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大規模專業調整”能否打破學科設置“瑣細龐雜”之痼疾?_風聞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27分钟前
編者按
據中國新聞週刊消息,2024年3月,教育部公佈了2023年度普通高校本科專業備案和審批結果,本科專業增設、撤銷、調整共涉及專業布點3389個,為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尤其是在發展人工智能的時代背景下,很多高校為了響應新一輪科技革命,一擁而上“增”了很多“潮流”專業,如人工智能、智能建造,以及其他各類“智能+”新工科專業。鄔大光教授在接受中國新聞週刊專訪時指出,一些高校一擁而上增設的這些新工科專業,絕大多數缺乏紮實、廣泛、精準的市場調研。這些年來,高校普遍存在一個誤區:看到哪一種產業重要,就去建立一個對應的專業或學院。但在世界的一流大學裏,專業的“潮起潮落”相對罕見,它們不是靠成立新專業或學院來跟蹤科技創新,而是以解決問題為出發點。當前的專業調整,是市場“倒逼”的結果,是撼動我國高校人才培養模式改革的一個契機。下一步,則要真正走出專業與市場脱節的藩籬。
那麼,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者應如何看待此輪專業調整?本文指出,對於人文社科學而言,其往往遵循着理工科先行,文科跟上的學科設置邏輯。但在與理工科伴生髮展的高速學科建設過程中,的確產生了學科瑣細龐雜的現象,並且出現了學科細化與社會事實相疏離的情形。瑣細龐雜的學科體系,已經直接影響到其功能及目的,甚至出現了功能與目的反過來從屬於學科的科層化要求的異化情形,更無法有效與市場對接。我們應關注當下人文社會科學學科的過度細化及體系龐雜傾向,進一步推進學科的良性建設與發展本公眾號特推出此文,供讀者思考。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公眾號立場。
人文社科體系的瑣細龐雜傾向及其對學術研究的影響
鄒詩鵬 | 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本文原載《探索與爭鳴》2019年第4期
非經註明,文中圖片來自網絡
具體內容以正刊為準
除了資源以及必要的規範之外,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與學科歸屬之間是要適當區分的。置身當下中國人文社會科學學科體系中的學人,不免會鍾情於馬克思、韋伯以及涂爾幹等古典社會理論家。他們卓越的研究並沒有受到所處時代學科建制不夠發達的限制,卻開創了現代人文社會科學。馬克思從法學轉到哲學,隨後轉向經濟學,又精於或涉足史學、社會學、人類學、民族學、數學、化學、農學等諸多學科,但其研究卻不是學科性的,而是依問題及其理論引領而展開,且實際上貫穿了自覺的學科批判意識。韋伯雖然意識到與物化時代相伴隨的理性化與科層化現象,卻沒有在意其對學科體系的影響,韋伯關注的還是基於嚴謹的學科規範及其學術研究應有的中立性。涂爾幹具有明確的學科意識,但其創立的實證主義的社會科學研究方法本身又要求超越學科,直指國家與社會責任。當然,也正是從韋伯和涂爾幹開始,隨着現代大學及其現代社會分工體系一道發展起來的現代社會科學,畢竟已形成並置身於現代人文社會科學學科體系,學科規範與學術研究之間總體上説來是平衡有序的,其貢獻也是有目共睹。

韋伯
本文所分析的當下中國人文社會科學學科體系的瑣細龐雜現象,主要還是“國產”的結果,但對問題本身還得進行辯證分析。
20世紀90年代後期大學擴招以來,中國大學專業院系快速發展,是理工科先行,隨後文科跟進。在短短三十多年裏,我們建立起堪稱世界第一的學科體系,包括人文社會科學學科體系。無疑,幾十年堅持不懈的學科建設,包括必要的學科規模及其細化方面的建設,對於包括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在內的整個科學研究發揮了十分積極的作用,形成了有目共睹的研究成果、積累及傳統。就此而言,應對體制內通過學科建設所獲得的成就有基本的評估,這是我們查找問題並進行檢討的前提。
