,是文化的悲哀。”

《抓娃娃》是文化的爆款還是文化的悲哀,不好説。
但Sir很確定。
如果目之所及全是《抓娃娃》,一定是文化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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