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污點的孫楊，回到那池水_風聞

作者 | 東野聰明

來源 | 最人物

孫楊依舊很愛哭。

8月25日，全國夏季游泳錦標賽，孫楊迎來了禁賽解除後的首秀。

在此之前，因為“暴力抗檢”事件，孫楊已遠離賽場長達4年，失去了專業教練的指導與系統性的訓練，加之年紀漸長，某種程度上，這場比賽成為了他的一場“自證”：

他是否還擁有足以在泳壇競爭的能力，以及再次“入局”的資格。

也正因如此，比賽前門票不僅被一搶而空，二手平台上，原價200元的套票標價已漲至800元至1000元不等，更有原價30元的預賽門票標價700元。

比賽當天，孫楊先是以小組第一晉級決賽，又以3分49秒的成績拿下金牌，僅比12年前自己奪金時慢了9秒。

賽後，他在鏡頭前哭了兩次：第一次是預賽結束，他擦着淚感謝家人的一路支持；第二次則是奪冠後見到妻子張豆豆，他坐在地上崩潰大哭。

對孫楊而言，這一刻包含了太多委屈與不甘，也意味着某種新的可能與希望。

只不過，這場成功的自證僅僅只是開始，孫楊能否“迴歸”，還有更多的距離要遊。

孫楊至今都記得，接到最終仲裁結果的那一天，他正在訓練館裏和體能教練一同備戰東京奧運會。

消息傳來，靴子落地，孫楊的母親打電話來，要接他回家。從宿舍樓走下來，孫楊見到了守在一邊的工作人員。

他對大家説：“你們一定要相信我，4年後我一定會回來，請你們一定要支持我。”

按照孫楊曾經的規劃，東京奧運會或許是他的最後一舞，早在16年接受採訪時，他就曾表示“游到東京就可以了，東京之後就可以退役了”。

直到這場長達4年3個月的禁賽出現，孫楊的體育生涯迎來失控——這意味着他不僅會錯過東京奧運會，甚至參加巴黎奧運會也變得希望渺茫。

孫楊‍‍‍‍

禁賽之後，孫楊不再有教練，也沒有地方正常訓練，只能在家樓下的健身房鍛鍊，剛被禁賽時，他每天都在水裏泡很久，覺得人生黑暗。

2021年，東京奧運會舉行，孫楊在家觀看比賽，當看到400米自由泳決賽金牌被突尼斯選手爆冷拿下時，他遺憾極了：

“那個成績我去我肯定能游到，我也肯定能完成奧運會三連冠。”

但大多數時候，被禁賽的孫楊不再看比賽，只會偶爾關注一下結果：“不想看，現在游泳就是為了自己。”

直到今年，隨着解禁臨近，他才開始重新觀看比賽。

孫楊

雖然5月28日是孫楊的正式解禁日，但根據世界反興奮劑機構規定，禁賽期結束前兩個月，孫楊就可以進行公開訓練。

解禁那天，孫楊沒有大肆慶祝，只與家人簡單吃了一頓飯，慶祝自己能夠“繼續開心與健康的游泳”。

之後，他回到了小時候游泳的場館，發現自己的心態變了：“我可以正大光明的繼續在這裏訓練了。”

孫楊也曾想過，通過巴黎奧運會迴歸賽場，然而，太久遠離賽場，讓他最終無法獲得資格。

雖然沒能出現在賽場，但奧運會上，孫楊的故事還在。巴黎奧運會舉辦前，他依舊是1500米自由泳世界紀錄與奧運會400米自由泳紀錄的保持者。

比賽中，屏幕上那條象徵紀錄的黃線，成為孫楊心中某種“在場”的安慰。‍‍

他説：“我能夠以另一種形式站在賽場上，我也是很開心很驕傲的”。

2016年裏約奧運會上的孫楊

也是在這屆奧運會中，20歲的潘展樂以46秒40的成績獲得奧運會男子100米自由泳冠軍，併為中國游泳首奪該項目奧運會金牌。

巧合的是，潘展樂也來自浙江省游泳隊，且師從曾經指導過孫楊的教練鄭坤良，2014年，10歲的潘展樂在接受採訪時，還曾將孫楊視為自己的目標：

“比孫楊快就夠了。”

2014年，潘展樂聊孫楊

那一年孫楊22歲，已是拿下三大賽金牌、站在巔峯的大滿貫選手，如今，又10年過去，32歲的孫楊，則從低谷走出。

對孫楊而言，被禁賽後唯一慶幸的事，是為自己緊繃多年的父母，終於鬆弛下來：“他們終於有了時間，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過去，孫楊的母親從來不發朋友圈，這幾年，她開始頻繁拍照發布，因為“想要將生活記錄下來。”

