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 | 揭秘印神秘“老錢風”俱樂部,印人黨為何強勢成為主賓?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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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 言
本文作者本傑明·帕金(Benjamin Parkin)以一種輕快、寫意的方式講述了印人黨政府強勢接管“老貴族聚集地”金卡納(Gymkhana)俱樂部的故事。**金卡納俱樂部起源於英屬印度時期,起先它是前殖民地官員的保留場所,印度獨立後,它又成為了政客、高級軍官、官僚等新貴們展示特權、縱情享樂的園地。**由於其象徵意義,新崛起的商人、政客和掮客們也對金卡納趨之若鶩。在作者的筆下,俱樂部彰顯了德里的等級森嚴,因而也吸引了形形色色的人羣試圖通過加入俱樂部而結交更多權貴。當前掌權的印人黨政治集團標榜其印度教民族主義、草根政治和本土立場,因而其也自然而然地會加入對金卡納俱樂部這一權力領域的爭奪之中,試圖對其施加影響。**不過即使《羅摩衍那》《摩訶婆羅多》等印度教盛典被請入俱樂部,金卡納也仍然是德里權貴階層的園地,只不過主賓變換總理莫迪、國防部長拉傑納特·辛格等新一代權勢人物。**南亞研究小組特此編譯本文,供讀者批判參考。

丹麥對陣印度的2022年戴維斯盃世界組季後賽在德里金卡納舉行 圖源:印度斯坦時報
這一天,通常煙霧繚繞的新德里出現了難得一見的藍天,成千上萬身着馬球衫和棉布裙的觀眾興奮地湧向金卡納(Gymkhana,印地語意為“體育館”)俱樂部。那是 2022 年 3 月,印度在一場關鍵的國際網球季後賽中對陣丹麥。金卡納俱樂部位於總理官邸隔壁,非常適合舉辦重大活動。來訪官員對這裏的設施和“非常文明的人羣”讚不絕口。最為重要的是,印度球員橫掃對手。但是,這一盛會此時呈現出的和睦氛圍只是表面現象。
在隨後的幾個月裏,該俱樂部成員——那些印度的舊富有精英們——開始了相互指責,甚至不乏激烈和尖刻的言語。一位前國會議員聲稱俱樂部有數百萬盧比的收入被挪用;某個團體則惱羞成怒地表示,俱樂部26個網球場中的一些為搭建臨時看台而被“挖空”且已經無法使用,會員認為這些網球場曾是温布爾登以東最好的場地。他們抱怨説:“在英國,你們會容許在網球場上搭建看台嗎?”
德里金卡納對世仇和陰謀並不陌生。在過去的大部分時間裏,它一直是印度統治階級鍾愛的前哨站,儘管它已經過時。前陸軍上校阿賈伊·舒克拉(Ajai Shukla)回憶説,**“不喜歡輸球”的官僚和將軍們會在這裏進行激烈的網球或壁球比賽,而俱樂部的酒吧則是“首都八卦的温牀”,城市精英們在此可以避開公眾視線、盡情狂歡。**但自 2021年初風暴就開始醖釀,當時印度企業事務部一官員在警察、官僚和媒體的陪同下來到金卡納,並宣佈總理納倫德拉·莫迪領導的印度現政府將接管運營該場所。
俱樂部的許多中堅力量都把金卡納看作是自己的第二個家,他們對闖入者戲劇性的登場感到震驚。據説,這些新來的人還點了茶和三明治,但卻沒有付錢,這堪稱羞辱。(其中一位憤怒的會員斥責這種行為“厚顏無恥”。)
印人黨政府的官員可能會援引一項法院命令,指控俱樂部委員會成員多年來對俱樂部財務管理不善,濫用權力,將俱樂部變成了“家族領地”。
在擁有3200萬人口、幅員遼闊、貧富嚴重分化的德里,除了極少數人之外,大部分人對接管金卡納並不感到大驚小怪。但一小部分俱樂部贊助人堅定地將德里金卡納的控制權交還給會員。圍繞2022年有爭議的網球比賽等事件展開的爭鬥,只是印度權力圈子相互爭鬥的眾多事件之一。
