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暑期檔變天_風聞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暑期檔的最後幾天，一部超高分的作品終於出現了。

豆瓣9.0。

主演馬羣耀（《以你的心詮釋我的愛》）。

在一部異域電影中。

我們不但可以看到中文字，聽到國語歌，甚至還能聽到潮州話。

今年泰國電影票房冠軍——

姥姥的外孫

為什麼口碑這麼逆天？

底下的評論大約眾口一詞：催淚、温情、感動，等等等等。

以至於會有人説。

這樣的電影給了追求大尺度的中國電影致命一擊，它告訴我們，不用那些奇情的故事，不用那些反轉的技巧，一樣可以打動觀眾。

所以我們該拍這樣的電影嗎？

昨天電影上映，Sir也第一時間看了，甚至和主演馬羣耀、姥姥的演員烏薩·薩梅坎姆聊了一會兒。

然後覺得。

問題其實不在於我們要不要拍這樣的電影，而是這樣的電影，我們也很難拍得出來。

不是因為什麼審查。

而是很多時候，人心的禁錮更可怕。

01

好哭

首先需要提醒的是，《姥姥的外孫》的好哭指數是非常高的，你需要多備紙巾。

都説殺人莫用“外婆/奶奶”刀。

但，它偏偏要往你感情最柔軟的地方扎。

故事很温情。

但在一開始，卻非常的“倒反天罡”——

馬羣耀飾演的阿安，常年家裏蹲，直播打遊戲也實在賺不了什麼錢。

一天，看到堂妹一直照顧阿公，在阿公去世後，還繼承得到房產。

阿安開始對剛檢查出來，不幸患癌的姥姥動了心思。

不如，去姥姥家住，好讓她能看到自己的好。

等她身體不行的時候，再把房子留給自己。

為了有錢照顧姥姥的飲食起居，也是作為前期投資，阿安把自己的電腦都賣了。

只希望自己最後能哄好外婆，拿到一筆錢之後，再“東山再起”。

不得不説這裏馬羣耀的表現是可信的。

在開拍前，他也與“姥姥”待在一起，體驗生活——“有一些場景，比如我要帶劇中的姥姥去看醫生，我就真的在籌備期帶姥姥去看醫生，或者去普魯市場走走，就是電影裏出現的場景，讓我能感受這些氛圍，讓我覺得這是我熟悉的生活。”

這一開始就“倒反天罡”的設定，的確不是那麼讓人舒服。

但。

面對這樣的外孫，外婆的反應是什麼？

“毫無道理”的愛。

外婆當然知道孫子的意圖是什麼。

多次跟他説，我的病好了你就走吧。

這如果在內地的電影裏。

也許就會變成最為狗血，也最為鬧劇的一場戲。

但，《姥姥的外孫》裏，並沒有這樣的處理。

反而是冷處理。

讓這一次被“背叛”，就默默發生。

甚至，姥姥在被阿安誤解時，也只是無言地流淚，沒任何辯解。

Sir問到“姥姥”烏薩·薩梅坎姆，在你得知孫子有可能圖她的房產時，她還繼續用愛掩蓋孫子的意圖是為什麼？

她回答道：“母愛和姥姥、奶奶的愛，是不會改變的。無論我怎麼樣，無論我在哪，即使我快要不行了，這些愛都不會消失的，每個人都一樣。”

