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西遊改得，紅樓改不得？_風聞

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硬糖君寫胡玫版電影《紅樓夢》時，有讀者在評論區感慨：“一邊黑神話悟空引發海內外的《西遊記》原著和86版老劇熱潮，這邊《紅樓夢》喊慘還捱罵。”

這是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如果還在當年的期末考試上，硬糖君可能會揣摩出題人意圖後答曰：因為《西遊記》是世代累積型作品，它通過長期傳播、篩選、再加工，反映了社會大眾的所思所想和最廣闊的社會現實。其在幾百年前是一個開源文本，在今天也仍是，可以無限衍生支線劇情和二次解讀。不管你是代入齊天大聖、小豬妖還是太白金星、沙和尚，重點是這些人物都存在，並且有各自未完待續的過去和未來。

而《紅樓夢》是文人獨立創作，尤其它還是偉大的文人獨立創作。這是一個已經封閉自足的世界、並且注入了作者極強的思想深度，以至於即便是當下流行的“宅鬥式”解讀，都顯得那麼不登大雅。

因此當六小齡童説出“改編不是亂編，戲説不是胡説”，可能大多數作品都適用、大多數書粉都贊同，但唯獨放在《西遊記》身上，不成立。

《西遊記》經得起所有離經叛道的改編，能適應每個時代、不同人羣的需求。《黑神話：悟空》和《大話西遊》可以寫八戒和蜘蛛精、至尊寶和白骨精戀愛，羣眾還覺得腦洞大開。而到了《紅樓夢》，高鶚讓黛玉吃五香大頭菜這麼微小的創新，愣被讀者罵到現在——這等粗食，和讓黛玉抱着豬頭啃有什麼區別？

黑神話悟空可以寫牛魔王被天庭算計，忙活一輩子啥好處沒撈着。所有角色，哪怕是小小虎先鋒，也可以有自己的結局。但《紅樓夢》不行，十二正釵和副釵的判詞都是定好了的，誰要是瞎改人物結局就是違背原著設定。

亨利·詹金斯將粉絲對偶像作品的積極解讀行為定義為“文本盜獵”。即閲讀者利用別人的材料來構建自己的奇思妙想，並最終將其轉化為新文本。可以説，從説經話本《大唐三藏取經詩話》開始，《西遊記》天然就是鼓勵讀者盜獵的，擱今天就叫“共創”。而曹雪芹的厲害之處就是給作品加鎖“防盜”，誰要是連這都能改編好，功勳也應算得大些。

關心猴子的友情和戀愛

網上有個吳閒雲解讀《西遊記》的版本，説太上老君是天庭計生辦，煉丹爐裏是避孕藥，悟空不曉事吃太多把激素搞紊亂了，成了無性戀。

這一觀點，得到了六學祖師章金萊的認證，説孫悟空是石頭裏蹦出來的“無性人”。原著裏，大聖也推辭説過“我從小兒不知道幹那般事”。雖然在早期話本里，取經的猴子是個色猴。但在《西遊記》裏，他確實是個沒有世俗慾望的馬嘍。

俗話説缺啥補啥，也正因此，在諸多改編中，最先出圈的就是給猴子安排友情、愛情。《大話西遊》裏的猴子，不僅辜負了白晶晶，還被暗示和大嫂鐵扇公主有一腿。“以前陪我看月亮的時候，叫人家小甜甜。現在新人勝舊人了，叫人家牛夫人。”

張衞健的全明星版《齊天大聖孫悟空》則創意改編了“三打白骨精”。楊恭如飾演的白骨精本和悟空是戀人，但控制慾爆棚阻撓對方取經，悟空失手打了女友三下，結果楊恭如非常咯噔地説：**“第一個令我感動的男人是你孫悟空，第一個親我的男人也是你孫悟空，第一個打我的人還是你孫悟空，這一輩子我永遠不會忘記今天的，孫悟空你三打白骨精！”**你們永遠不懂這對硬糖君的童年造成多大震撼，三打是打情罵俏的“打”啊。