2023年春天,我聯繫了阿圖爾·德夫(Atul Dev),他是一位84歲的退役陸軍少校,半個多世紀以來一直是金卡納的常客。在收到我的電子郵件後,沒過幾分鐘,他就給我回了電話,隨後又提供了一份長達五頁的簡歷和“阿圖爾·德夫名言”精選。精選中有一句是:“如果你想直言不諱,就得自擔風險”(If you wish to call a spade a spade, be prepared to live by the muck you dig up!)。
我和德夫在金卡納約了午餐,他是一個留着濃密白色海象鬍鬚的魁梧男人。在前往餐廳的途中,我們經過了接待處,接待處的牆壁上掛滿前負責人的名字,再前面是金碧輝煌的宴會廳。在會所周圍,綠樹成蔭的人行道通向草坪和體育設施。整個午餐期間,德夫始終彬彬有禮,但當話題轉到未來時,他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他説:“如果這件事情今天發生在我們俱樂部,那麼明天都有可能發生在任何其他俱樂部身上。他和其他九個人一起,正在領導對印人黨接管的抵抗運動,為奪回俱樂部打一場曠日持久的官司。此案已於十月開庭。
“帝國德里金卡納俱樂部”成立於1913年,是英國殖民者在次大陸成立的數十傢俱樂部之一,這些俱樂部不少都有明確的“僅限白人”政策。據俱樂部的歷史記載,少數加入俱樂部的印度人要開始“早餐吃雞蛋、香腸和土豆泥,學習跳狐步舞和交際舞,並在週日下午端着血腥瑪麗一飲而盡”。在我與德夫共進午餐的菜單上,包括下午茶在內的內容都令人自豪地回憶起俱樂部成立之初的情景。
在餐廳裏,我們和幾位年長的食客坐在一起,這裏與德里其他陳舊的餐廳沒有不同。但在多次造訪金卡納期間,我所遇到的人都一再向我強調,這裏不僅僅是一個俱樂部。**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問題,如改變網球場開放時間或上調酒吧價格,都很容易激起一些會員的憤怒。**2013年,金卡納曾拒絕接待一位身着長袍的不丹高級僧侶。我這個局外人對該俱樂部呆板的着裝規則調侃卻讓其會員感到迷惑不解,似乎這類規範是理所當然的。
1947年印度獨立後,德里金卡納俱樂部將名字中“帝國”二字去掉,成為印度年輕軍官和官僚的新領地。對於那些在殖民地軍事和行政部門成長起來的人來説,加入這個他們長期被邊緣化的俱樂部成為他們對印度國家權力機構的接管。
德夫是一名傘兵,1962年他參加了印度與中國的戰爭。他的父親是一位獨立運動人士,也是印度首任總理尼赫魯的同事。**他加入金卡納讓他父親非常生氣,因為在他父親看來,該俱樂部是英國殖民主義同情者的避難所,但德夫並不介意。**在經歷三次邊境戰爭的軍旅生涯中,他都會在崗位間歇時光顧金卡納,在週六晚上跳交誼舞。(他説:你會驚訝於女士們的請求,她們走上前説:“我們能和你跳下一支華爾茲嗎?”)1980年退役後,他開始從事新聞工作,報道跳傘和熱氣球等航空運動。
隨着俱樂部吸引力的增加,約15000個可用會員名額的候補名單也在不斷膨脹(俱樂部稱,早在20世紀70年代初提出的申請至今仍在等待處理)。
20世紀90年代,印度開始改革舊有的社會主義經濟模式,新一代商人、政治家和掮客對金卡納趨之若鶩,他們渴望在這裏彰顯自己的社會地位。
**據法庭文件顯示,在政府接管前,金卡納的入會費已高達220萬盧比(2.2萬英鎊),且需要等待幾十年才能成為正式會員。俱樂部的管理委員會由每年選舉產生的約16名成員組成,他們實際上是這個國家最令人垂涎的機構之一的掌權者。**德夫説:“德里是一個等級森嚴的城市。當你當選時,整個俱樂部的15000名成員都認識你……你有關係,拿起電話就能把事情辦好”。但是,隨着加入俱樂部帶來好處的飆升,俱樂部的慣常小打小鬧演變成了內戰。為了解決候補名單的問題,俱樂部制定了各種變通辦法,其中包括給會員子女發放所謂的“綠卡”,只要他們在21歲時申請加入俱樂部,便可以還在候補名單上時就使用俱樂部。