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諾威狼人:1924年德國的一起連環殺人案_風聞
陆大鹏Hans-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英德译者、南京大学英美文学硕士23分钟前
今天德國下薩克森州的首府漢諾威是一座歷史名城,曾經是漢諾威選侯國和漢諾威王國的首都。漢諾威選帝侯格奧爾格於1714年獲得英國王位,史稱喬治一世,建立了英國的漢諾威王朝。今天的英國王室仍然是這位德意志諸侯的後代。[1]
漢諾威地處北德平原和中德山地的相交處,這裏既是德國南北和東西鐵路幹線的交叉口,又瀕臨中德運河(Mittellandkanal),所以漢諾威是一個水陸輻輳的交通樞紐。優越的地理位置使得漢諾威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的幾年裏,“作為國際交通中轉站和黑市的重要性猛增”。但是,在魏瑪共和國的初期,和德國的許多城市一樣,約45萬人口的漢諾威經濟蕭條,民生凋敝,社會動盪,犯罪激增。老城區很多曾經高雅時髦的地段,如今淪為貧民窟和冒險家的樂園。
比如,在漢諾威市新大街(die Neue Straße)有一座宅邸,曾經屬於在滑鐵盧戰役中陣亡的不倫瑞克公爵弗里德里希·威廉(Friedrich Wilhelm von Braunschweig,1771—1815)。但到了20世紀20年代初,公爵的豪宅早已破敗,成了貧民救濟院。而它周邊的地區也逐漸蜕化成了貧民窟。這個地區的房屋大多是破破爛爛的木棚子,鄰居之間往往只有薄薄的木板相隔。萊訥河(Leine)從這附近流過,河中央有個小島叫“小威尼斯”,聽起來很浪漫,但其實是密密麻麻的棚户區。
漢諾威火車總站離這裏不遠。很多城市的火車站都是三教九流匯聚、治安混亂的地方,而漢諾威是德國北部的大城市和交通樞紐,所以它的火車站格外繁忙和混亂。很多流浪漢、失業者、離家出走的青少年以及形形色色的逃亡者經常在漢諾威火車總站附近尋找遮風擋雨的落腳點。竊賊、強盜、黑市商人、皮條客和男女娼妓經常在這裏活動。這裏的男妓活動似乎特別猖獗,光是在警方那裏登記註冊的男妓就有大約500人,警方估計全城的同性戀者有將近4萬人。
在魏瑪共和國初期,漢諾威警察局的人手和經費都嚴重不足。掃黃科只有12名警員和1名探長,卻要負責監控和保護全市約4000名妓女(其中只有400人在警方那裏正式登記)和數百名男妓。負責失蹤人口調查的部門經費少得可憐,所以單這一點就使警方不可能處理大量的失蹤案:僅在1923年,警察局接到報案的失蹤人口就將近600人。
漢諾威也是一座政治上保守的城市,“毫無疑問地傾向於帶有反猶色彩的外省的、保守的、咄咄逼人的非自由主義”。這裏的人們崇拜興登堡,右翼的大學生聯合會在這裏也很活躍。[2]
魏瑪共和國時期最臭名昭著、最令人震驚的案件之一,就發生在這樣的舞台上。

弗裏茨叔叔
1924年5月到6月,有小孩子在萊訥河畔玩耍時發現了幾個頭骨。經法醫鑑定,這都是年輕男子或小男孩的頭骨,是被用刀子割下來的。在6月13日有人發現第四個頭骨後,漢諾威警方斷定,這是一起連環謀殺案。
警方推測,殺人動機不是謀財,而可能與當地活躍的同性戀活動有關。在警方的黑名單上,有犯罪前科的男同性戀者大約有三十人,其中有一個叫弗裏茨·哈爾曼(Fritz Haarmann)的,迅速引起了漢諾威警察局謀殺調查科的注意。
警方知道此人是同性戀者,並且前科很多,包括性侵、暴力傷害、盜竊和銷贓等等。並且,此人早在1918年9月(也就是戰爭期間)就成了一起男童失蹤案的嫌疑人。當時警方懷疑到了哈爾曼,搜查了他家,但沒有發現蛛絲馬跡。如今,在1924年,哈爾曼又一次成為嫌疑人。從6月17日起,警方對哈爾曼進行了全天候跟蹤監視,但一無所獲。與此同時,調查科的警察們開始更多地研究哈爾曼的背景。
據瞭解,哈爾曼從1921年6月1日起住在新大街8號的一間出租屋。和這個地區的絕大多數居民一樣,他也屬於社會底層。新大街8號就在萊訥河邊,不過哈爾曼的房間並不沿河。
哈爾曼似乎沒有固定工作,而是幹各種雜活來謀生,比如他會把肉加工成香腸或碎肉凍,掙點加工費。經常有人把活的家禽、兔子和狗等帶到哈爾曼家,請他屠宰。他也會做一些不太光明正大的生意,比如幫助竊賊銷贓,出售偷來的衣服等。他的朋友似乎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有小偷小摸的,也有黑市商販。朋友們經常到他家喝酒取樂,有時會吵鬧起來,甚至動刀子。有一段時間哈爾曼坐了牢,在此期間把房子轉租給一個叫漢斯·格朗斯(Hans Grans)的朋友。1922年,房東把格朗斯趕了出去。這年3月1日哈爾曼出獄回家之後,發現自己的出租屋空空如也,格朗斯把他所剩無幾的家當偷了個精光。
不過這些破事在貧民窟都是司空見慣,哈爾曼在貧民窟其實還算比較“體面”的,經濟條件尚可,人也比較“樂善好施”,經常搭救無家可歸的青少年,給他們碗飯吃,讓他們有個過夜的地方。周邊地區的青少年管他叫“弗裏茨叔叔”。
但是大人們給他取的綽號是“刑警哈爾曼”,因為貧民窟裏有些人知道,哈爾曼其實另有一個身份:他是警察的線人。他給漢諾威警察局的盜竊調查科提供線索,幫助警方緝拿竊賊和窩贓犯,甚至還和一名退役警察一起創辦了一傢俬家偵探社。他有一本自己製作的偵探證件,經常拿着它出入漢諾威火車總站,與那裏的三教九流打交道。在當時,德國警方經常“豢養”幾個小毛賊,讓他們向警方通風報信;作為交換,警察對他們的偷雞摸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柏林,這種線人被稱為“八毛”(Achtgroschenjunge)[3],不知是否因為每次提供線索的報酬是八毛錢。
也許是因為哈爾曼有這種半官方的背景,也許是因為貧民窟裏各種怪事和見不得光的事情多如牛毛、見怪不怪,還有可能是哈爾曼經常給大家提供廉價的舊衣服(有時甚至是慷慨贈送),所以窮街坊們對哈爾曼家發生的一些怪現象視而不見。比如,哈爾曼為什麼能隔三差五地拿出舊衣服兜售?這些舊衣服是從哪裏來的?為什麼經常有陌生的青少年到哈爾曼家?為什麼有人透過哈爾曼家的窗户看見赤身露體的男孩子?哈爾曼家附近一家香煙店的店主還指出,雖然經常有青少年進入哈爾曼家,卻不一定看到同一個人走出來。有傳聞説,哈爾曼是個人販子。果真如此嗎?為什麼哈爾曼家有時三更半夜會有操作錘子和鋸子的聲音?大家都知道他家有台絞肉機,經常做香腸,那麼難道他在夜間工作?他為什麼經常拿着包裹和袋子離開家?

