崛起與墮落:樸素與文明的纏鬥(上)_風聞
来者建强-仁者见智1小时前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北方的蒙古草原上,以征服者自居而又尚未開化的族羣像一陣蠻橫的大風兇猛刮來又悄無聲息飄過,然而逐水草而居這一太古以來的遊牧生活方式卻沒有多大的改變。當中原世界沿着文明化道路分分合合不斷發展的同時,他們與這個富有的鄰居之間上演了一出又一出“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樸素與文明的纏鬥劇。
長久以來,草原民族的遊牧生活,迫使眾多族羣無法攜帶生活必需品以外的任何物品,他們改變傳統生活模式的機會很少,這樣的生活把他們引向了極端的保守。正因為這樣,幾乎看不到他們在文明方向上的進步,但也因此避免了因文明所造成的各種弊害的荼毒。他們依然是樸素民族。他們之間幾乎沒有社會分工,每個人都是一樣的遊牧者。
如果説社會分工讓人類出生了“畸形兒”的話,那麼,草原上的牧人就是自然生育的人傑。馬背是他們的搖籃,六七歲就能制御烈馬,十來歲就能成為一名堂堂的戰士。他們接受的教育,自始至終不外乎意志堅韌、服從尊長、崇尚誠實、排斥虛言,做一個坦蕩天真的漢子。來自父兄們生活中的教育,遠比文明社會的學校、教師來得高效。他們這些與文明社會正好相反的性格,使得他們一旦與文明社會為敵時,便表現出非常有利的一面。
隋唐以後,他們依舊保持着先人們逐水草而居的遊牧生活,生活的根本方針幾乎沒有改變。然而,既然與擁有數千年曆史的文明社會為鄰,不知不覺中肯定會發生一些變化。他們需要中原的金屬、絹布,後來還需要茶葉。實在不行,金屬可以從西邊弄得到;沒有絹布,毛皮也可裁衣。然而,自從飲茶習俗流行起來以後,中原之外弄不到茶,他們的遊牧生活於是在經濟上再也無法與中原割裂,哪怕付出再大的犧牲也要得到茶葉。因此,獲取茶葉,成為刺激北方遊牧民族南下的一大原因。
掌握茶資源的中原社會,控制着遊牧民族的生活嗜好品,在與遊牧民族的對峙中,這既是強項,又是弱點。適度控制茶葉的配給制度,就能以舉手之勞輕鬆制敵,然一旦控制手法上出現誤差,或者自己暴露了弱點,讓對方覺得有機可乘,迎來的將是不確定的災難。

近世的北方樸素民族,與文明社會在經濟上發生了密切的關係,隨着彼此往來的頻繁,也使樸素民族對文明社會的理解更加深刻。他們正確判斷文明社會的價值觀,認識到了文明社會的長處,同時又看破了文明社會的弱點。能夠看破對手的弱點,這就是意味着已經看到了自己的長處,這無疑就是一種民族的覺醒。
南北朝時期的草原遊牧民族,當他們進入中原以後,很快就會自稱中原人,並以自己能夠轉變為中原人而自豪,鮮卑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北魏建立後,由於佛教來自異域,因此就有了排斥它的理由,而道教是中原的本土宗教,順理成章地受到了擁護,雖然只是短期行為,卻也充分暴露了鮮卑人民族自覺的淡薄。
大唐初年,騰飛於漠北的突厥人,確實有過一些民族的自覺,他們改造了源自西方的粟特字母,創造了突厥文字,用來記錄其民族的歷史。玄宗時期,在鄂爾渾河畔樹立的闕特勤碑就是用突厥文字刻寫而成的。闕特勤是突厥被唐王朝掃平以後再度振興時的功臣,這塊碑是專門為頌揚闕特勤的功勳而立的。碑文中,闕特勤的哥哥毗伽可汗(684—734)告誡突厥人不要被唐人的甜言蜜語和豐富的奢侈品所誘惑。
據《舊唐書》載,豎起這塊警戒之碑的主意出自於毗伽可汗的老宰相暾欲谷。當初,毗伽可汗曾計劃營建宮室,築造佛寺,暾欲谷向其進諫,稱突厥人口不及唐朝百分之一,之所以能夠與唐朝對抗,關鍵就在於突厥人的遊牧生活。他們騎射習武,即使與唐朝交鋒一時失利,只要眾人散走山林,唐朝對他們就無可奈何。如果改變舊俗,部眾定居,那麼一旦被唐朝大軍包圍,只能束手待斃。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突厥衰亡後,代之而起的回紇忘記了暾欲谷的憂慮,大興宮室,走上了定居生活,最終被更北方、更野性的葉尼塞河上游的黠嘎斯所擊潰。