在高速的學科建設過程中,的確產生了本文所説的學科瑣細龐雜現象。20世紀80、90年代,大學的中層主要還是以係為主,如今中國大學中層結構幾乎沒有系而只有院(有的大學在學院上還有“部”),“系”幾乎都成為“院”。隨着學科分化,原有的一個學院分成若干個學院,教研室也沒有自動消亡,其不僅保留並隨着學科增加而增加,還紛紛拓展為研究院、所或中心——當然還有各種看上去不屬於或凌駕於學院之上並直屬於校方的各種研究院、所及中心。這些研究機構,連同專業、碩士點、博士點、博士後流動站等,形成了一個瑣細龐雜的大學及科研單位的學科體系。各大學基本上已習慣於在這些數字上競爭和攀比,種種績效、評估、排名也助長了這樣一種學科發展模式。因此,學科建設陷入了某種簡單拼數字的競爭及發展格局。政策層面實際上也不得不順應這樣的發展要求,特別表現為定期進行的學科目錄修訂與學科點的增設。學科目錄的修訂雖然會進行一定的調整、合併或者刪減。
一級學科提格為門類,二級提格為一級,三級提格為二級。三級學科做得更細,甚至於連課題也可能直接升級為三級學科。老的一級學科做這種細分還勉強,一些新的且本來學科面就小的一級學科,也這樣細分,就顯得稀奇古怪了。事實上,學科的規劃與評價似乎將學科形式的擴張與細分看成是必然的邏輯。一方面是學科數量激增,名目繁多,蔚為壯觀;另一方面,學科微觀化,螺螄殼裏做道場。往往是舊的僵化的系統尚未過去,新的更為龐雜的學科系統已開始實施,繁複冗贅,疊牀架屋。人們發現,在過度細化的學科體系中,很多分佈於不同學科的所謂二級、三級學科,從資源、基礎、傳統乃至於論域都是相通甚至一致的,只是人們似乎已經習以為常,見怪而不驚,或因習慣,或因其他一些因素(如利益因素)。至於隔幾年一次的研究生學位點尤其是博士學位點的增設,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更是成為各大學及相關機構工作的重點。
學科設置及學科建設,本是手段,好比建築工程的搭腳手架工作一樣,其功能及目的是促進人才培養、科學研究,為社會服務。但是,從上述現象上看,在正常的規模及其學科細分的基礎上,的確存在着學科膨脹發展及單純的量化競爭情形,學科體系五花八門、名目繁多,既瑣細無序,又缺乏整體感與有機性。學科的瑣細龐雜及其管理要求,也必然伴隨着科層化乃至於官僚化,常使學科建設的效率大打折扣。瑣細龐雜的學科體系,已經直接影響到其功能及目的,甚至出現了功能與目的反過來從屬於學科的科層化要求的異化情形。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方面表現為如下主要症候。
**一是碎片化。**有時候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也是如此,為了使研究對象更為清楚,需要將對象分解為不同的層面,便於再次聚合,並使研究者形成整體認知。這屬於合理的分化與細化,但這裏所講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碎片化,則是學科過度細化的產物。導致人文科學研究碎片化的原因不止一個,但學科的瑣細龐雜是其中一大原因。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問題,大都存在着自身的現實性、整體性及複雜性等問題,且都不是依學科的規律或規範“長”出來的,但人們將問題轉變成學科研究對象時,因為學科體系本身的瑣細龐雜,會出現碎片化。比如,時下諸多學科都會研究分工,分工問題也值得從多個學科展開研究(政治學、公共管理、社會保障、經濟學、企業管理、哲學、史學、傳播學、心理學、統計學等),但如果僅依學科規範(而且多是下面的二級學科或三級學科規範)展開,恐怕就會使分工本身碎片化,進而不可能形成關於分工的整體的把握與判斷。儘管如此,不同學科的研究者很容易想當然地認定自己得出的研究結論就是對分工的整體把握與判斷,但實際上這無異於盲人摸象。可見,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保持一種整體感至關重要,時下學科的過度細化傾向總是意味着對整體性的消解以及對宏觀研究的拒斥,並且這種碎片化傾向實際上還在不斷加劇。
**二是虛假化。**如果出現學科細化與社會事實相疏離的情形,那麼,越是服從於學科的需要,就越有可能脱離社會事實,越容易導致研究變形走樣,導致研究的虛假化。