2010年浙版《西遊記》，大概是楊潔86版和2000版《西遊記續集》後硬糖君最愛的版本。它刻畫了原著中很少着墨的悟空友情，整體氣質更注重人與事之間的因果循環。

韓雪飾演的翩翩，五百年前是悟空的好姐妹。再次相遇時，翩翩已經成為白骨精，還揚言要吃唐僧肉。羣眾是這麼解讀的：她根本不想吃唐僧，只是氣悟空沒有認出自己。説好閨蜜情永世不忘，結果現在對老孃棍棒相向？

最神來之筆的改編，還是把白骨精和寶象國的故事糅一起了。當年十萬天兵擒拿孫悟空，悟空為了救翩翩推了她一掌，結果力氣太大推出三十三天外。害她道行盡消，只剩一縷殘魄。剛好有個婦人被強盜劫殺，死在崖下留有一具枯骨，肉身已失的翩翩將其撿為己用，修成白骨精。而寶象國王子便是那婦人轉世，因此他一見白骨精就勾起前世業障，雙方愛得死去活來。

**愛情被解構了，人永遠只會愛自己，哪怕是前世的脊骨。**得知一切的白骨精選擇自戕，原諒了姐妹悟空，也看透了愛情。她對王子説：“我們的愛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永遠不可能得到永恆。”雖然硬糖君如今是資深雪黑，但還是對翩翩有濾鏡，只有一身傲骨的人才能撐起這頭頂兩根雉翎的古怪造型啊！

《西遊記後傳》裏雖然悟空沒有感情線，但硬糖君當時很嗑觀音和唐僧的CP。唐僧在空中失去重心被觀音飛身抱起的畫面，配上毛阿敏的《相思》簡直仙品。

即插即用的超鏈接

古今中外沒有任何一部作品有《西遊記》那樣多的隱藏插件和小程序。任何故意設計或不經意的細節，都可能成為羣眾津津樂道的超鏈接文本。創作者想呈現的主旨根本不重要，人們只想看到自己想看的《西遊記》。

《黑神話：悟空》裏有天命人走到一處壁畫前駐足的場景，壁畫內容是菩提祖師教悟空法術。終於明白小説裏的反派為什麼有時候會愣神被主角反殺了，因為這個壁畫確實讓人屍體暖暖的。即便天命人已經沒了悟空的前世記憶，可玩家還是會在此處感受到古典神魔小説所謂的因果前定。

短視頻上的二次創作，還將遊戲場景和86版《西遊記》悟空拜師的內容剪到一起。網友紛紛痛斥自己小時候吃不來細糠，看悟空回到三星洞人去樓空時禁不住淚流滿面。我們菩提祖師口裏親切的“悟空”，怎麼到唐僧嘴裏變成“潑猴”了？看來唐僧只是領導，菩提祖師才是師父。想不到在小説完結400多年後，唐僧還能遭受新一輪的網暴。

超鏈接之所以好使，在於它隨取隨用，不會和主代碼發生bug。《黑神話：悟空》有個場景提到“叫什麼夫人的，弄得師父一怒之下把師兄趕回了老家”，老玩家立刻鏈接到《鬥戰神》白骨夫人的設定，那叫一個心領神會。但你如果錯誤鏈接到《大話西遊》和張衞健胖揍楊恭如那裏，也不算太錯，反正就是get“談過”就行。‍

和《西遊記》具有類似特質的還有《白蛇傳》，其原文本也是民間集體創作的典範。以近年追光動畫的改編為例，細心的觀眾可以從裏面看出趙雅芝的《新白娘子傳奇》、徐克的《青蛇》、范文芳的《青蛇與白蛇》。

《白蛇：浮生》裏的斷橋相會、端午現形、盜取仙草基本都是《新白娘子傳奇》的劇情復現。當然這也不是《新白》的原創，而是承襲《雷峯塔奇傳》《白蛇全傳》等清代小説。

《青蛇：劫起》裏小青質問法海“你自己不也犯了色戒和殺戒”，則應該直接給李碧華和徐克打錢。動畫創作者在沒有劇情鋪陳的情況下，盜取經典影視文本作為超鏈接，是默認觀眾看過《青蛇》，也讀過小青和法海水中糾纏是在修歡喜佛的帖子。但話説回來，大家都這麼搞，就顯得被下架的《天乩之白蛇傳説》有些冤了。