而這，也是這部電影裏，最戳中人心的地方。

就是你知道，自己再怎麼淘氣，再怎麼過分，目的再如何明顯。

來自家庭中母親、祖母的愛，卻是來自於她們的本能一般，温柔、綿長，細水長流。

這是一種説不清的，來自真正血緣傳遞而產生的羈絆。

也是一種毫無道理的偏愛。

也是跳脱了金錢的偏愛。

就算，她知道了你對她另有所圖。

可她還是不忍心去恨你。

02

有刺

説到這裏你可能會疑惑了，這不就是個温情故事嗎——

我不愛你但假裝愛你，你愛着我但假裝不愛我，真真假假遮遮掩掩，等到真動情時，發現這真假已經難解難分，感情已經融為一體了。

這樣的故事，為何Sir會説我們很難拍得出來？

一個詞：自我審查。

我們往往會在編寫一個故事之初便去揣度觀眾的喜好，尖鋭的話題不碰，爭議的觀點不提，大概率不會被理解的事實視而不見。

我們想法設法在安全區裏遊走。

而《姥姥的外孫》呢？

這部電影裏，卻非常真實地表露了一個看似温柔家庭之下。

所包裹的刺。

我們敢拍一個家庭“貌合神離”？

或是在電影最後，大家最後不包餃子，不接受和解，甚至各走各路的故事？

難。

比如説，影片重點説的一個現象——

情感經濟學。

在國內，以孝為先的傳統文化教育下，我們似乎很難開口，去談論這種用“真金”換”真情“的行為。

以至於很有恥感。

但不開口，就代表沒有麼？

相反。

在阿安看來，這就是一門生意。

愛是可以等價交換的。

就看你需要的是什麼。

比如，對於老人來説，他所擁有的，盈餘的部分是財產，欠缺的部分是時間，而對於年輕人來説，他盈餘的部分是時間，欠缺的部分是財產。

所以年輕人用陪伴來換取老人的財富，便顯得天經地義。

推己及人。

在這個“有錢就是成功”的時代，阿安會覺得所有感情的投入，都是為了獲取金錢，只不過是有人付出的多，屬於等價交換，有人付出的少，屬於以小博大而已。

所以，在電影伊始，阿安表現出冷漠，不近人情。

甚至，看見媽媽、大舅開始分擔起照顧姥姥的責任時，他的第一反應是——

你圖什麼，不也是圖錢。

《姥姥的外孫》這部電影並不藏着掖着的一點是。

在電影剛開始，就用阿安的視角，撕破了亞洲家庭裏會存在“親情”面具。

被金錢裹挾。

**被“孝道”裹挾的親情，**還是純粹的親情嗎？

除此之外。

在《姥姥的外孫》裏，還直指傳統的華裔家庭下，時常被掩蓋的，那頭看不見的大象——

重男輕女。

在馮小剛的《唐山大地震》裏。

一句“保弟弟還是保姐姐”，成為電影最為催淚的一次抉擇。

可最後還是又回到了命運使然的尋親之路上。

大家坐在了一張桌前，冰釋前嫌。

這是難得的一次，讓觀眾直面這不體面的抉擇。

但《姥姥的外孫》裏，卻將棉花裏的針，剝開了，放在我們的面前。

影片有一處“閒筆”——

當姥姥去找比自己富裕很多的哥哥借錢，想買塊大墓地時。

上一幕，兩個人還依偎在一起唱着《星心相印》；

可下一幕，哥哥卻“義正言辭”地拒絕了妹妹的請求，還美其名曰：“媽媽留下來的錢都給我就對了，省得你給你的賭鬼老公敗光了。”

△ 姥姥的演員烏薩·薩梅坎姆是一位素人演員，在出演“姥姥”最後化療的樣子時，也真的剃掉了頭髮。

是批判嗎？

也許。

但在這裏，卻並沒有如你所想的反抗與反思，而是在説，這樣的“重男輕女”會一直延續下去。

於是電影裏。

姥姥為了大兒子不吃牛肉幾十年，即便二兒子偷盜她的錢物，她還是選擇把房子留給他，替他還債。

哪怕是一直關係冷淡的孫子，也一直幫他存錢，足足一百萬。

而女兒呢？

一無所獲。

以至於當什麼也得不到的女兒，最終還是獨自負擔起照顧媽媽的責任時，吐槽了一句：

“兒子繼承了房子，女兒只能繼承癌症。”

沒錯，電影給了一定的合理性。

就像Sir在問“姥姥”，關於在女兒與小兒子的抉擇上，到底如何理解“姥姥”最後選擇把房子給小兒子。

她個人的想法與電影裏的“姥姥”一樣的——

“因為我知道，自己的小兒子不爭氣，會把房子賣掉還債，因為他就是沒有錢，也無所依靠。所以，‘我’才會那麼努力地攢錢，存錢到另一個賬户給阿安。”

