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下一個義烏,他們離開一線城市成為“縣漂”_風聞
显微故事-显微故事官方账号-大时代下,每一个小人物都不普通。42分钟前

來自山東的90後崔天韻曾天真地以為,自己人生躍升的唯一出路在北京,然而北漂不到半年時間,他就堅定地回到山東曹縣。
在京半年,崔天韻一直在做銷售,女友考編成功後,他索性放棄在北漂,兩人一起回到山東菏澤的縣城工作。
如果你以為,這是一個普通年輕人追夢失敗的故事,那就大錯特錯了。
回到曹縣後,崔天韻在七年時間內,從QQ羣“折騰”到直播間,踩中了曹縣特色的漢服產業的大爆發,幫一家漢服企業“醉雨朵”在抖音運營成了年銷200萬件漢服的Top級商家。
和崔天韻這樣放棄一線城市,選擇返回縣城的人不在少數。
最近的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如今有7.48億常駐人口分佈在全國1800多個縣域。各個縣域之間發展差異巨大。
有些縣城人口不足10萬,產業發展單一,是條件相對艱難的小縣城,也有些縣城是如義烏、崑山類似,人均GDP高達17萬元,屬於萬億GDP級別的經濟強縣。
曹縣就是這樣一個具備經濟發展潛力的“下一個義烏”。
在曹縣,崔天韻見識到了用自己的庫裏南拉貨的“縣城財閥”,也認識了單場直播就能賣掉幾十萬元馬面裙的準“00後”女生。
本期顯微故事就講述了離開北上廣、成為“縣漂”的年輕人的故事:
他們之中有崔天韻這樣的“縣漂”,也有不願放棄職場和工作的寶媽、曾背井離鄉打工現在回縣城找生計的中年前快遞員,他們在思考與權衡後選擇回到縣城。
嗅到了縣城正不斷發展的新產業趨勢,並及時修正人生與事業的發展道路,越來越多的人像崔天韻來到曹縣一樣,尋找着“下一個義烏”,提前“卡位”一個有發展的縣域產業。
以下是關於這些在縣城奮鬥的創業者們的真實故事:

如果你身在曹縣,打開抖音隨時可以刷到漢服直播。
這其中不乏一些中年人,他們站在商店或庫房裏,用熟練或不熟練的話術賣力直播,即使直播間觀眾寥寥也精神十足。
這其中老楊是最努力的一位。
老楊37歲,瘦高個,小眼睛,一副親和長相。在最炎熱的七八月傍晚,老楊經常開着麪包車,帶着十多個女工到曹縣火車站前,在抖音上“走秀直播”。
模特從30歲到55歲不等,高矮胖瘦都有。她們一個跟着一個,從紅毯那端走到手機前,羞澀但大方地展示身上的馬面裙。
姑娘們一邊展示,老楊一邊在旁賣力講解:“無美顏,無濾鏡,主打真實”,“L碼賣的最好啊,適合130到150斤的姐姐們。”
儘管直播間不斷有人調侃“這紅毯走得像趕大集”,但老楊不以為然,他聚焦的客羣就是這羣在縣鎮生活的女性,“每個女孩的衣櫃裏都可以有一條馬面裙,不管你是少女還是阿姨,人人平等”。

圖 | 女工們在曹縣火車站前直播
就這樣,一個夏天過去,十多場户外直播讓老楊賬號粉絲從0一路飆升到6000多,平均每場都創下了近萬元銷售額。
眼看氣温逐步攀升,長款馬面裙的銷售量開始下滑,老楊索性自己穿上馬面裙也加入走秀。這種性別反差讓熱度再一次爬坡,很快又吸引幾千人同時在線觀看“縣城男人的T台”。
類似的走秀模式很快被本地其他頭部企業效仿,他們也開始出現在直播間,讓俊俏的00後,穿上貼身的S碼M碼,在打着光的室內T台上走秀。
在曹縣的直播潮流裏,第一次由“電商一代”打了樣,後生們效仿。

