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帆 | 中國故事”在世界文學中的知識生產_風聞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昨天 22:36
張帆 | 上海外國語大學文學研究院、中國話語與世界文學研究中心教授
本文原載《探索與爭鳴》2024年第6期
具體內容以正刊為準
非經註明,文中圖片均來自網絡

張帆
“中國故事”生成於中國歷史語境,基於“中國經驗”,藴含“中國哲理”,攜帶中國文化基因,以“中國敍事”體現“中國美學”,具有中國精神主體性和創生性。“中國故事”作為敍事藍本,被世界文學徵引闡釋、翻譯改編而變異流傳,超越民族文化、意識形態、社會制度的壁壘,兼具經典性、民族性與世界性。因此,“中國故事”是但不僅僅是“關於中國的故事”或“發生於中國的故事”,它源於中國,屬於世界。當下,“中國故事”作為肩負時代使命的重大命題,是中華文明精髓、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和現代化模式、中國國際話語權等的重要載體,也是中國承擔大國責任、打造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內在依據。
有鑑於此,筆者領銜的教育部重大課題團隊開發建設了首個“世界文學‘中國故事’數據庫”(以下簡稱“中國故事數據庫”),設立“外文改編本”“外文翻譯本”“中文回譯本”與“中文母本”四大程序模塊,目前輯錄“中國故事”2546種,涵蓋39個語種,60個國家和地區的萬餘條“中國故事”數據,旨在以文本為據,史料為證,開展基礎性理論研究和應用性探索,繪製“中國故事”的世界版圖,抉發“中國故事”在世界文學中的變異傳播和徵引闡釋,展現“中國故事”的立體豐富性和多維流散性,系統建構“中國故事”在世界文學中的流變譜系,以提升中國文化軟實力為目標積極推動中西文明交流互鑑。
一
中國故事數據庫”引入數字人文技術,以多語種關鍵詞庫、文本資源庫和研究文獻索引庫等,實現文獻數據高效檢索與網絡共享,可視化“中國故事”在世界時空維度中的流傳軌跡(時間的流動、空間的流動、文化的流動、思想的流動),進而生成“中國故事”動態傳播的世界地圖,嘗試宏觀呈現“中國故事”在中國與世界、世界與中國、世界與世界多極之間循環往返,以及不斷突破邊界、變異賦值的軌跡。
“中國故事”不斷湧向世界,是一種文化的植入、思想的衝擊、價值的確證。“中國故事”動態傳播的世界景觀,彰顯出中華文化的強大生命力、感召力和影響力,亦印證了以“中國故事”為維度反觀和透視世界的必要性。以中國故事“趙氏孤兒”為例,其在世界文學中被廣泛譯介徵引,情節在不同歷史與文化語境中被反覆改寫,既有文學審美和人性訴求的通約性,亦有各國書寫模式和徵引動機的異質性,但均折射出對中國儒家倫理與道德的多元闡釋。“趙氏孤兒”的世界傳播,不是單一線性傳播,而是發散性、疊加性、變異性同時存在,現代的、世界的、民族的敍事方式交織,形成多元敍事圖景。其中包括英國政治諷刺劇《中國孤兒》(威廉·哈切特)、法國啓蒙思想範本《中國孤兒》(伏爾泰)、愛爾蘭頌揚愛國主義精神範本《中國孤兒》(墨菲)、德國修養小説《金鏡》(維蘭德)、日本融合儒家道德與武士道精神的歌舞伎《菅原傳授手習鑑》等。不同語言民族的改編本之間存在思想的連接、情感的連接、記憶的連接,形成複雜的精神參照譜系,體現出“中國故事”的結構性變革力量。

二
以“阿爾泰-湯普森體系”(簡稱“AT分類法”)為基石的西方故事學研究雖歷經百年,但始終以歐洲中心主義標準為圭臬,中國故事處於邊緣地位。因此,利用豐富的“中國故事數據庫”資源,通過數據定量分析擺事實,透過知識考古定性研究講道理,全面採集、清洗、序化、縷析各語種國別“中國故事”的流變譜系、動態趨勢,可生成“中國故事”傳播路徑與流變關係圖譜,歸納演繹龐大複雜的知識生產系統,從而彰顯“中國故事”的延展性和結構性力量。**如此也可紮實推動故事學研究範式的根本轉換,並使“中國故事”擺脱長期邊緣依附地位,恢復其知識生產策源地的應有樣貌。**我們以“中國故事”為方法透視世界文學,將可能實現世界文學研究的中國式沉浸,在世界文學中探索一種“中國故事”的知識生產機制,包括動力機制、話語機制、傳播機制、權力機制等。
