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新 | 文化新質生產力的核心特性與邏輯意藴_風聞

2024年7月，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於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對促進新質生產力發展作出部署。新質生產力由技術革命性突破、生產要素創新性配置、產業深度轉型升級而催生，以高技術、高效能、高質量為特徵。文化新質生產力的概念、理論與實踐，亦逐漸成為學界討論的重要理論問題。文化新質生產力是新質生產力在文化領域內呈現出的新質態、新類型，是通過科技創新和文化創新共同發力，在文化生產、消費、交換等領域形成新產業、新模式、新動能。發展文化新質生產力，將為中國式現代化提供文化根基和精神引擎。鑑於此，《探索與爭鳴》編輯部聯合南方科技大學全球城市文明典範研究院共同舉辦“加快發展文化新質生產力”學術研討會，圍繞文化新質生產力的邏輯理念、內涵特徵、發展生態等理論問題展開深入研討，期冀為推動中國式現代化建設提供思想助力。本期擇取此次會議成果刊發如下。

李鳳亮教授指出，催生文化新質生產力不僅涉及培育新興文化業態和未來文化產業、提升改造傳統文化生產力，還包括髮展所必需的政策理念、社會場景、消費環境的整體調整，即發展生態的持續優化。優化文化發展生態，具體包含生產要素變革、生產方式變化、生產關係優化三個重要維度。周建新教授通過對生產力理論發展歷程的回顧，認為文化新質生產力不僅反映了對生產力認識的深化，也體現了社會生產力結構的變遷和優化。所謂文化新質生產力，是體現在文化領域的一種創新生產力，其核心在於文化的創新性。花建研究員指出，文化新質生產力的基本特色和實踐路徑體現為在先進生產力要素的組合中形成、在數字化新體系的基礎上培育、在全空間和多象限的開發中拓展以及對生態文明與社會責任的鼎力承擔等四個維度。魏鵬舉教授認為，新質生產力在文化領域有效發揮作用的前提是對文化強國建設有準確的認知和把握。培育文化領域新質生產力，既是新時代實現文化強國戰略目標的關鍵着力點，也是推動中國式現代化強國建設的巧妙支點。祁述裕教授指出，新質生產力是科技與文化雙輪驅動的生產力。培育新質生產力不僅要關注科技因素，還應該重視文化所發揮的不可替代的作用。文化觀念創新是培育新質生產力的土壤，文化需求是培育新質生產力的重要動力，文化與科技融合形成的新業態是新質生產力的重要組成部分，創造高品質生活是培育新質生產力的主要目標。臧志彭教授從文化生產力迭代演進史的視角出發，認為新一輪信息技術革命正在全面驅動文化領域的勞動者羣體、勞動資料和勞動對象及其組合發生質的升維與躍遷，文化領域應主動融入新一輪信息技術革命，加速推動文化新質生產力的形成與發展。陳能軍研究員從嵌入維度、效率維度和公平維度分析了新型文化生產要素加速形成文化新質生產力的作用機制，指出因地制宜是新型文化生產要素融合創新的關鍵策略。

——主持人　高　原

文化新質生產力的核心特性與邏輯意藴

周建新｜深圳大學文化產業研究院院長、教授

本文原載《探索與爭鳴》2024年第7期

具體內容以正刊為準

非經註明，文中圖片均來自網絡

周建新

在新時代的創新語境中，“文化”不再是一種靜態的、既成的存在，而是動態生成、不斷演變的生命力。文化新質生產力概念的提出，標誌着學界對馬克思主義文化觀和生產力理論研究的深化與創新，引發文化領域的深刻革新，影響着文化的生產、消費、傳播和文化再生產的各個環節。文化新質生產力作為一個新興的概念，其理論邏輯亟待明確。基於此，本文從文化新質生產力的核心特性和邏輯意藴出發，來探索其深刻內涵，為界定和發展文化新質生產力提供有益的參考和借鑑，為實現中國式文化現代化和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提供新的視角和着力點。

文化新質生產力的核心特性

**文化新質生產力代表着一種文化生產力的新質態，強調文化的動態性、可重組性、實踐性和未來導向性，其核心在於文化的創新性。**文化新質生產力中的“文化”，是創新的文化。創新語境中“文化”的指向，一定是可以動態生成的，而非過去既成的；一定是可以析分重組的，而非鎖閉無法更易的；一定是可以現實實操的，而非只停留于思辨推演的；一定是可以面向未來創新創造的，而非只能對過去泥古傳承。