北方遊牧民族之中,民族的自覺意識最為旺盛的,並且在東方歷史上開闢新紀元的,當屬五代時期崛起於北方的契丹。正是契丹民族,與中原的近世文明社會相對抗,試圖建設一個樸素主義社會,對東方歷史發展產生了不可估量和深遠的影響。
契丹興起於西拉木倫河沿岸,是蒙古系民族。西拉木倫河東流成為遼河,因此契丹的國號又稱作遼。唐末,契丹的勢力日益顯著,五代後梁時,契丹酋長耶律阿保機兼併近鄰各部稱帝,阿保機即遼太祖。太祖之子太宗時,援助五代後晉建國,後又滅亡後晉,長驅直入進入開封,原想就此統治中原的,但因戰事失利引兵回到北方。契丹離開後,劉氏在中原建立了後漢政權,但契丹卻始終佔據着後晉割讓的長城南北各州,即所謂的“燕雲十六州”。
契丹從建國當初開始就一直接納中原的流民,並且儘可能地利用這些人。在與後晉的政治交鋒中,中原人士的意見起到了很大作用,不用説,契丹的騰飛,這些人的建策謀略貢獻不小。然而,契丹人並沒有因為利用中原人士而失去自身民族的矜持。為了管轄和統治契丹國內的中原人,契丹設置了南面官,而對契丹人及其相近民族的管理,則由北面官負責。
這一雙重體制的智慧開創了一個歷史新紀元。用漢法統治中原人,用契丹舊有的習慣法統治契丹人,不要求中原人契丹化,也不鼓勵契丹人漢化,各自遵從自己固有的習俗。契丹推行這種類似“一國兩制”的出發點,很明顯是為了讓契丹民族在接受中原文明薰陶的同時,又不會將本民族的勇猛氣象消磨殆盡。
契丹為了記錄本民族的語言創造了契丹文字。契丹文字的字形模仿漢字,有偏有旁,在音韻方面受到回紇文字的影響。一個民族文化上的獨立,用於記錄本民族語言的文字是不可缺少的。自古以來,與中原社會接觸的民族不可勝數,到了契丹才真正創造了自己獨立的文字,時代之晚,確實讓人覺得有些驚異。然而,遲到總勝於不為。

契丹的領土橫跨當時東亞和中亞的北方草原,是一個幅員遼闊的多民族大帝國。消除民族之間的對立,在民族同化之際擯棄中原的文明主義,堅持自己的樸素性,共同建設一個新型的樸素主義社會,這必定是契丹人的一大理想,這項偉大的事業只要跨出一步,就是史無前例的,可惜還沒開始,契丹帝國內部就瀕臨崩潰。
文明是乘着人性的弱點發達起來的。就像砂糖的甘甜,鴉片的醇香那樣,人們明知它對健康有害,然一旦上癮就會忘乎一切,沉醉其中。樸素民族在征戰中大得其志,生活開始寬裕之時,他們便貪圖身體的安逸,滿足口腹之慾,追求高尚的生活趣味和文雅的修飾。上流社會不可避免的文明化現象,就是追求物質享受,導致對物質的貪慾,對曾經是兄弟的後進民族不但不予以撫慰反而百般壓迫。
不滿契丹官吏的貪慾而奮起反抗的東北女真人,在契丹人眼中開始只是一個可以藐視的小族,然而,當他們壯大到可與契丹為敵時,依然成為讓四鄰心驚膽戰、勇敢無比的樸素民族。遼天祚帝率領的三十萬討伐大軍在混同河岸被女真人擊潰後,成就了孺子阿骨打的英名。阿骨打即金太祖,在阿骨打率領的女真兵的打擊下,遼朝走向覆滅。到太祖之弟太宗時,遼朝徹底滅亡。
滅遼之後,意氣風發、野心勃勃的金國又征服了西夏,併發起了對文明的權威——宋朝的挑戰。結果,宋室殘餘倉皇南逃,金國最終佔領了黃河沿岸以北的廣大華北地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