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澤克B站賣課”事件，有點幽默_風聞

文 | 北方朔風 天書

這幾天B站哲學區相當熱鬧。知名哲學UP學院派推出了號稱“齊澤克首門授權”的獨家線上課程，12課時共180元。然後這事被哲學區以未明子為代表的另一些UP質疑，指責課程中齊澤克出鏡時間只有不足十分鐘，同時懷疑齊澤克是否得到了報酬，並且認為考慮到齊澤克對知識產權的批判，支持盜版的立場，賣課這件事情並不合適。學院派方面也對質疑者進行了回擊。

本來這事就已經挺有意思了，結果這兩天更有意思的事來了。在雙方爭論愈演愈烈之後，有多人詢問了齊澤克，得到的回答是確實有部分授權，然後齊澤克先生在回覆裏邊進行了一串非常沒有水平的抱怨，指責這件事情是中國針對他的陰謀，他已經被西方國家的媒體針對了很久之類的怪話。

原文較長這裏不全部貼圖了，齊澤克這篇回覆裏陰陽中國的部分，什麼“在技術封建主義的變革裏中國處在什麼位置”之類的，後面有機會我們再聊聊

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這個事的話，我腦中首先蹦出來的詞不是中文，而是weird。這個詞現在在歐美媒體和網絡中經常被用在涉及政治立場的語境裏，用中文理解是**“奇異搞笑”**，就是説這個事一點不嚴肅，看起來又怪又搞笑。比如之前民主黨媒體攻擊萬斯與沙發發生某種行為，就很werid。這個詞也是最近民主黨用來攻擊特朗普的標籤性詞語。

老齊這幾年喜歡鋭評，B站哲學區這些大UP們也喜歡鋭評。筆者今天抖膽也鋭評一下，這個weird事件既不哲學，也不意識形態，**它本質上更像什麼呢？**就好像一位國際明星應邀前往中國參與演出，但是演出的內容被質疑太少，只是個客串，於是明星的粉絲們圍繞主辦方和明星本人間的事非出現了分裂，互相攻擊。最後明星團隊給出回應，聲稱整個事件是一場針對明星本人的打壓。類似的事情在體育電影音樂領域好像也不新鮮，哲學明星再來一個也平平無奇。

齊澤克無疑是當代最熱門的左翼哲學家之一，甚至這個之一都可以去掉。齊澤克能成為當代哲學界的“頂流”是因為他的哲學成就嗎？恐怕不全是。

齊澤克確實在是在激進左翼哲學領域最有建樹的哲學家，但他那套齊拉黑精神分析黑話顯然並不適合傳播（齊澤克-拉康-黑格爾）。大多數人知道齊澤克，是因為他那些鋭評時事，電影和文化的內容，以及他講的笑話。

在這些文章之中，他雖然也使用哲學黑話，但是卻儘量保持通俗易懂，這是出於傳播學的需要。同時，他以飛快的速度出版和再版着他的著作，客觀來説，他和歐洲文化出版界的關係顯然是不差的。

嚴肅哲學之外的齊澤克熱潮屬於一種典型的文化消費主義現象，這雖然有點老生常談，但齊澤克的讀者們會清楚老齊自己也應該是這麼看待自己的。

沒錯，齊澤克是熱愛盜版，反對版權制度，反對消費主義，筆者相信齊澤克寫這些東西的時候是真心實意的，但這些確實和齊澤克拿版費出場費不矛盾，和齊澤克的熱潮百分百屬於文化消費主義不矛盾。現在的文化批判中喜歡使用時尚單品這個詞，如果讀者們有關注B站哲學區以及類似賽博空間，**就不難理解哲學黑話也可以是時尚單品，**我們也可以把齊澤克先生看成流行哲學文化中的泰勒斯威夫特（類比成泰勒也不是亂説，在筆者看來老齊這幾年的鋭評套路和泰勒有相似之處）。