1921年6月9日,哈爾曼搬家了,住進了紅巷(Rote Reihe)4號的閣樓,那是一個只有七平方米的斗室。這棟樓的廁所在院子裏。有人注意到,哈爾曼經常拎着一個有蓋子的桶去上廁所。但是,在大家都在為生計而奔忙的貧民窟裏,哈爾曼仍然不算引人注目。
1924年6月22日,警方開始對哈爾曼跟蹤調查後的第五天,哈爾曼自己撞上了槍口。他在火車總站威脅一個與他有同性戀關係的男孩,被警方逮捕。23日,警察搜查了哈爾曼的出租屋,發現了血跡和許多沾着血跡的男士服裝。這下子,哈爾曼的嫌疑大大增加。
他説那些血是自己流的鼻血。警方當然不信,對他嚴加審訊,甚至動用了在今天會被算作心理上的刑訊逼供的激進手段。哈爾曼被用鐵鏈鎖在審訊室內,警察在室內每個角落都擺放了死者的頭骨,在頭骨的眼眶裏裝飾了紅紙,然後用燈光從後面照亮頭骨。在拴着哈爾曼的鐵鏈範圍之外,還放着麻袋,裏面裝着死者的屍骨。警察對哈爾曼説,如果他不招供,死者的冤魂會把他帶走。據説哈爾曼還遭到了警察的毆打。
與此同時,警方還公開展示在哈爾曼那裏搜查到的衣服。全國各地都有失蹤青少年的家屬前來辨認,若干失蹤者的身份因此得以確定。並且,警方發現,哈爾曼的朋友格朗斯擁有許多屬於失蹤者的衣服。他説是從哈爾曼那裏花錢買的二手服裝。

不利於哈爾曼的證據迅速累積起來。在心理和生理的雙重“攻勢”之下,6月29日,哈爾曼終於支撐不住,承認殺過幾個人,但是次日又翻供。7月1日的審訊中,他承認殺了七個人。根據哈爾曼的證詞,警探海因裏希·萊茨(Heinrich Rätz)連夜去搜索更多的屍塊。7月5日,漢諾威交通局專門修建攔河堰,降低了萊訥河的水位,在河牀上發現了大約300塊人骨,屬於至少22名死者。
真相大白。“弗裏茨叔叔”和“刑警哈爾曼”,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殺人魔王。
狼人的自白
如果説戰後初期的德國是一個“悲慘世界”,那麼哈爾曼就是悲慘世界裏的一個典型人物,既是受害者,也是施暴者。
哈爾曼於1879年出生於漢諾威,父親開雪茄工廠,經濟條件還不錯,據説是個專橫跋扈的家長,而母親對兒子十分寵溺。據説哈爾曼幼年時曾長期遭到兄長的性侵,這道童年陰影應該對他的影響非常深遠。他當過鎖匠學徒,還上過陸軍士官學校,但因為幾次出現幻覺而退學。沒了工作,又因關係緊張而不願意去父親的工廠做事,哈爾曼開始遊蕩。年紀輕輕的他遭到一位女鄰居的引誘,後來他自己也開始侵犯和騷擾鄰居家的孩子,因此第一次遭到法律制裁。但他被認為有智力障礙,所以被送進了一家精神病院。在那裏,他很可能遭到了嚴酷的待遇,留下了可怕的精神創傷,所以他多次試圖逃跑,並且一輩子都非常害怕被送進精神病院:“砍了我的頭吧,絕不要把我送進精神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