在一些人看來,這些措施有雙重標準嫌疑。矛盾最終在2018年爆發。一羣會員向印度嚴重欺詐調查辦公室提出申訴,指控德里金卡納多年來屢次從事財務違規行為。
**對政府來説,打壓金卡納的機會非常難得。**莫迪之所以能在2014年贏得大選,部分原因在於他強烈反對印度的王朝精英(以現任國大黨為代表),並希望清除印度社會的殖民影響。他認為英國人在德里修建的、離金卡納不遠的中央大道是“奴隸制的象徵”。
經過政府多年調查,當局於2020年發佈一份近5000頁的報告。另一份報告詳細梳理了歷屆委員會涉嫌的一系列不當行為和“隨意、武斷的決策”,報告稱這些行為使俱樂部損失近 30 億盧比。這些錯誤行為包括向一些潛在會員收取過高費用,同時為其他會員提供“潛在後門”,以及以體育運動為代價大興酒宴(印人黨內的許多人鼓勵禁酒)。政府辯稱,由於俱樂部建在公共土地上,從緊迫的公共利益來看,政府應該接管俱樂部。
在一些成員看來,2013年和2020年兩度擔任委員會成員的德夫(Dev)等人也存在問題,他們是權慾薰心的守舊派,對金卡納的財務和道德衰退都負有責任。但德夫否認了這些指責。他説:“在任何系統、任何組織中,都會有一些人試圖從中漁利。但如果存在不法行為,就應該加以證實並起訴”。他認為,政府在匆忙接管金卡納的過程中沒有做到這兩點。
奧姆·帕塔克(Om Pathak)説,他於1982年申請加入德里金卡納,但一直被拒之門外。不過,2021 年,這位身材魁梧的退役軍人、印人黨“特工”被任命為俱樂部的新任管理者。帕塔克的職業生涯包括參加1971年與巴基斯坦的戰爭,以及在負責制定政黨戰略的印人黨全國行政機構工作,但他從未想到自己最終會管理一家休閒俱樂部。他在四月份和我見面時告訴我:“我為什麼會被選中?我也不知道。[政府部門]有人打電話給我,説我必須補上空缺”。
**許多俱樂部成員曾對我表示,現已卸任的帕塔克是他們的主要對手。**我猜想帕塔克對此還挺沾沾自喜的。在任職期間,他開始了所謂的“清洗和糾正歷史錯誤,並解決俱樂部的‘近親繁殖’問題”。他説:“本屆政府本身就反對這種特權,就因為我是某某的兒子,所以我有資格。作為一個國家,我們正在摒棄這種觀念”。和我説話時,他正坐在他現在的辦公室裏,這間辦公室位於一個購物中心的上方,非常寬敞,兩邊掛滿了印度教的聖像。
帕塔克開始在俱樂部留下自己的印記。他把定期週日午餐的地點從一塊草坪移到了另一塊草坪上,這讓德夫和前委員會成員大為惱火,會員們在一封電子郵件中抱怨説,“草坪表面凹凸不平,很容易絆倒女士們,尤其是穿着高跟鞋的女士”。他們還指責帕塔克破壞了花費400萬盧比修建的有機菜園。
帕塔克在圖書館展出了一本打開的印度教經書《薄伽梵歌》(Bhagavad Gita),並舉辦了一場關於印度教史詩《羅摩衍那》(Ramayana)的傳統表演(講述了羅摩從羅剎手中拯救妻子的故事),此舉引發更多人不滿。怒氣衝衝的俱樂部成員認為帕塔克的舉動違背了俱樂部的世俗精神。當我向帕塔克提及這些批評時,他卻對此不屑一顧。他説:“有些人總是挑剔,花園已經完全荒廢了……所以必須重新開墾”。關於聖書,他反駁道“我並沒有規定每個人都必須閲讀它”。
**帕塔克説,在督促未繳納會費的成員繳費後,最終他驅逐了約400名成員。他還打擊了會員的子女。在一名退休法官的建議下,他驅逐了125名錯過了21歲獲得“綠卡”最後期限的人,但在2019年的“大赦”中,這些人在繳納高額費用後獲得了第二次加入機會。**他在俱樂部隨處可見的告示板上,列出了被驅逐者的姓名。這些人包括印度一些最有權勢家庭的成員,如最高法院退休法官以及一位印人黨部長的兒子。由於受到公開羞辱,幾十名被開除者起訴了俱樂部,聲稱帕塔克對他們的名譽進行了“誹謗”。目前,德里高等法院正在審理此案。
帕塔克執掌俱樂部約九個月後,在許多會員的反對聲中,他於2022年4月離開了俱樂部,一個包括更多印人黨官員的委員會隨之取而代之。當我問他為什麼這個世界上人口第一大國的政府認為有必要管理一個社交俱樂部時,他不緊不慢地説:“這是為了改邪歸正,讓一些還活在過去的俱樂部……意識到他們需要改變”。