在“暴力抗檢”事件後，因為過度參與孫楊的體育事業，孫楊的父母遭受了大量網暴，同時，有網友開始以“巨嬰”和“媽寶”來形容孫楊。

這一切讓孫楊痛苦且迷茫，在某種程度上，他的成績離不開父母的“過度干涉”，但他不理解為何曾經大家愛他的原因，在後來成了他身上的“污點”。

孫楊與父母

孫楊正式開始游泳是1998年，最初父母將他送去學游泳，只是想讓他鍛鍊身體，但很快，他們發現，和同齡人比，孫楊天分好，悟性高。從那天起，“培養一名專業運動員”，成為了這個三口之家的終極目標。

後來，孫楊也曾在採訪中説：“你們或許很難想象，在培養我的過程中，父母到底付出了多少。”

孫楊小時候‍‍

剛開始學游泳時，孫楊只是放學後練習，每天母親楊明都會準時去接他，將他送去場館。

在鄰居記憶中，下午五點左右，總會看到楊明騎着車回來，車框前面是一個鼓囊囊的卡通書包，後座載着的是一隻手握着牛奶，一隻手抓着餅乾的孫楊。

為了縮短通勤時間，孫楊家成為小區裏第一批買車的住户，小學五年級時，楊明還會幫孫楊穿鞋。

孫楊媽媽講述照顧孫楊的過程

在他們看來，這些被節省下來的時間，孫楊都可以用來睡覺，睡得越多，就能長得越高。

2004年，13歲的孫楊被選中進入浙江省游泳隊，因為需要進行封閉式訓練，孫楊不再能住在家裏，但只要他在杭州，每一天，楊明都會親自煲湯給兒子送去隊裏。

訓練時，孫楊的父母常會出現在場館，比賽時，如果規定允許，他們還會跟着孫楊一起住進運動員酒店。就連隊內開關於孫楊的傷病討論會，他們都要全程參與。

2005年，孫楊以“代訓”的身份進入國家隊，從杭州去往北京，楊明還要求他每天打電話彙報生活情況。

孫楊與母親

這種濃厚的疼愛與保護貫穿在孫楊的成長過程中，但另一方面，母親又對他極其嚴格。

孫楊曾形容母親為“總是與教練堅定地站在一起”。

小時候訓練結束，楊明來接他回家，如果得知他今天沒有好好訓練，楊明會直接開車離開，讓孫楊自己跑回家。

就連温度高達40度的盛夏，也毫不例外，那時孫楊還不會過馬路，遇到路口，只敢跟在別人身後。

有一段時間，孫楊對這種每天泡在水中的生活感到痛苦，曾哭着打電話給父母：“我真的不想再練了，我想做一個普通人。”

楊明也沒有鬆口：“如今我們只能堅持下去。”

嚴厲與溺愛構成了孫楊身上的兩面性。

一方面，他身上的“幼稚”十分鮮明。在國家隊，孫楊常言行舉止像個小孩，偶爾傅園慧看不過去，會叫孫楊過來，用手扭他耳朵。

在國際比賽中，無論輸還是贏，他也從不避諱在鏡頭下大哭。對此，孫楊的解釋是：會哭的男人，大多比較純真。

另一方面，作為運動員，他能吃苦，好勝心強，擁有着頂級運動員的強心臟。

這兩點融合在一起，開啓了孫楊的時代，同時，也在日後築起了他的困局。

孫楊嶄露頭角，是在19歲那年。

在這年的廣州亞運會上，孫楊打破男子1500米自由泳亞洲紀錄，將紀錄提高整整10秒。

一年後的上海世錦賽，他又打破了1500米自由泳塵封10年之久的世界紀錄，在800米自由泳與1500米自由泳中拿下兩塊金牌，成為世錦賽上的第一個男子游泳雙冠王。

孫楊‍‍‍‍‍

2012年的倫敦奧運會，則將孫楊送入了世界泳壇頂端。

他先是在400米自由泳決賽中拿到冠軍，打破奧運會紀錄的同時，改寫了中國男子游泳項目無金牌的歷史，成為第一位獲得奧運金牌的中國游泳男選手。

之後，孫楊又在男子1500米自由泳決賽中奪冠，將自己保持的世界紀錄再度提高三秒。

那夜，外國解説激動感嘆：“我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在奧運1500米自由泳比賽中看過新的世界紀錄誕生了。”

國際泳聯主席胡里奧更是將他形容為世界上最優秀的運動員之一：“第一是菲爾普斯，第二是羅切特，第三就是孫楊。”

