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婦科醫生開了跨性別醫療門診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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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告訴所有跨兒父母,我們不是敵人,而是盟友,我們共同的敵人是性別焦慮給你們孩子所帶來的困擾,我們一起來幫助Ta們,度過最難熬的這段時光……”
**撰文 |**田棟樑
中國內地大約有400萬跨性別者,為TA們提供醫療幫助的醫生屈指可數,暨南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的高綠芬醫生是其中之一。
今年2月,暨南大學附屬第一醫院正式開設跨性別序列醫療門診,診療服務包括心理診斷、內分泌治療、性別重置手術和麪部胸部整形、生殖細胞凍存,出診專家涉及精神心理科、整形外科、生殖內分泌科等多個學科。
每週二的上午,是高綠芬醫生的內分泌治療門診。但為跨性別羣體提供醫療服務並不是她工作的全部,甚至不是她的主業,她的主業是一名婦科醫生。她很清楚地告訴“醫學界”,自己不會放棄婦科的工作,“我非常喜歡我的(婦科)工作,我是一位手術醫生,我不會放棄我熱愛的手術枱,但是跨性別方面的醫療工作也會同時去做。”

高綠芬醫生
忍不住的關懷
高綠芬醫生第一次接觸跨性別者是在2021年,是精神心理科的賈豔濱教授轉診給她的。
每個人在出生時都被分配好了性別,男性或者女性,大部分人都會認同自己的性別並順應發展性別意識,即順性別,而跨性別指的是無法認同自己的被賦予的性別。跨性別是一個廣義的概念,包括跨性別女性、跨性別男性、易裝者、性別酷兒等。
在醫學史上,跨性別曾長期被歸入精神心理疾病分類,直到2013年,美國精神病學會才用“性別焦慮”替代“性別認同障礙”。2018年6月,世界衞生組織發佈國際疾病分類第十一次修訂本(ICD-11),其中一個重大的改變就是將“性別不一致”從“精神衞生”移到“生殖健康”章節,並將跨性別相關的內容從精神和行為障礙章節中刪除。這標誌着醫學上不再將跨性別或者性別多樣化的人羣歸為精神心理疾病患者,同時,對於跨性別人羣,也由既往的抗抑鬱等精神心理科治療轉至生殖內分泌科的激素治療或手術治療。
賈豔濱教授也是國內為數不多的較早接觸跨性別診療理念的專家之一,對於確診的跨性別者,她很清楚精神科的治療無法從根本上消除跨性別者的性別焦慮,所以轉診給了當時擔任生殖內分泌和計劃生育科主任的高綠芬醫生。
“當時我對跨性別這個概念也不太理解,還專門上網查了一些資料。”高綠芬醫生回憶,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看上去很靦腆,説話的時候眼睛不敢看人,但他並沒有嚴重的心理問題,他很明確知道男性性別不是自己想要的。“他説他不是要變成女孩子,他覺得自己就是女孩子。”
真正打動高綠芬醫生的並不是這個孩子,而是他的媽媽,“看上去像是農村來的,年齡跟我差不多,我能感受到她對孩子的愛,但是她又非常的無助,希望能從醫生這裏得到幫助,這個孩子已經開始自己用藥了,不知道用什麼方式買的,所以他媽媽也非常擔心。”
身為醫生,以及同樣身為母親的本能,讓高綠芬強烈地希望能用專業知識幫助她們。她查閲了大量相關文獻資料,“起碼看了一兩百篇,天天在看,終於瞭解跨性別原來是這樣用藥的,但我們醫院除了雌激素,其他的藥物都沒有,我們不停地與醫院相關職能部門和兄弟科室進行溝通,經過大家不懈的努力,歷時3年,終於在今年2月,跨性別序列醫療門診正式成立。”
高綠芬醫生為那個孩子進行內分泌治療,用藥三個月左右,孩子回來複診,高綠芬能明顯地感受到Ta的變化。“第一次見Ta的時候,Ta眼中無光,沒有表情,看上去很麻木的樣子,也很害羞,一直低着頭,不敢直視。問診時也是非常非常小的聲音回答。但三個月後複診時,媽媽和孩子變化都很大,進來時,臉上不再是迷茫和沮喪,而是如釋重擔的微笑。孩子眼中有光了,能與我進行眼神交流了。這讓我覺得我們的這項工作是有價值有意義的,想要把這方面工作做起來。”
起初,高綠芬並沒有為跨性別者開設專門的門診,她的婦科患者本來就很多,加上跨性別者不僅是面對一個人,常常是面對一家人,問診的時間很長,上午的門診她常常要看到下午一兩點,匆忙吃口飯,再接着看到晚上七八點。“一天門診經常要看100多個號,雖然非常累,但看到這些無助的孩子和家長能走出來,作為一位醫者,一位母親,覺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2021年,高綠芬醫生只接診了十幾個跨性別者,2022年也才看了五六十人,2023年就有500多名跨性別者找她就診,她預計隨着跨性別序列醫療門診正式開設,今年門診量要過千了。