批判消費主義是個老生常談但又不得不談的問題。我們用最現實也是最車軲轆話的方式來説，比如我們在寫一些批判乃至辱罵消費主義的東西，在消費主義語境下可以算成一種有價碼的文化景觀，就和切格瓦拉印在文化衫上沒什麼區別。但這種批判遊戲還是有其意義，我們要清楚自己活在消費主義之中並且無法擺脱，能做的就是儘量保持清醒，有策略有方向有底線的接受、妥協和抵禦。

所以我們先在這裏説清楚一點，寫這篇文並不是想噴人家搞左翼哲學付費這個事本身。實際上西方左翼學者們早就學會和消費主義與文化霸權這套遊戲保持融洽關係，**畢竟系統性的對左翼思潮進行學術收編是從冷戰開始西方在意識形態領域的重頭工作之一，**所以邊批邊賺錢在他們來説並不是什麼不自洽的事情。

國內網絡上對哲學有深入研究的人我相信不至於不清楚這一點，但擴展到國內整個網哲圈和鍵政圈，尤其在B站這樣二極管思維盛行，動輒搞純潔性批判的社區，這確實是一個很尷尬的問題。

像齊澤克這種咖位，只靠教職和講座就能過的很好，但放眼全球，大多數普通左翼知識分子確實做不到這樣。而且雖然左翼知識分子們普遍反對消費主義，但也要請客吃飯過日子，搞搞知識付費也無可厚非。但問題在於，我國的賽博左翼特別無限可分，所以帶貨也好知識付費也好就總會成為批判異端左翼時的標靶。

比如像這種用知識不能付費來批判這次事件的相關視頻，用的也是齊澤克的話

而且知識付費這個事情這些年確實一地雞毛，市面上太多打着知識付費的東西實際上就是智商税。消費主義的有趣之處不在於單純賣給你什麼東西，而在於讓你認為你買的不只是這個東西，還有背後的理念。

知識付費也同理。雖然現在免費讀物和公開課遍地，但人民羣眾也並不在意花一點錢買一些整理好的課程與資料，説白了也就和買書差不多。但知識付費這個概念這些年炒下來，實質上是販賣焦慮與儀式感的東西太多，付錢究竟是為了學習什麼東西，還是為了讓自己相信自己支持了什麼觀念？

就像前面説的，身處消費主義社會只能多給自己提個醒，反對消費主義不是不買任何東西，阿米什人都得買東西。要做的是減少為了商品背後的某種理念來購買商品，這就是我們在從去年到今年的幾篇文章中反覆掰扯“消費降級”這個偽概念的原因。有趣的是，恰恰是像一些喜歡搞齊拉黑和西馬話語批判的哲學大V們，竟然也會拿“消費降級”去論證大環境下行進而論證要“反思”和“覺醒”，不得不説這也很weird。

這充分説明過度使用齊拉黑而脱離政治經濟技術等現實只會越來越變成顱內革命，也就變成了剛才説的不是為了學什麼東西，而是為了讓自己相信自己支持了什麼觀念。

現代社會的觀念確實太複雜，**很多時候我們自己都不清楚，哪些觀念是我們自己的，哪些觀念是外界加給我們的？**不過左翼哲學與知識付費這個問題上面，倒是可以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一下。

如果你只是想學習一些哲學知識，認為可以增長一點自己的見識，雖然不一定用得上，但是學習一點也沒壞處，那價格合理的情況下，付費是個理性選擇；如果你是覺得，買了某某哲學大家的課程自己就能成為左翼哲學大手子，或是藉此證明自己的進步性，那建議冷靜一下，把這個錢省下來吃點好的吧。

還是再疊一層甲，我們不是在批評人家搞左翼哲學付費這個事本身。看學院派方面的動態，大概不認為自己這個課屬於時下的“知識付費”概念，我們沒看過這個課的具體內容，如果做的好那就是物有所值。只不過，且不説被人盯着不放的打着齊澤克名號的180元課程，老齊本人出鏡不到10分鐘這個事，僅從海報宣傳上看，還是有那麼一些文化消費主義的元素。