2012年倫敦奧運會上的孫楊

那些年，孫楊是最頂級體育巨星。

曾經有一位記者如此評價他：“從運動競技上看是天才：會比賽，會訓練，會説話，會表演。”

倫敦奧運會後，孫楊所到之處，都擠滿大批追隨他而來的粉絲，在亞洲賽場上，他是否上場，直接影響到當天的門票出售、觀眾熱情、以及比賽畫面精彩程度。

這樣的熱情在2016年的里約奧運會達到頂峯。

在這屆奧運會上，孫楊參加的400米自由泳決賽定在比賽首日，所有中國觀眾都在期待，他能再次摘下金牌。

遺憾的是，最終孫楊以0.13秒的差距，輸給澳大利亞選手霍頓，比賽結束後，孫楊趴在一位記者朋友的肩上放聲大哭。

里約奧運會後，痛哭的孫楊

在這屆奧運會上，孫楊雖在200米自由泳決賽上拿下了一枚金牌，卻因身體原因無緣1500米自由泳決賽。

後來，人們才知道，原來在奧運會選拔前三個月，孫楊曾在一次集訓中因為落地不穩，導致右腳骨折。

醫生給出的建議是休息六週，孫楊卻在3天后就恢復陸地訓練，11天后便在傷腳上戴着高分子支架下水游泳。

因為骨折，在之後長達半年的時間裏，他都無法練習轉身蹬邊和出發台起跳。

孫楊訓練照

這樣的困境並非第一次出現，倫敦奧運會之前，因為每週要遊五萬米，孫楊的肩膀也曾因為勞累出現關節炎。

在奧運會之前的傷病醫療會議上，當被問到有什麼困擾時，孫楊哭着説害怕撐不到奧運會：

“我現在每天已經很疼了，我現在每天就是在堅持。”

有一次，母親看孫楊辛苦，勸他“偷偷懶”，他義正言辭地打了幾百字回懟：“我要是真的像你説的偷懶！我就到此為止了楊老師！”

但縱使如此，孫楊都未在兩次奧運會前公佈自己的傷病，他説：

“我並不是説我是一個非常能吃苦的人，但我覺得我可以吃下這個苦。”

回到2016年，不算完美的里約奧運會並沒有困擾孫楊太久，比賽項目結束後，他發了一條微博：

“告別里約，從零開始，四年後的東京奧運會不見不散。”

那時的孫楊未曾想到，這或許會成為自己人生中最後一次奧運會旅途。

孫楊從不否認自己的“狂”。

在他看來，“狂”是一個頂級運動員應該具備的自驅力：如果不狂，怎麼能夠拿下比賽。

同時，他確實又有狂的資本。

在孫楊出現之前，因為人種體能區別、訓練經驗等原因，游泳從不是亞洲人的強項，長期以來，世界游泳大賽的獎項，大部分都是被美國人與澳大利亞人所包攬。

而身高1.98米，臂展2.12米，力量與耐力極強的孫楊，在有些比賽中，體格遠超外國運動員。

與此同時，對於游泳運動員而言，因為訓練側重點不同，幾乎沒有人能夠同時在遠距離與近距離比賽中都摘下第一。

但孫楊卻做到了。

他不僅曾是1500米男子自由泳的世界紀錄保持者、400米自由泳奧運會紀錄保持者、還在里約奧運會上，獲得200米自由泳冠軍。

孫楊

在孫楊身上，人們看到了一個天才少年的崛起，見證着名與利在他身上聚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的故事藍本中甚至鮮有失敗出現。

但在概率學上，成功與失敗並非孤立事件，就像“狂妄”在運動中或許意味着獲勝的決心，但在生活中，則可能帶來失控。

先是2013年，孫楊因無證駕駛，被處以七天行政拘留以及2000元罰款，成為中國第一個遭遇行拘處罰的現役奧運冠軍。

第二年，他又因為與教練朱志根頻繁爆發矛盾，與其分道揚鑣，在此之前，兩人已經合作長達11年。

孫楊與教練朱志根

更為致命的是，在與恩師“分手”一個月後，全國游泳冠軍賽1500米自由泳決賽中孫楊藥檢呈陽性。

調查後發現，早在2008年，孫楊便因患上病毒性心肌炎，開始服用一款名為“萬爽力”的藥物，而這款藥在2014年被列為賽內禁藥。

最終在召開聽證會後，孫楊被判定為誤服，禁賽三個月。

也正是從這一階段起，這些頻繁爆發的事件，不斷攪動孫楊的體育生涯，直到2018年，一個更大的漩渦，將他吞併。

2018年9月4日，孫楊被抽中接受興奮劑賽外檢查。

對於這一檢查，孫楊並不陌生，畢竟賽外檢查的對象主要是那些著名的運動員，以及短時期內成績有異常提高的運動員，所以運動水平越高、優秀選手越多的國家，受到賽外檢查的頻率就越高。