“中國故事”的方法化,不僅可以凸顯中國文化的主體性立場,抉發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的可通約性,昭顯“中國故事”對世界文學的介入性生成意義;而且也可能打破一貫以歐洲為中心建立的世界知識體系,將知識資源重新問題化,形成“批判性中國話語”,克服主體缺席和知識殖民,推動“中國故事”從邊緣走向中心,使全球知識生產和話語範式實現“中國-世界”的雙向循環。
以“中國故事”對錶現主義文學大師卡夫卡的影響為例,卡夫卡1904年踏上文壇,1912年寫出《變形記》之前未曾涉及“變形”主題。1911年,馬丁·布伯翻譯了《聊齋志異》中的16個故事,結集《中國鬼怪和愛情故事》出版。卡夫卡自稱很喜歡這些“變異”故事,“變形”成為他重要的創作母題。1914年,衞禮賢翻譯輯錄97則中國故事的《中國民間童話》出版,卡夫卡滿懷欣喜地激賞該書,並於1917年作為生日禮物贈予他的妹妹奧特拉。值得一提的是,該故事集節譯《猴子孫悟空》,是《西遊記》在德語世界的第一次“西遊”。卡夫卡最著名也最有代表性的短篇小説之一《一份為某科學院寫的報告》(1917)問世,故事中的“猴子”紅彼得,為了實現人類給定的“目標”,也為了自己的“出路”,一步步拋棄自由、天性,在人類社會給定的“規則”規訓下實現“目標”,找到了“出路”。這與《西遊記》中的孫猴子何其相似!及至1918年卡夫卡創作的《萬里長城建造時》,對中國故事或中國元素的徵引闡釋已然得心應手。由此可見,1980年代中國學界推崇的以卡夫卡為代表的表現主義“現代性”“後現代性”,實則深受“中國故事”啓發。基於中國文化立場,這種有理有據的論證和推演,確證了“中國故事”作為重要的知識來源和思想資源,深度介入了世界文學話語體系,為助力中國文化自信建設提供了重要理據。

誠然,“中國故事”知識生產和世界影響的信度和效度,有賴於版本細勘的故事考辨和邏輯周延的傳播數據鏈條,這正是建設“中國故事數據庫”的意義所在。例如,學界對風靡歐洲的意大利孤兒劇《中國英雄》(L′Eroe Cinese,1752)的改編源頭存在普遍誤識——包括歐洲文學史教材、央視品牌欄目《百家講壇》“戲裏戲外説歷史·趙氏孤兒”、《中外文學交流史》著作等均認為其源於元雜劇《趙氏孤兒》。**然而,《中國英雄》與《趙氏孤兒》雖同有“舍子救孤”的核心情節,但兩劇的故事發源地、主要矛盾、角色設置、故事情節、思想意涵皆大相徑庭。**我們利用數據庫多語種文本細讀、文獻證據鏈考辨,則可以確認《中國英雄》並非改編自紀君祥所敍發生於公元前500年春秋時期的“趙氏孤兒”,其藍本實為《中華帝國全志》中記述的發生於公元前9世紀周朝的中國歷史故事“召公舍子救宣王”。該發現修正了學界誤識,同時也將西方對中國的國族觀念、宗法禮制、人性正義等文明理念的認知前移了三百餘年。
三
事實上,豐富博大的中國故事羣作為話語生產和操作的場域,在世界知識生產、流通和轉化中產生了極大效能,聯結起不同的知識社羣,在各種思想浪潮、文學運動和社會生活中相互影響、彼此建構,型構了一種文化現象或文化事件。它們有機地滲透到社會生活中,不僅具有思想性和現實性,而且具有結構性的力量(如知識結構、情感結構、認知結構等)。它們可以生成新的思想資源,並從內部產生自反性力量,參與和影響世界文明的整體性構建,包括文化思想、道德哲學、社會批評、審美形態等。民間故事“白蛇傳”作為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1833年經法國漢學家儒蓮首度傳入西方後,在近兩百年的傳播過程中,不僅衍生出版本各異的譯作,也在中西文化碰撞和交流過程中被不斷重新演繹,涉及英語、德語、法語、波蘭語、克羅地亞語、阿爾巴尼亞語、馬其頓語等語種,成為世界性文本。其僅德語版本就有15個,各版本的改寫演繹均與德國文藝思想演進相輔相成,譯者羣體從傳教士、漢學家擴展到外交官、自由作家甚至醫生等。其中,海爾曼·格林和戈特弗裏德·凱勒對“白蛇傳説”的改編本最為經典,前者改編於19世紀中期,浪漫氣息濃厚,後者完成於19世紀晚期,更具現實主義和人文主義色彩。這是寓於德國文化思潮下的“白蛇傳”文本審美價值的特定延伸,折射出不同時期西方世界對中國文化和中國形象的認知與評價。