**第一，內在內容層面，文化即“人化”，根本特質在於人的精神性。**在當代社會，生產力發展的一個重要特徵，就是精神文化因素對生產力的影響越來越大，以至於出現了所謂的“大生產力觀”。精神力量激勵着人們的主體意識，指導着人們的奮鬥行為，對生產力的發展起着強大的推動作用。不同時代的民族精神、社會精神、企業精神，無不展示了巨大的精神動力，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文化以其心理激發力、精神感召力、情感平衡力、能量釋放力而成為寶貴的“生產力之魂”。激發人民精神力量是推動文化新質生產力發展的重要因素。首先，作為個體和集體行動的內在動力，精神力量是推動創新和進步的關鍵因素。通過不斷激發和培育理想信念、價值觀念、文化藝術等多個維度的精神要素，能夠促進個體的創造力和集體的創新意識，為科技、文化等領域的發展提供動力。其次，文化認同是社會整合的重要機制，激發人民精神力量有助於提升社會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在現代社會，人們的精神追求不僅僅停留在物質層面，而更加強調對於文化、價值觀念等方面的認同和共鳴。通過共同的文化認同和理想信念，可以凝聚人心、凝聚社會力量，形成推動社會發展的強大合力。此外，精神力量與經濟發展之間存在着密切的互構關係。內生增長理論認為，經濟增長的動力來自經濟體系內部的知識、技術和創新。精神力量，尤其是創新意識和創新能力，是推動知識積累和技術進步的關鍵因素，對實現經濟的內生增長具有重要意義。

**第二，外在形式層面，創新的“文化”是創新精神和意義藉助符號中介而顯現的。**在符號學和結構主義理論的視角下，文化被視為一種符號系統，其語言、圖像、儀式等元素和敍事結構都可以通過符號中介來表達和傳遞意義。這種表意功能不是靜態的，而是動態的，可以根據社會的需求和語境進行重新組合和配置。這種重組性為文化創新提供了廣闊的空間，文化生產者和參與者能夠在現有的文化框架內進行創造性的實驗和探索。在文化生產和消費的過程中，創新精神和意義的表達往往需要藉助符號中介，這意味着文化的生產者和消費者需要對文化符號進行解讀和重新創造，以適應不斷變化的社會需求和審美標準。同時，社會的政治、經濟、技術條件可以為文化創新提供動力和方向，在這一過程中，文化符號的重新組合和配置能夠反映和回應社會生產力的需求與變化。需要注意的是，文化創新並不意味着完全摒棄傳統，而是在傳承的基礎上進行變革，通過重新組合和配置文化符號，在保留文化傳統精髓的同時，賦予其新的生命力和時代意義。

**第三，整體形態層面，創新性文化具備面向未來的、開放的、動態的屬性。**文化不是靜態的實體，而是始終處在生成和發展的過程中。在技術進步、經濟發展、社會結構變動等主導性驅動因素下，新思想的產生、新實踐的實施以及新價值觀念的形成，共同推動文化的自我更新和自我完善。創新性文化的生成是一個從意義的生髮、闡釋到意義具象、社會傳播，再到被社會認可接受的複雜漫長過程。文化創新的邏輯生成鏈可以概括為“內化（個體）→外化→客觀化→羣化（被羣體接受認可）→內化（羣體）”。這個過程描述了從個體創意的內化，到通過創造性活動外化表達，再到這些表達被社會客觀化認可，最終形成羣體文化認同的循環。文化新質生產力是指文化領域中推動文化創新和生產力發展的新因素，如新的思想、技術、藝術形式等，能夠不斷產生新的文化價值和意義，從而推動文化的整體進步。在這一過程中，文化產品和文化實踐必須適應時代的變化，現有的文化形式需要隨之更新，新興文化的需求需要得到響應。這種適應性是文化持續發展的關鍵，也是保持文化活力的重要方式。文化創新不是一次性行為，而是一個持續的過程。文化創新需要不斷地吸收新的元素、觀念和方法，以保持其活力和前瞻性。在文化新質生產力的推動下，文化的動態性、未來導向性、適應性和現實性，共同構成了文化發展複雜而豐富的圖景。

文化新質生產力的價值邏輯

文化新質生產力是回應黨中央因地制宜發展文化領域新質生產力的應有之義和重要內容，需要深刻理解文化新質生產力的時代背景，科學揭示其豐富內涵，為培育和發展文化新質生產力指明方向。