比如”多次被全球權威媒體評為當代最有影響力的思想家“，”21世紀的馬克思“，”歐洲最危險的哲學家“，”就讀於美國TOP10大學“這些標籤。作為一個文化消費品，用這些有格調的標籤來吸引用户也正常，只不過如今的老齊讓這件事顯得挺消費主義，挺weird。

對，你可以理解為我們對現在的齊澤克有點意見。**老齊現在還是什麼”最危險的哲學家”嗎？**我們這一代泛哲學愛好者很多是從2011年佔領華爾街事件開始瞭解齊澤克，那時的他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稱得上“最危險的哲學家”這個標籤。毋庸諱言，齊澤克的理論範式和話語體系對我們很多人都有相當影響，沉思錄以往一些文章使用過他的理論，以後很可能也還會使用，但這不代表就要接受齊澤克的一切言論。

**這幾年齊澤克的很多言論明顯是變得保守化，且愈發突顯歐洲中心主義的，**在新冠疫情期間的相關言論尤其明顯。在最近的巴以問題上，他的言論也十分保守，突出一個老齊中肯，兩邊不討好，遠遠不如支持巴勒斯坦人民運動的歐美年輕一代。還説什麼“最危險的哲學家”實在是已經貨不對版了。

在俄烏問題上，他站北約的立場十分堅定，甚至批評某些左翼站在俄羅斯這邊。當然，俄羅斯在俄烏問題上面的立場遠沒有巴勒斯坦人民抵抗以色列侵略那麼正確的，俄羅斯的海外行動，也是為了自身的利益，俄羅斯的行動本身自然是不能説左的。問題是齊澤克先生在2016年，以天下大亂是好事的理由支持特朗普，那麼這套理論對於俄羅斯也是適用的。俄羅斯雖然在製造混亂，雖然很多行動是出於自身的利益而非國際主義，但是正是在這樣的混亂中，部分第三世界國家反而被放鬆了一些，這才是部分左翼支持俄羅斯的原因。

這樣的道理雖然未必光偉正，但是有其合理性，齊澤克在曾經不少的文章中論證過類似的事情，但是到了俄烏問題上面，他的鋭評就變了味道。

另外，齊澤克也不是哪方面都激進。比如説，在法國去年夏天的騷亂中，他呼籲左派要遵守秩序。這大概是他過往暴力觀的進一步延續，他對比如05年巴黎青年騷亂，和對《小丑》的批評中都表達過對騷亂類運動的觀點，我們在以前文章《零元購和打土豪是一回事嗎？》中介紹過他在《暴力的六個側面》中的相關觀點。但這一點筆者以為，國內有一些齊澤克的推崇者恐怕是會選擇性的無視。

至於齊澤克鋭評中國這個事情，這裏繼續用前面的例子。如果某個歐美的娛樂體育明星説一些非常不着調的話攻擊中國，那麼正常人的第一反應大概是憤怒，但是同時也會大概率會感覺到，這人什麼都不懂就隨便鋭評，真的好搞笑。

這個道理對齊澤克實際上是一樣的，比如在新疆問題上，在新冠疫情期間，他對中國的瞭解並不比歐美明星有多少區別，都是活在西方的信息繭房裏罷了，那麼我們認為他的鋭評很讓人無語，不也是很正常嗎？難道搞左翼哲學，搞精神分析的就高人一等嗎？沒有合理的信息蒐集能力，對事情本身都一無所知，鋭評起來怎麼可能靠譜呢？

哲學無疑是一門有趣，在某些方面也有用的學問，**但是哲學家也不是在所有領域裏都是智者，**在自己不懂的領域自然也是不懂，這種鋭評被消費主義包裝之後就更顯得沒意思了。在文化消費主義的驅動下，齊澤克不得不去鋭評各種東西，其中包括大量他不懂的東西，他是如此匆忙的寫作與出版，以至於他寫《芭比》影評的時候，甚至沒看電影。他的讀者觀眾們應該清楚他這些年的出版和演講有多大重複吧？