事實上,兩位作家都是當時柏林最著名的文學沙龍的常客,浪漫主義、現實主義、唯心主義、唯物主義思想在這個知識圈裏交匯激盪,包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保羅·海澤、哲學家路德維希·費爾巴哈等一眾文化精英雲聚於此,海澤甚至在沙龍上朗誦了自己的“中國詩體故事”。正是他們影響和引領了柏林上流文化圈對中國故事的接受。可以説,“中國故事”的知識生產和再生產是集體想象的產物,亦是社會思想文化的結晶,更內化為當時西方知識精英文化生活的中國基因。
在此,“中國故事”不僅是敍事層面的文學、政治、思想、觀念的載體,更是認識自我與他者關係的立場方法。通過知識考古建構“中國故事”譜系,探究中國知識在世界文學中的變異、錯位、轉換、生產,可以開拓自我與他者的場域,探索“中國故事”在世界文學體系中釋放了什麼、催化了什麼、驅動了什麼、生成了什麼,以及對文化形態和政治格局產生了怎樣的影響。據此我們便可以考察中國話語曾經、現在和未來對世界文學知識體系發揮何種作用,在何種意義上參與知識生產和推動社會文明進程。“中國故事”無論是文學文本、文化文本,還是政治文本、思想文本,最終都演化為知識共同體的一部分,成為變革現實的思想資源和知識動力。
四
“中國故事”對世界文學的介入式研究,意味着把中國故事方法化、把歐洲標準相對化、把世界文學對象化,旨在重建一種新的歷史與理論視野:以中國故事為媒介,以中國故事為本位,以中國故事為視角,以中國故事為依據,豐富世界文學和話語格局,即在全球化多元文化語境中確立中國文化主體性,構建“中國故事”的世界譜系,在不斷的知識考古和譜系實證研究中,尋找可以突破西方範式的可能性,歸納“中國故事”走向世界的方法論,探索具有世界性的中國故事話語機制和知識生產機制,推動構建世界的中國知識體系,補益中國文化“走出去”戰略。
中國故事數據鏈統計顯示,自18世紀初至1772年,德國耶穌會創作有關中國題材的戲劇至少有30部,主題涵蓋“頌揚殉道者”“戲諷違背真理的暴君”“表彰品德高尚之人”等。彼時耶穌會在中國的傳教達到高潮,書寫中國歷史的文獻蔚為大觀,如多達9卷本記載中國的《耶穌會士書簡集》(1702—1776)、杜赫德4卷本《中華帝國全志》(1735)等。在中國歷史長卷中,他們頻頻採擷“召公舍子救宣王”的故事,改編創作了多個版本的“召公悲劇”。儘管每個版本均有創造性的情節增添、叛逆性的改寫和虛構,但召公忠君愛國的敍事核心始終未變。這些召公劇不斷在巴伐利亞選侯國及周邊區域上演,與18世紀初巴伐利亞公國保衞戰——“巴伐利亞人民起義”等歷史事件同頻共振,藴蓄着強烈的時代意涵,忠君愛國的召公形象感染和激勵着巴伐利亞人民,召公對統治王朝矢志不渝的忠誠,不僅與“美德成為受人敬仰的目標”相契合,還與奉“理性和體系”為圭臬,否認個體、情感、主觀等德國早期啓蒙運動思想若合符節。召公的故事由此成為歌頌英雄、啓迪民智、引領啓蒙思想的道德範本,這些耶穌會“召公改編劇”的思想價值和社會意義儼然不可小覷。作為一種對西方中心主義知識話語體系的反思性力量,“中國故事”具有求同存異的統合性和生產力,並在更高層次上實現“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共情和共識。
概括而言,以“中國故事”為方法的世界文學研究,首先意味着前所未有的轉向,即“中國故事”從作為對象到作為方法,在方法論層面反思歐美模式,成為我們認識世界與反觀中國文化的路徑和場域。這是一種研究立場的轉向、視野的轉向、範式的轉換,也是一種開放式、平等對話的批判性思維。其次是修正,即從中國故事的角度修正建立在歐美“特殊的社會文化基礎上”的“偏頗學説”,矯正以往故事學的西方中心主義研究傾向,重構世界知識體系。最後是超越,即在知識考古和實證研究中凸顯長期被遮蔽、被否定、被消解的中國主體性,走出歷史循環與偏見覆制,建構中國知識譜系,助力世界文學研究新方法、新視角、新路徑的探索與實踐。

今日之中國,不僅是中國之中國,亦是世界之中國,抉發中國故事的民族基因和世界性因素是並行不悖、相輔相成、一體兩面、相互轉化、生生不息的時代命題。通過交流互鑑,破解文化偏見,消融文明隔閡,祛魅西方現代性話語規訓,夯實中國話語和敍事體系的底層邏輯,可向世界傳遞積極的中國價值和文化內核,打造融通中外的新概念、新範疇、新表述,實現中國道路的理論表達、中國經驗的理論提升、中國模式的理論總結、中國文化的理論昇華,從而在國際話語博弈中,彰顯中國話語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