圖 | 曹縣的其他漢服企業也模仿老楊的“走秀直播”
實際上,十多年前,老楊和崔天韻一樣是一個背井離鄉的打工者。初中畢業後,老楊幹過各種體力活,還在崑山做過一段時間快遞員。
崑山是全國GDP第一的縣級市,製造業重鎮,物流吞吐巨量。在崑山做快遞員的那三年,老楊每天工作超過10小時,回到出租屋時累得倒頭就睡。
他一度以為,生活只能建立在快遞車的四個輪子上。直到2012年,他聽説老家人已經開始做電商生意,2-3天就能賺到他一個月的工資,他才動起了回老家加入電商大軍的念頭。
老楊一開始也不太理解曹縣的變化。上世紀90年代,曹縣是出了名的“鬼縣”,孩子們一成年就背井離鄉去外地尋求發展,但留在當地的農人們卻在閒時去周邊縣鎮的影樓畫牆畫時嗅到了影樓服飾的商機。
此後十年,農村的家庭小作坊裏,生產熱火朝天。新的十年故事由此開啓,曹縣的服飾產業按下加速鍵——在影樓服飾外,他們又拓展了演出服,產業集羣一步步擴大,從中誕生了漢服的新風口。
很快,和老楊一樣的這些80後、70後,在貨架電商火熱的這十年,先後放棄在外務工返鄉開網店,再逐步“卷”入直播電商的賽道。

圖 | 一個曹縣商户在直播
“他們都有一個特點”,崔天韻説,今年是老闆,明年如果運氣不好賠了,就去打工。攢下本錢後,再繼續創業,努力回到“牌桌”上,“他們賺了錢也不去外地,都投資到家鄉”。
每個重要節點的變革都由返鄉者發起、擴大,接着再帶動更多人返鄉。
這三十年,曹縣從當地的貧困“空心縣”、外出務工大縣,變成菏澤市GDP第一的知名“電商縣”。
近幾年在抖音上起飛的漢服產業,更是在曹縣創造了10萬的就業崗位。這才讓老楊之後的年輕人們,在成年後多了一個留在家鄉的選擇。

在社交平台上關於“縣漂”的討論中,有這樣一種聲音,他們認為回到縣城是**“把學會的帶回來,用不同的眼光在這片養我的土地中養出新的養分來”。**
對於如今選擇返鄉的一部分年輕人來説,“縣漂”更像他們是人生三岔口中權衡過後的理性選擇,而不是被動接受。
曹縣人李丹就是這股迴流潮中的先行者,回曹縣的短短一年,她就從一名全職寶媽躍升為曹縣原生漢服品牌媚海棠的直播負責人。
2022年,李丹25歲,在山東淄博做短視頻運營工作。當時她剛剛懷孕,考慮到未來孩子的陪伴養育,李丹不得不放棄工作。
考慮再三,李丹選擇了回到曹縣老家。一方面,家中有父母可以幫忙帶娃,李丹依然能留在職場,不至於過“手心向上”的日子,另一方面,李丹也發現了曹縣漢服產業正不斷發展。

圖 | 曹縣的一家漢服產業基地,提供共享直播間,供主播使用
“每次刷抖音都會發現老鄉們在做短視頻和直播賣漢服”,李丹觀察到,相應的電商運營、主播人在老家應該很搶手。
也是在李丹考慮人生規劃的那段時間,曹縣越來越多的漢服企業開始瞄準抖音電商的賽道,“媚海棠”就是其中之一。
“媚海棠”的創始人曾投資過各種產業,他發現在短視頻、直播時代,想可持續經營就要不斷做出內容和服務留住消費者,於是投資建立了專注漢服的直播基地、電商團隊,還聯繫學術機構研究漢服形制、妝容,打算在曹縣把研究設計到培訓銷售完整的漢服產業鏈搭建出來,也因此需要不少曹縣之前少見的崗位。

圖 | 媚海棠的直播間
於是,李丹剛出月子就接到了“媚海棠”的入職通知,負責抖音賬號運營。
剛入職兩個月,李丹就有了一次臨時頂替主播直播的機會。在之前的公司沒機會上播的她抓住了這次機會,首戰就賣出五六千元的銷售額。
這在新手裏很少見,李丹也成功轉到主播崗,不到半年,就躋身曹縣頭部漢服主播。鏡頭裏的她,笑意盈盈,談吐大方,説起馬面裙的做工頭頭是道,是粉絲眼中優雅的代表。
今年春節,李丹創造了單場30萬銷售額的成績。在渴求留住人才的縣城,她很快升職成為了直播負責人,很有可能去負責公司的子品牌。