（一）內嵌於新時代高質量發展的目標體系

高質量發展是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首要任務，加快形成新質生產力是新時代高質量發展的內在要求。習近平總書記關於發展新質生產力的重要論述，回應了中國當前經濟和技術高質量發展的要求，強調了質的轉變和生產方式的革新，反映了中國在全球經濟新格局中的戰略主動和創新競爭能力。

**文化高質量發展成為新質生產力的重要着力點。**社會生產力不是幾個因素的簡單相加，而是一個運動的、開放的、複雜多變的有機系統，是由文化力、勞動力和自然力合成的一種社會力量，是人類創造的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的總和。經濟的文化化和文化的經濟化已是當前社會生產的客觀事實，經濟與文化在當代的融合，直接表現為文化本身成為一種產業，文化產業正是經濟與文化一體化的突出表現。從精神生產的作用來看，文化等上層建築對社會歷史發展具有“導向”和“浸潤啓迪”作用。唯物史觀認為，人類社會歷史發展歸根到底是由經濟因素推動的，經濟因素是社會發展進步的“第一因素”或“基礎因素”。但是，唯物史觀並不是“經濟決定論”，而是強調人的主觀性與文化的力量。文化高質量發展始終以滿足人民的文化需求和嚮往為出發點和落腳點，以激發人民精神力量為着力點，以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和國際影響力為追求，推動科技、文化等各個領域的發展，從而為社會生產力的提升提供源源不斷的動力。

（二）揭示了中國式文化現代化的基本路徑

**新質生產力賦能文化高質量發展的根本目的和終極價值，在於提供豐富的精神產品，滿足人民的精神文化需求。**一方面，中國共產黨是一個具有高度文化自覺的馬克思主義政黨，始終致力於建設一個文化繁榮、文明興盛的社會主義中國。中國式現代化的一個鮮明特色就是“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的現代化”。另一方面，新質生產力賦能文化高質量發展，能為文化建設注入發展動力，推動全體人民實現精神共同富裕。在國際上，南美和東南亞的一些國家由於收入分配差距較大等原因而陷入“中等收入陷阱”，歐美一些發達國家也因貧富懸殊、中等收入羣體受損、階層嚴重固化等問題，導致民粹主義、保守主義、極端主義等思潮抬頭。在我國已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社會財富極大增長、人民物質利益得到極大滿足的前提下，滿足人民的文化需求，讓人民享有高度的精神文明，實現人的全面發展，不僅是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內在要求，也是區別於西方式現代化道路的顯著特徵。

文化新質生產力的科學內涵

要理清文化新質生產力的理論邏輯，應明確文化生產力和文化新質生產力的科學內涵，不能簡單地把與文化生產相關的一切都稱為“文化生產力”，也不能把與文化數字化相關的一切都稱為“文化新質生產力”。

（一）文化新質生產力的理論回溯

**文化新質生產力是從生產力理論的發展中演變而來。**從古典經濟學派、歷史學派到馬克思主義文化生產力理論，經濟學家對生產力的認識逐漸深化，為文化新質生產力的提出奠定了理論基礎。

從研究歷程來看，18世紀經濟學中開始出現了生產力的概念，經濟學家將能夠生產出物質產品的某一要素或自然條件稱作生產力。法國古典經濟學派的主要代表、重農學派創始人魁奈認為“大人口和大財富，則可以使生產力得到很好的發揮”。亞當·斯密在魁奈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勞動生產力”的概念，認為分工可以增進勞動生產力，而勞動生產力又是國民財富增長的源泉。大衞·李嘉圖沿用了生產力和勞動生產力的概念，並基於其所處的機器大工業時代背景，初步形成了生產力是由勞動者和機器構成的觀點。弗里德里希·李斯特系統地研究了生產力理論，他將國家生產力分為物質生產力和精神生產力，特別強調了精神生產力的重要性，明確提出腦力勞動具有生產性，認為“國家生產力的來源是個人的身心力量，是個人的社會狀況、政治狀況和制度，是國家所掌握的自然資源”。從古典經濟學派到歷史學派，經濟學家對生產力的研究愈發具有延續性、系統性和整體性，這些理論成為馬克思主義生產力理論的重要來源。

勞動者在生產力諸要素中居於主體地位，人是生產力中最具有決定性的力量和最活躍的因素。**生產力的本質可以概括為人的生產實踐能力，即改造客觀對象以獲得一定產品和使用價值的能力。**隨着社會生產力和勞動過程的不斷發展，在簡單要素的基礎上，有一些新的要素成為構成社會生產力系統所必不可少的要素。“勞動生產力是隨着科學和技術的不斷進步而不斷發展的。”隨着社會的發展和科技的進步，文化要素逐漸成為生產力的重要組成部分。