《白蛇：浮生》裏法海要下殺手，結果肚子裏的文曲星發出漫天紅花來救母。這和《新白》趙雅芝肚子發出螺旋紅光並無不同，只是特效進步了。普通觀眾看到母愛，硬糖君看到的是“官氣養人”——打妖怪就算了，打領導那是萬萬不敢。

早在《新白娘子傳奇》裏就有個大反派金鈸法王，一直追殺白娘子的兒子許仕林。但在對方查到高考成績後，法王立刻老實下跪：“參見文曲星！”之前喊打喊殺，現在端水倒茶。果然楊笠説得對，“人真的得當官。”‍‍

此處也能看出紅樓世相和西遊、白蛇世相的不同。《紅樓夢》是祖上吃過見過的曹雪芹寫的，雖然也有“葫蘆僧判斷葫蘆案”的惡性社會事件，但其實普通人也遇不上和權貴搶女人打官司的事兒。西遊、白蛇卻是我們人民羣眾能接觸到的、想象中的基層官場，是天庭的權衡術，是人間的勢利眼。

在神魔裏找自己

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本質上，人們在神魔小説裏永遠在找自己的身份與定位。得意時，就是被寄予厚望的天命人，要踏碎凌霄。失意時，就是浪浪山的小豬妖，只能在大妖怪面前摧眉折腰。選擇什麼角色代入，完全取決於當時心境。

90年代的兩部電影《大話西遊》因為太超前，在香港票房慘淡公司倒閉，直到數年後才被內地高校學生奉為神作。電影宣發最重要的是什麼？是找到合適的KOL和受眾！要給一部電影上高度上價值，當年天天泡在BBS上的大學生是最優解。

除了無厘頭喜劇風格，更出圈的是後現代重構。唐僧喋喋不休，氣得觀音都想揍他。八戒轉世和蜘蛛精一夜風流，打了個冷戰。當然印象最深的還是愛情與理想二選一：不戴金箍不能救你，戴了金箍不能愛你。

這個句式有多通用呢？前兩天看有人拿來評《黑神話》八戒和紫蛛兒，“不回頭無法愛你，回過頭便會害你。”一生都在做閲讀理解的中國人，碰到這些熟悉的超鏈接一定會説：“這題我做過。”

進入千禧年，今何在於大學畢業後的第一年寫下《悟空傳》。豬八戒感情豐富，深藏傷痛。讓人想起黎耀祥飾演的版本，經歷情劫傷痕累累，夜半無人時念着“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悟空則精神分裂得像個超雄，不斷追問理想的意義，口頭禪類似殺馬特家族的QQ簽名——“若天壓我，劈開那天。若地拘我，踏碎那地”。

難怪有讀者説應該在對的時間讀對的書，《悟空傳》就該愣頭青的時候看才有藥效，等成了社畜就會出現信息和情感偏差。比起神經兮兮的悟空，黎耀祥的躺平八戒多可愛。

而多版許仙都是五好青年，唯獨《青蛇與白蛇》改成了爛賭徒。這真太棒了，給白蛇的報恩上了難度。是攻略一個人畜無害的食草男，還是幫張繼科戒賭更有趣，答案不言自明。

**如果説動畫《中國奇譚》是從剛入社會或待入社會的年輕人角度解構西遊，那麼到了馬伯庸的《太白金星有點煩》，恭喜你，你起碼是個十年以上的老社畜、小中層了。**兩邊領導的面子要照顧，各級機構的流程要走，帶團隊、找外包都要講究凝聚力，確保牛馬也能感受到情緒價值。當西遊記變成項目經理日記，執行的是項目，考驗的卻是人情世故。人生就像猴爬樹，向下看是全是笑臉，向上看是都是屁股。

神魔小説的人設、故事，一直在反映現實的缺失。對抗天庭的猴子，是吳承恩留給中國人最長久的浪漫。而人們之所以喜歡堅定的許仙角色如潘粵明版，也是想自己也在親密關係裏被堅定選擇。

明知你是條長蟲，還堅定不移地站在你這邊。情緒穩定，想嫁。明知他下界變只豬，還緊隨其後變蜘蛛。知豬知足，想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