圖 | 短視頻中的李丹
李丹很勤奮也很珍惜機會,每天5點起牀化妝,6點40就準時開播。作為寶媽的她特意選擇早班,下了班,是陪伴孩子的專屬時光。
7月末,李丹向老闆提議,再招一批對直播有興趣的年輕人,為即將到來的九十月漢服旺季儲備力量。成為管理層的她現在上午直播,下午給新主播培訓。

圖 | 魅海棠的漢服展廳裏,導購員在介紹漢服文化
她説:“學歷高的人上完學都留在外面了,我們也得宣傳,老家也有很多就業機會。”老闆將消息發在抖音號上。不到兩天,就收到了二十幾份報名。
畢業不久的大學生説,外面就業壓力大,早就想回家了,只是不知道能幹什麼。
李丹懂這種感受。剛畢業時,年輕,有衝勁,都想去更大的地方看看。等走入真實世界,慢慢就摸到了無形的界線,學歷,生活成本,還有婚育選擇——行進到某個人生節點,“飛鳥”們像她一樣返巢。
李丹培訓的主播,一半是縣城的寶媽,一半是新鮮的大專畢業生,以往都是“縣城就業困難户”。

圖 | 曹縣的漢服基地裏,掛着招聘寶媽的橫幅
比起大城市,縣城的機會有限。但也因為機會不多,只要獲得一點正反饋,主播們就積極性高漲。“這一行外人看起來門檻不高,其實要做好的話,需要摸索的專業化的東西很多,是個存在感和價值感很強的職業。”李丹説。

崔天韻雖不如老楊那麼早來曹縣,但卻恰好經歷了曹縣漢服產業轉型最重要的時期。
2017年,在女友考上單縣的醫院編制後,崔天韻也打算放棄北漂,跟着來單縣找機會,正巧看到了當地某演出服公司招聘電商運營的消息。
崔天韻就這樣成了“曹漂”。這幾乎是他當時能抓住的最好機會。
不過,入職的第一天,大城市“回來”的崔天韻還是有不小心裏落差——辦公室是一間剛租下的門面房,潦草地擺了幾張辦公桌。“老闆平時也不怎麼説話”,讓崔天韻心裏沒底。但眼下崔天韻也沒其他選擇,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沒想到的是,當時自己和公司都正巧踩在了曹縣電商產業轉型的重要節點上。
儘管前幾年曹縣靠在電商平台賣影樓服飾和演出服逐步沉澱產業帶,但很快周邊都逐步演變成電商村,最多的時有168個村子都在做電商,可謂一片紅海。
崔天韻的老闆決定另闢蹊徑,轉型買了商標,建立了自己的漢服品牌,把重心放在當時還很小眾的漢服上,招崔天韻也是為了讓他給新的漢服品牌“醉雨朵”做運營。
為了能儘快打入漢服愛好者內部,崔天韻混進漢服愛好者的QQ羣,一個個加好友,套近乎,往自家羣裏拉人,收集“客情”。“現在回頭看,才發現這一年就是開始爭論漢服要不要時尚化和重視形制化的第一年”。
當時的客户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年輕學生,努力攢零花錢買漢服,經常在羣裏髮長長的小作文,描述理想的漢服,要重視形制和原創性。“醉雨朵”決定順應這種趨勢,儘快推出他們的第一款原創漢服。

圖 | 崔天韻保留的創業初期推廣海報
2018年,“醉雨朵”的第一件漢服終於上架了,但卻收到一眾差評,很多消費者留言:“除了便宜,啥都不行”。
崔天韻索性拉着團隊建了個“捱罵羣”,虛心接受消費者的各種意見,然後一版一版改。2019年,他們又推出了原創漢服“兔蓮語”,一款有兔子和蓮花元素的晉制漢服。
有了先前的消費者反饋,這版漢服上架一個月就賣了將近三千件,最終銷量超5萬件,讓醉雨朵有本錢建立了自己的工廠。
2021年,對消費者反饋的重視、對產業變化的靈敏嗅覺,讓“醉雨朵”也很快瞄到了直播帶貨的趨勢。