隨着世界文化經濟一體化潮流的迅猛發展，特別是我國市場經濟體制的逐步完善和深入發展，許多學者開始研究文化與生產力的關係，認為文化對生產力發展具有巨大作用，將文化作為生產力的滲透性因素來理解。“在大文化觀和大生產力觀看來，文化與生產力已不再是互不相干的兩碼事，它們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在經歷一場‘一體化’運動。”

綜上所述，文化新質生產力是在經濟學家提出的生產力理論的發展中逐漸形成的，它體現了從物質生產力到精神生產力、文化生產力，再到文化新質生產力的演變過程。這一過程不僅反映了生產力理論的深化和發展，也反映了社會生產力結構的變遷和優化。

（二）文化新質生產力的概念內涵

從生產力的發展維度來看，人類社會的生產力形態經歷了從古代到現代的演變，每個階段的生產力都有其特定的生產工具、生產資源、生產力主體和生產力功能。**文化生產力作為當代生產力形態，具備了信息化、高知識、高智力等當代生產力的特徵，並且具有其獨特的精神屬性。**在此基礎上，文化新質生產力進一步體現了創新性、高效能和高質量的特點，是馬克思主義文化生產力理論的具體深化和實踐。

古代生產力主要以手工工具為生產工具，以土地為生產資源，以體力型勞動者為主體，以生存為主要功能。近代生產力主要以機器為生產工具，以資本為生產資源，以經驗型勞動者為主體，以征服和擴張為主要功能。現代生產力則主要以信息技術和知識為生產工具和資源，以智力型勞動者為主體，以追求和諧發展為主要功能。**文化生產力指的是創造和生產精神文化產品的能力，在當代是指以社會化生產和市場經濟為依託、以現代科學技術為手段、以文化產業的興起為標誌和典型形態、生產滿足人們精神需求的文化產品的水平和力量。**文化生產力系統包含了文化服務體系（公益性文化事業、經營性文化產業）、知識生產力、教育生產力、制度生產力、創意生產力和形象生產力六部分。精神屬性是文化生產力區別於其他物質生產力的本質屬性。

**文化新質生產力是以創新性、高效能、高質量為顯著特徵的新質生產力與文化生產力理論的結合。**與傳統文化生產力相比，文化新質生產力具有新的生產要素、生產工具、勞動對象、生產模式、勞動性質和市場形態。新的生產要素，是指新的內容生產者，文化生產者從單一、專職的腦力勞動羣體演化為集專職、兼職、智能機器等形式於一體的混合文化生產主體；新的生產工具，是指以生成式AI為代表的人工智能技術在文化生產中發揮主體作用並滲透到文化生產全過程；新的文化勞動對象，是指文化勞動對象由有形領域延展至無形領域，如數字內容、網絡文化等；新的文化生產模式，是指內容生產者、消費者、獲利者的身份重疊，文化生產不僅生產可供消費的文化產品，塑造消費者的文化消費行為，而且也生產出消費文化產品的主體；新的勞動性質，是指由傳統的以體力勞動為主過渡到以腦力勞動、情感勞動和情緒勞動為主；新的市場形態，則是由傳統市場拓展到數字空間。因此，**文化新質生產力是文化領域的一種創新力，**具體而言，它是在科技創新推動文化創新的基礎上形成的，以“高質量發展”為着力點，以“高效能”為主要內容，以“創新性”為發展特徵，以推動實現新時代文化使命為目標的新質生產力在文化領域的新質態、新類型。

**深刻理解文化新質生產力的核心特性和邏輯意藴，是構建文化新質生產力理論的基礎。**發展文化新質生產力要以人民需求為導向，深入研究和把握人民羣眾的文化消費趨勢和特點；以科技創新為動力，推動文化產業與高科技領域深度融合；以文化跨界融合為目標，通過優化文化生產要素的配置和流動，形成產業發展的新優勢；以文化消費為抓手，通過提升文化產品和服務的質量和多樣性，不斷滿足和引領文化消費，實現文化高質量發展。發展文化新質生產力是一項系統工程，需要在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理念基礎上，綜合運用科技創新、產業融合、要素優化等策略，推動文化繁榮、建設文化強國和中華民族現代文明。這一過程既是發展新質生產力的具體要求，也是文化高質量發展的實踐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