但在這次檢查當天，孫楊發現，前來的三位檢察官只有主檢察官擁有相關資質證明，除此之外，其中一名檢查人員不斷向孫楊表示喜愛，稱自己是他的粉絲，並在過程中進行偷拍。

聽證會上的孫楊

孫楊對三人的身份產生質疑，在一番爭執後，檢查瓶被孫楊方的人用錘子砸碎。

這次“衝動之舉”帶來了極為嚴重的後果，2019年，世界反興奮劑機構向國際體育仲裁法庭提出上訴，稱孫楊暴力抗檢。

在經歷了漫長的聽證、取證後，2020年，仲裁法庭宣佈裁定結果：

孫楊雖未觸犯任何反興奮劑條例，但由於“暴力抗檢”屬實，從2020年2月28日開始，他將被判禁賽8年。

孫楊不接受此判決結果，上訴至瑞士聯邦最高法院。

2022年，最終判決公佈：國際體育仲裁法庭對孫楊的禁賽時間減少至4年3個月，禁賽期將持續到2024年5月。

按鍵按下，孫楊的運動生涯迎來轉折，沒有人知道，按鍵上面寫的，是“暫停”還是“結束”。

無法比賽的日子裏，孫楊經歷了很長時間的自我重建。

在此之前的20多年裏，他的人生只有泳池、訓練、以及精確到0.01秒的勝利，被禁賽後，這一切都被抽離，他的人生主題也變為了：

創造另一個孫楊。

過程中，他嘗試過以“帶貨主播”的身份開啓直播，在最初直播的3個月時間裏，他直播間的銷售額累計1億元。

之後他又迴歸學生身份，先是被長江商學院錄取，又考入了上海體育學院讀博。

擁有更多時間後，孫楊的人生，也開始推進。

2021年，在朋友的介紹下，孫楊與藝術體操隊的前運動員張豆豆相識，或許因為都是運動員出身，兩人十分投緣，很快談起戀愛。

這段關係讓孫楊擁有看待人生的新視角：如果不是遇到低谷，就不會遇見張豆豆，因為自己會只專注於賽道，只想着游泳。

2023年7月20日，孫楊在社交軟件上官宣結婚，他配文“抬頭見喜”，張豆豆也發佈了一條動態回應，她説：“喜上眉梢”。

孫楊、妻子與父母‍‍‍‍‍‍

重返賽場後，孫楊説自己最不喜歡被問到的問題是，他是如何度過那段低谷時期：“因為已經過去了，我不想再回憶那些黑暗的時間。”

“我覺得我已經走出來了，走出了挫折和低谷。”

如今，孫楊已經恢復了規律的訓練，他通常下午兩三點左右到場館，在完成訓練課後，再進行理療，結束回家已經是晚上9點左右。

對於32歲的孫楊而言，他明顯感受到隨着年齡的增長，身體的恢復開始變慢，用在理療上的時間也逐漸增多。

訓練中的孫楊

在游泳賽場上，孫楊的年齡也不再擁有優勢。

在全國夏季游泳錦標賽上，他是浙江隊公佈的名單中年齡最大的運動員。

400米決賽上，參賽的8名運動員，6名都是出生於2000年之後，其中年齡最小的出生於2008年，比孫楊小了整整17歲。

雖然最終奪冠，孫楊游出的成績，相比他的最好成績仍相差近10秒。

但不可否認的是，在過去的四年裏，沒有教練、無法接受系統性訓練的孫楊，始終在獨自堅持訓練，他每天遊5000米，一週會去三到四次健身房，只為保持良好的身體素質。

過程中，有人問孫楊為何不就此退役，每次他都堅定地搖頭：“我的目標是重回賽場。”‍‍

也正因如此，當孫楊再次出現在第五賽道，拿下四年來第一塊金牌時，人們看到了他想要回歸的決心，以及背後漫長且孤獨的堅持。

訓練中的孫楊

恢復比賽後，常有人問孫楊，是否想要參加2028年的洛杉磯奧運會，他回答：“能參加皆大歡喜，沒有機會參加，也不會有遺憾。”

作為曾經站在山頂的人，孫楊比任何人都明白，競技體育是殘酷的，留給自己的機會與可能性，已經極速收緊。

但對當下的他而言，重回頂峯已不再是最終目標，重要的只有一件事——

游下去，一直游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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