圖 | 醉雨朵的直播間
不過,和之前一樣,萬事開頭難。一開始崔天韻的團隊沒有“內容電商”、“興趣電商”的概念,只招來一個在珠寶店幹銷售嘴皮子利索的小夥子做主播,儘管天天直播,但數據十分慘淡。
最後沒辦法,老闆娘索性辭掉了教師的編制工作加入直播。由於長相古典有氣質,老闆娘親自下場講解自家漢服的設計理念和傳承淵源,很快吸引了一眾消費者買單。
2022年夏,“醉雨朵”單場直播都能達到4000元左右的銷售額。崔天韻這才意識到,“直播的風格、內容要和客户羣體相匹配”。
從這時起,這個縣城小公司近乎孤勇的品牌和原創嘗試,開始和抖音電商上迅猛增長的國潮風潮交會。這年7月,迪奧發佈了一款售價2.9萬人民幣的中長半身裙,形似馬面裙,引發熱議。2023年,一個女明星身着紅色馬面裙走紅毯,帶動馬面裙成了最火爆的時尚單品。
2022年下半年開始,漢服熱潮逐漸升温。2023年,熱度到達頂峯,曹縣漢服在抖音電商的銷售記錄一再被打破。
23年8月到24年8月這一年裏,曹縣的漢服商家們在抖音直播間裏賣掉了近200萬條馬面裙,銷量環比增長了近一倍,這個速度震驚了曹縣的漢服商家。
崔天韻原本只想像在大城市那樣,“幹就完了”。在曹縣才發現這套規則行不通,縣城沒有引路人,沒有現成的模板,一切都要靠自己摸索。
但只要摸索對了,你會發現一大片更廣闊的草原,任你馳騁。

圖 | 醉雨朵的生產車間裏,女工在工作
讓崔天韻覺得這份事業“不孬”的另一點,是如今醉雨朵生產部門擁有約300名工人,採用計件工資制度,旺季月收入穩定在8千至1萬元之間。
不僅增加了當地就業,也吸引了更多年輕人動起了返鄉的念頭。

“曹漂”這幾年,是崔天韻人生裏濃墨重彩的一筆。
如今他作為漢服產業的從業者,接受了許多媒體採訪,還成了村裏第一個上央視的人。
他在曹縣花8000元年租金租了一套兩室一廳,隔一兩天就回一趟單縣,聽着音樂開車,一個小時也就到了,“如果在北京,這個時間才剛剛能從公司門口走到東四環。”
“年輕人回到縣城發展是個必然趨勢。”崔天韻覺得,即使身在縣城,互聯網拉平了太多的信息差和地域壁壘。
“在縣城做產業,之前以為機遇和條件都比不上城市,但你進入直播間打開鏡頭,其實是跟大城市裏的人在同一個平台上去展示競技”。
2022年,中國縣域網民規模達到6.6億人,互聯網普及率接近72%,直播電商滲透率為20.8%,新的電商模式為縣域商業轉型升級帶來新機遇。
這一年,國務院印發《“十四五”推進農業農村現代化規劃》,將直播帶貨作為助力縣域農村產業興旺的重要手段。
中國200家中小企業特色產業集羣中有81家分佈在縣市,它們被認為是未來縣域就業的巨大增量。
“如果有更多的曹縣,是不是能接住更多‘縣漂’的野心和能力?”前幾年,“宇宙中心666”火遍全網時,崔天韻並不當回事兒,覺得這是調侃,“像罵名”。
但現在,因為直播電商興盛,曹縣真的“接住了流量”,“宇宙中心”慢慢成了一種美名。

圖 | 曹縣街頭的漢服商户集聚的商廈
年輕的“曹漂”越來越多,他們多是衝着火熱的電商產業,來尋找機會。今年剛開業的一家設計公司就來自天津。他們有一支十人的設計師團隊,全都是服裝設計專業的研究生和準研究生。2024年初,“400名大學生回曹縣賣馬面裙”的消息還登上熱搜。
這讓曹縣的商户有了更大的幹勁。
漢服老闆裏學歷最高的是一位返鄉博士,他的公司已經開始嘗試跨境直播,想把漢服賣到世界各地。
媚海棠新開業的的漢服體驗廳佔地上百畝,設立了古琴、圍棋等國風文化體驗區,配備了導覽員講解漢服知識,還有專門的古風化妝學校。
曹縣的漢服從業者們判斷下一步的藍海,可能是文旅市場的爆發,他們期待用短視頻、直播吸引全國遊客來曹縣體驗漢服文化,讓這裏真的成為漢服文化的“宇宙中心”。
曹縣站每天都帶來異鄉人。持續的客流,讓老楊想起十年前的崑山。現在,他家鄉的縣城也湧動着機會、野心和淘金的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