插入一個齊澤克用過的笑話。一個傻瓜覺得自己是個玉米，在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時間以後，他覺得自己治好了。治癒的標誌是他終於知道自己是個人，而不是一個玉米。於是大夫讓他出院了。但是不久他又回來了，説：“我遇到了一個老母雞，我擔心他會吃了我。”大夫努力使他平靜下來，説道：“你害怕什麼？你知道你不是一粒玉米，你是一個人！”那個傻瓜回答道：“我當然知道！但那個老母雞知道我已經不是那顆玉米了嗎？”——齊澤克《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

那種強調哲學的超越性，所以理所當然可以鋭評萬事萬物的邏輯，只不過是一種商品噱頭。至於什麼“最危險的哲學家”，和球星那些奇怪的綽號，也沒什麼區別就是了。齊澤克自己也清楚西方左翼學者減壓閥和潤滑劑的角色，**只不過因為歐美這幾年的社會環境迭代，老牌減壓閥也難免落伍，**就像他對巴勒斯坦問題的鋭評，突出一個可笑。

齊澤克從不掩飾他身上的歐洲中心主義色彩，當然了，這也不是什麼錯誤，畢竟他是個歐洲人嘛，而且歐洲確實是哲學學術共同體的核心所在。只是當下國際局勢風雲變幻，第三世界的情況如此複雜，還保持某種歐洲中心主義就顯得非常weird，甚至有些保守。

當然，考慮到我國文化界的情況，**這種歐洲中心主義反而可能對小布爾喬亞們更有吸引力。**只是對我們普通人來説，這種怪異的東方主義情調還是少來一點好。

我知道，老齊愛好者們會説“別光看他的這些鋭評，他真正的乾貨都在那幾本書裏”，是這樣沒錯，但不論怎麼樣也沒法否認這些年老齊這些鋭評的熱度和影響力吧，也沒法否認他是真的對中國不瞭解還喜歡瞎説吧？看看這次事件裏學院派支持者的評論裏，有那麼些認為中國向歐美出售工業品是帝國主義幫兇的，有些事情就不難明白。

本文快收尾時該事件又出現了後續，事件中未明子一方從與學院派對線發展到與齊澤克直接對線，老未翻出齊澤克當年在南斯拉夫解體過程中參與自由派活動的舊賬。老齊沒直球接招，而是像前面一樣又試圖把矛盾引向中國，認為未明子之前搞的免費送餐公益活動是因為中國工人吃不飽飯（潛台詞就和他前面的聲明一樣，説“中國不是社會主義國家”）。

本文倒不是想對齊澤克先生的個人品行進行攻擊，因為導致齊澤克現在這個情況的關鍵，並不是齊澤克先生本人，而是時代的變化。

**消費主義的有趣之處就在於，它雖然強迫每個人扮演什麼角色，但是他本人往往是無察覺的，這和道德是無關的。**如果諸位對齊澤克的品行有興趣的話，可以去查閲加布裏埃爾羅克希爾（Gabriel Rockhill）的文章《資本主義弄臣齊澤克》（Capitalism’s Court Jester: Slavoj Žižek），這篇文章從齊澤克曾經的經歷，去討論了一下他究竟是真的激進，還是隻是某種資本主義搖滾明星。正好剛才提到的南斯拉夫解體這事，這篇文章中也有提及。

同時，也可以大膽的猜測一下，他對中俄的偏見，除了信息繭房之外，是否還遺留某些其他的東西？比如某種對當下新自由主義秩序的暗中遵從？

每一代人類都要面對全新的問題，而其中，哲學無疑是可以解決一些問題的，**但是不管是哪個時代，哲學從來沒有能夠解決過所有的問題。**學習一點哲學是一件好事，只是當你看到某人承諾哲學可以解決許多乃至所有問題的時候，那麼你或許應該思考的是，該遠離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