2023年3月的一個傍晚,身着優雅紗麗的女士和飄逸絲綢襯衫的男士陸續來到俱樂部的草坪,參加親政府的時代電視網(Times TV)高級編輯納維卡·庫馬爾(Navika Kumar)之子的婚宴。
**來賓名單中不乏印人黨成員和盟友。包括國防部長拉傑納特·辛格(Rajnath Singh)在內的幾位部長與印度G20談判代表阿米塔布·康特(Amitabh Kant)等嘉賓相談甚歡。**主賓正是莫迪,他身着橄欖綠坎肩和配套馬甲,與這對年輕夫婦合影留念。這幅畫面給人的印象很明確,即印人黨現在牢牢控制着金卡納。
2022年12月,印人黨在金卡納舉辦一場晚宴,慶祝該黨在莫迪的家鄉古吉拉特邦選舉勝利,莫迪也列席其中。對一些成員來説,這樣的活動暴露了印人黨的意圖,即把德里舊精英的堡壘變成他們自己的堡壘。一位成員説:“這才是最終目的。他們想改變該機構的根本性質,而實現這一目標的第一步就是改變成員組成”。
由於莫迪政府被指責打壓非政府組織、智庫等機構,反對者認為對金卡納的接管不僅是為了控制一個休閒俱樂部,更是為了控制更廣泛的市民社會。前上校舒克拉(Shukla)説:“政府的議程並不像是要把重點轉回到體育上”。**相反,他認為政府的目的是控制這些“特權工具,並將其作為恩惠發放”。**印度各地的其他會員俱樂部也在焦急地關注着這場角力。另一個印度俱樂部的主席告訴我:“我們離金卡納俱樂部的處境還有五年的時間”。
馬來·庫馬爾·辛哈(Malay Kumar Sinha)是一名前情報官員,政府在帕塔克離開後任命他擔任現任委員會主席,他否認了舒克拉等人的説法。2023年4月,我在俱樂部的委員會會議室見到了他,會議室牆壁上掛滿了前金卡納負責人的肖像,從頭到尾依次是白髮蒼蒼的英國法官和身着軍裝的印度將軍。辛哈説,政府只是根據法院的命令行事,在俱樂部恢復正常之前暫時管理俱樂部事務。據他説,他們所繼承的俱樂部陷入了嚴重的財政困難,現在有望實現收支平衡。當前,他們仍無法通過2021年和2022年的年度賬目,這兩份賬目都被搞事的成員所拒絕。他説:“最終,我們所做的一切將成為評判我們的標準”。
**德夫懷疑,政府的接管與其説是出於政治動機,不如説是因被俱樂部拒之門外而惱羞成怒的官僚之間在算賬。**他説:“部裏有些官員要面子。迅速解決問題的可能性不大”。金卡納的訴訟案件一度多達100多起。訴訟當事人説,要找到法官審理案件都很困難,因為很多法官本身就是德里金卡納的成員,他們無法參與審理。德夫和前委員會成員説,在一名審理他們案件的官員突然迴避時,他們已經等了好幾個月。後來他們才知道他也是委員會成員。
當我們吃完午餐時,我不禁想,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到底是什麼原因讓這個地方充斥如此多的爭吵,為什麼德夫還要為這種壓力而感到煩惱呢?他停頓了片刻,我在想他是不是要發表他那招牌式的“阿圖爾·德夫名言”。但是,他卻説,如果不採取任何措施,他擔心俱樂部的某些東西將永遠消失。不僅是為了他,也是為了成千上萬在這裏度過了大半生的人。他説,就像那些“老前輩”一樣,他們每天早上來打橋牌,經常待到傍晚才“打包晚餐回去”。他説:“氣氛已經變了,而這種氣氛已存在了55年”。
就這樣,我踏着午後炙熱的陽光離開了。汽車行過大門,駛入俱樂部之外的巨型都市,金卡納內的壯麗和戲劇性很快便被這座城市更廣闊的景象吞噬了。
**作者簡介:**本傑明·帕金(Benjamin Parkin),英國《金融時報》駐新德里的南亞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