高綠芬醫生團隊收到患者的獻花
性別肯定醫療稀缺,獲取也難
跨性別雖然不是病,但隨着年齡增長,跨性別者進入青春期,第二性徵發育和性意識覺醒會給部分跨性別者帶來強烈的性別焦慮,如果家庭和社會不能包容理解,也會加劇這個羣體的焦慮抑鬱情緒,以及軀體化的病變和社會功能的喪失,導致青春期跨性別者的自殘、自殺、輟學、休學、人際交往障礙等,以及增加這個羣體尋求規範醫療幫助的難度。
《2021全國跨性別健康調研報告》(下文簡稱“報告”)中指出,在跨性別羣體中,性別焦慮情況普遍存在,分析發現,有更高性別焦慮水平的個體,心理健康水平更差,自殺風險也更高。高綠芬接診的跨性別者中,有自殘甚至自殺行為的很多,“這樣的孩子我們門診上見得太多了,手上都是劃痕,舊傷痕疊加新傷口,讓人觸目驚心。”
內分泌治療是跨性別者所需要的性別肯定醫療的重要組成部分,此外還有性別肯定手術。“報告”對近萬名跨性別者進行調研,僅有35.5%的受訪者經歷過內分泌治療或性別肯定手術中至少一項。對於既未進行過激素治療也未進行過手術的受訪者,超過一半(52.5%)有意向接受性別肯定醫療,其中跨性別男性(77.7%)和跨性別女性(82.0%)的意向顯著更高。分析發現,相比沒有意願接受治療的個體,有意願接受激素治療但還未進行治療的個體心理健康水平更差,自殺風險也更高。
“我們臨牀上發現,給予內分泌治療後,這些孩子的整體狀態都會得到顯著改善,情緒變得平穩,焦慮抑鬱得到很大緩解,自殘自殺的幾率也大大降低了。”高綠芬説,“很多十幾歲的孩子,如果不接受醫療幫助,沒辦法上學,不能融入社會,也不能就業,父母認為這是一種精神病,整個家庭也會遭受沉重打擊,有些家長都抑鬱了。”
據高綠芬醫生臨牀觀察,父母能夠包容理解的跨性別孩子遭受的創傷是最小的。所以在臨牀工作之餘,她也不遺餘力地去做跨性別相關科普。“為什麼願意做這件事情?因為我想推動大眾對跨性別問題的認識,以前大家也普遍認為同性戀是一種病,現在很多人都能正確看待了。我們也發現,越是開明的、能夠給予孩子支持幫助的父母,他們的孩子越是優秀。”
有些跨性別者家庭對孩子還是不理解、不接納。也有些父母是被迫無奈接受孩子是跨性別者,“她們不是因為理解而接受,而是出於心疼孩子才接受。一個媽媽對我説,開始她也無法接受女兒要變成男孩子,她陪着孩子到處求醫,發現門診那些和她女兒一樣的孩子,穿着怪異、蜷縮在角落裏待診,這讓她很心疼,她説她不要讓自己的孩子也這樣遭受別人的冷眼,她要讓孩子接受正規醫療幫助。”

手術枱上的高綠芬醫生
事實上,跨性別羣體獲取醫療幫助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跨性別者要想進行性別肯定醫療服務,首先要被確診。2022年11月,我國才發表了首部《中國易性症多學科診療專家共識》,“共識”中要求,易性症的診斷必須由三級醫院精神科或心理科出具,除了根據ICD-10診斷標準,明確診斷易性症外,還要經過病史採集、輔助檢查、精神檢查,隨訪一年,最後由一位副主任或副主任以上精神科醫師作出初步診斷後,另一位副主任或副主任以上精神科醫師完成複核診斷後,易性症的診斷才能成立。
由於許多家長的不理解,也有很多家長會對相關從業醫務人員和醫療機構施壓,現在國內診斷和治療“易性症”時,通常需要家長知情同意,僅此,就把很多跨性別者給擋在正規醫療門外了。
跨性別醫療服務本就極度稀缺,再加上獲取難度又很大,這使得私自用藥、亂用藥現象在跨性別羣體中十分常見,甚至有些患者因無法購買性激素藥物而使用工業激素或獸藥,或超大劑量用藥,用藥後因為經濟原因,不進行定期系統監測,這有可能會造成嚴重的健康損害或是出現嚴重毒副作用時不能發現和處理。高綠芬醫生團隊撰寫的相關文章中指出,在激素治療過程中也會發生一些不良反應,常見的併發症包括:血栓栓塞性疾病、骨質疏鬆症、肝臟損傷、血脂異常、心理疾病、乳腺癌等,激素治療應在臨牀嚴密監測下進行。
因此,《2021全國跨性別健康調研報告》中建議:落實ICD-11,實現跨性別在精神病領域中的去病理化;建立正規的跨性別醫療序列體系,完善激素和青春期阻斷劑獲取渠道,加強體檢監測;倡導身體自主權在跨性別醫療領域的適用,跨性別者有權自主決定使用激素或手術,同時對決定負責;加強對醫護人員培訓,做到對跨性別者不扭轉治療、不歧視等。
在跨性別診療門診上,高綠芬醫生也有非常多的温馨和感動瞬間。有青春期遭受長期性別焦慮困擾,多次自殺,休學多年,經系統治療後,迴歸正常學習生活的孩子;有看到孩子的改變,而從焦慮中走出來的父母;也有獲得愛情,結婚後帶着懷孕的妻子一起來看她的跨性別男性;更有許多經過治療情緒穩定後,獲得工作和學習成就,或更融洽的人際關係的跨兒們。
高綠芬醫生説:“我想告訴所有跨兒父母,我們不是敵人,而是盟友,我們共同的敵人是性別焦慮給你們孩子所帶來的困擾,我們一起來幫助Ta們,度過最難熬的這段時光。性別焦慮的困擾好比是黑夜裏的死衚衕,讓你家孩子迷失方向,看不見出路,我們可以一起成為Ta的那束光,照亮他們,幫助Ta們走出來,迴歸正常的學習、生活和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