可是。

這是不是又從另一個角度來説，儒家社會灌輸給女性的理念，讓她們自己都無法擺脱這種重男輕女的觀念呢？

而其他方面。

影片也提出了不少倫理問題，比如表妹外公的死，當一個老人活得痛苦、請求死亡之際，晚輩見死不救算不算犯罪？或者兒子的啃老，如果情感經濟學成立，那麼啃老是否也理所應當？等等等等。

這樣的問題勢必在輿論上會迎來過於激烈的爭議。

於是我們的創作者們，“只能”避而遠之。

03

死亡

所以説，《姥姥的外孫》其實是披着温情的外衣，對一些社會問題提出尖鋭的看法？

沒那麼簡單。

你要知道這部電影的豆瓣評分已經漲到了9.0，這樣的口碑勢必不會是簡單的煽情與議論，甚至於，這都不是影片的重點。

重點是什麼？

電影的後半段，視角逐漸轉變，它把重心逐漸偏向了姥姥，才顯出了影片的真面目——

老人對死亡的恐懼。

在我們的傳統敍述裏，人到五十便知天命，人到七十便已稀少，老年人是知道人之將去，總是一副安然等待的模樣。

可真的會如此坦然嗎？

當然不。

一個對比，在現實中，姥姥總是一副大無畏的樣子，要求自己的身體自己做主，甚至很清晰地知道自己即將離世的時候，也保持着鎮定。

可睡夢中。

她卻一次又一次地發出痛苦的請求，用閩南話喊着，“爸爸，媽媽，來接我吧，我害怕，阿公阿嫲，你們在哪裏，我想死，想死。”

沒錯。

現實生活中外婆其實只是在扮演“外婆”這個角色，扮演着這個年紀的人，應該如何不給人添麻煩地看待死亡。

只有在睡夢中，才是本真的自己。

諸如此類的情節有不少。

比如雖然表面上姥姥一直在“趕”人走，但卻用了好幾個片段，來拍姥姥等不到兒孫看望的落寞，或者姥姥彌留之際，外孫唱起的那首曾哄他睡覺的閩南歌謠，《唪金公》——

唪呀唪，唪金公，金公做老爹，阿文阿武來擔靴。擔靴擔唔浮，飼豬大過牛。大牛生馬仔，馬仔生真珠。真珠輦輦圓，阿舍讀書赴科期，愛去書僮擔行李，來時大轎高燈共彩旗。

説是歸鄉，不如説，假裝堅強的外婆，面對死亡時更是個失驚的小孩。

為什麼這些情節如此重要？

一個片段。

當姥姥病重時，在牀上躺着，已經沒有辦法講話了，阿安還想要安慰姥姥，想讓她開心一點。

這時候，外孫先是望着姥姥，接着，很快速地別過頭去，吸了一口氣。

再轉過頭的時候，臉上就已經是另一種表情了，一種佯裝輕鬆的、嬉皮笑臉的表情。

什麼意思？

這樣的情緒我們很多人都不會陌生。

這是一種不忍心看着親人在病榻受苦，被死亡一點點吞噬的痛苦。但，為了不挎着臉，你要迅速轉換心情。

彷彿裝作若無其事，便會安然無恙。

而此時的鏡頭。

是以姥姥平躺在病牀上，望向外孫的視角。

其實她什麼都看在眼裏。

是的。

有時候，我們面對死亡的諱莫如深，我們避免將鏡頭直擊死亡的痛苦，以為是照顧大眾情緒。

但實際上，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所以。

回頭看《姥姥的外孫》，或許在電影層面上它沒那麼新，也沒多少技巧，它只是簡簡單單地講述了一個讓人共情的故事。

但這樣的質樸，對當下來説，已然足夠。

尤其是。

它還詳細描繪了親情外衣下，欺騙、世俗、死亡帶來的衝擊。

這都是我們的國產片不願觸及的部分。

電影最後。

阿安又一次與姥姥走在小時候的小路上。

一切又回到了阿安年幼的時候。

此時，火車呼嘯而過。

帶走了他的小時候，也帶走了姥姥的時間。

姥姥走了。

阿安的故事還將繼續，他或許不會成功，或許不會有錢，或許也會迎來如姥姥一般孤獨的人生。

但至少他開始明白了。

感情計算之外，還有真情實意這種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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