近年來坊間流行這樣一種觀點:學科越是細分,規範性就越強,便會確保研究成果的學術水準及其真實性。這種想法之所以有較大的市場,因為它針對的正是之前存在的某種宏大敍事必建構於宏大學科的慣常作法。不過,令人遺憾的是,這種基於過於細分的學科所建立起來的微觀研究及其實證化路數,有可能更加遠離真實的研究對象。因為學科大小與研究成果並不具有必然聯繫。學科大並不意味着研究成果不真,學科小也並不意味着研究成果一定會真。大體説來,對有些問題而言,學科細化或有益於使問題細化,也會有益於研究,但對大多數問題而言,學科細化未必意味着使問題細化,循着細化的學科研究反倒使問題本身失真,並不值得倡導。研究的真實性並不必然取決於細化程度,而是取決於研究的水準及其直言程度。當然,學科細化還容易加劇學術研究的形式化,形式化的東西多起來,成果的真實性就顯得可疑。
**三是內卷化。**學科的過度細化及其龐雜,使得人們逐漸迴歸到自己的學科領域,遠離社會實踐,且不斷鞏固學科壁壘使學科固化。學院化也可以看成內卷化的表現,因為學院化本身正是自覺遠離生活現實,並據守及收縮學科的結果。在這種情況下,甚至於人文社會科學工作者所強調的職業意識,也可能遮蓋實質上的內卷化傾向。因為種種原因,學者們已經習慣於並樂於待在自己的小學科中,放任學科壁壘擴大,而無意於突破學科藩籬。長期以來,人文社會學科特別是人文學科養成了一種學科惰性,除非必須做出應急式或主動的突破,一般情況下人文學科更願意並習慣於待在某一固定的學科範式中。事實上,內卷化還指因習慣於學科而無視外部世界的變化,從而產生的惰性,表現為對外部世界漠然處之,甚至於抵制外部世界的干預。從很大程度上説,人文學者承認內卷化是需要勇氣的。最近這些年來,因時代及代際境遇等方面的原因,內卷化傾向在一些年輕的人文社科工作者那裏總體上呈加劇之勢,價值觀及其生活方式上的宅化傾向,很容易導致一些年輕同行疏離社會現實。而畫地為牢、自得其樂的小學科經營模式,實際上又會鞏固這種內卷化傾向。
如何改變這樣一種人文社會學科的瑣細龐雜且不利於學術研究的局面?目前有關方面已經開始注意與重視這一問題,並正在採取一些舉措**,如強調學科以及學位點創立或增設的規範與科學,尊重學科發展的市場規律併發揮市場調節功能;重視基礎學科及成熟學科的支撐效應;注重新興學科設計的學科關聯性,避免學科建設的“攤大餅”或“土圍子化”;將科學學科的研究生培養同專業學位研究生的培養區分開來;拓展科學學位人文社會科學專業科學學位研究生的知識視野及實踐能力的培養;做實通識教育,避免年輕研究者在專業上過早狹窄化,鼓勵人文社會科學開展跨學科及交叉學科研究,消除不應有的學科樊籬與壁壘;等等。**以上這些都是具有肯定意義並可以期待產生良好效應的舉措。
我們提出問題也希望人們關注問題的嚴峻性。但認識到問題的嚴峻性並不意味着必然要採取一種激進的改革措施。學科的過度細分及學科體系的龐雜傾向,既涉及科層化及合理化(在這一方面,回到古典時代已經成為幻想),也涉及經年形成的慣性及不斷增加的利益因素,恰恰不宜施行激進式的改革。最有效的辦法,還是在不改變人們價值觀的前提下,在制度安排及組織措施上做文章,引導總是比教導容易。比如,時下從科研規劃、人才項目、刊物欄目設計及相關資源安排上進行改革,就有利於從資源安排上破除學科壁壘,克服學科過度細化帶來的弊端,也有益於積極引導形成高質量學術研究的風尚。
**一方面是學科的規範性建設,另一方面則是對學科的應有超越,如何做到不顧此失彼,的確是一項難題。**本文的分析絕不是要否定學科建設的意義。顯然,人文社會科學還是要強調學科性的,對於很多研究而言,學科的規模以及細化都是十分必要的。如果沒有學科的規範性,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就容易走入歧途,出現種種“野狐禪”。極端些説,即使“土圍子”化的學科產品也比空疏無當的所謂成果要好,前者畢竟是規範的產物。消除學科樊籬,顯然不是不要學科。因而,在強調跨學科或交叉學科研究時,也應防止出現以跨學科或交叉學科否定學科的傾向。幾十年下來,我們的學科積累談不上厚實,更不能做太多折騰。無論如何,我們從學術研究的消極影響方面關注當下人文社會科學學科的過度細化及體系龐雜傾向,也是意在進一步推進學科的良性建設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