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德國鄰居，讓人又愛又恨_風聞

作者| 木馬君

一天傍晚，木馬爸爸在花園裏勞作，只見他惆悵地看着一側的樹籬長吁短嘆。

這一片樹籬分隔了我們和左邊鄰居家的花園，他們也是唯一和我們家“接壤”的鄰居。

當初，這片樹籬由我家種下，樹籬的這一側是我家日漸茂盛的花園，另一側是鄰居家的”自由風格”草坪。

而如今，花園裏其他的樹木都長得旺盛密實，唯有這一片樹木，有的地方折斷，有的地方有了巨大的空檔，很明顯是人來回穿過走動形成的。

木馬爸爸看着鄰居家草坪上正在踢足球的男孩子出神，十多歲的兩個男生，正是精力旺盛喜歡踢球的時候，他們在花園的兩端各放了個簡易球門，然後就踢起了對抗賽。

但是花園到底沒有足球場大，於是足球便常常撞到樹籬上，有時球會飛進我家花園裏。

球飛過來了，男孩子便飛快地扒開樹籬，衝過來撿球。

木馬爸爸在花園裏勞作的一個小時裏，男孩子們過來撿了三次球。

嘆了一口氣，木馬爸爸決定眼不見為淨，回到客廳。

他向我訴苦，這片樹籬已經是第三次重新種植了，前兩次種植的，都沒有長起來，也是折斷傾覆，稀稀拉拉，最終木馬爸爸乾脆請園丁換了個樹種重新種了一批。

眼看着這一批新樹苗，又要重蹈覆轍，樹枝多處折斷，推測是被足球撞斷的，或是孩子們扒開樹籬過來撿球時，不小心折斷的。

木馬爸爸十分心疼，忍不住在家發牢騷。

雖説，幾十棵樹苗倒也不是十分昂貴，但是對於住在郊外的家庭來説，自己的房子和花園就像是一個小小的王國，你樂此不疲地為此投入金錢和精力，數年如一日地在花園裏勞作，想要把它打造得舒適美麗。

自從回到德國的家，木馬爸爸就總在花園裏忙碌，他每天出入建材市場，搬回大袋的幹木屑，維護樹籬根部，又用工具細心地修剪樹木，讓它們可以更茂密地生長。

這樣悉心照顧的樹木，卻被鄰居孩子們粗魯地對待，難怪他要鬱悶，連我都有些義憤填膺起來。

我們倆在家商量對策。

我自告奮勇，主動去和鄰居家談談，這種情況我們不能坐視不管呀，憑什麼呀，這些樹木不能就這麼被損壞了。

木馬爸爸見我情緒高漲，頗為猶豫。他説，他不想因為這樣的事去找鄰居談判。

一來，他覺得這是當家長的本就該知道的事，不應該需要他去告訴鄰居該如何管教自己的孩子，他感到這種場景很尷尬。

木馬爸爸就是這樣一個心思細膩又執拗的人，在德國人的教養裏，有些事不能説得太直白。

二來，他也怕因為小事，把關係弄僵了。

在德國，和鄰居間常有這樣雞毛蒜皮的事，但是卻又不能不小心處理。如果關係鬧僵了，常常會有無窮無盡的煩惱。

在拜仁州，幾乎你在你家做任何工程，比如種一道樹籬，露台加一個遮陽頂棚，蓋一個玻璃暖房等等，都要得到鄰居的簽字許可。

是的，沒錯，你在你家的土地上施工，卻要得到鄰居的許可，因為你家的設施，可能也會影響鄰居家的陽光，排水，以及視野裏的風景。不誇張地説，如果鄰居覺得你家建的東西太高，太醜，他們都可以反對和投訴。

樹木可以再種，鄰居卻是一輩子的事。

木馬爸爸思慮再三，他決定在這片樹籬前加一道金屬圍欄，這樣即使球撞上去，也是撞在圍欄上，不會把樹撞斷。

他還特別貼心地打算在圍欄裏留一道小門，這樣孩子們過來撿球時，可以自行打開小門過來，而不是隨處扒開樹籬。

這樣既解決了問題，彼此又不會尷尬。

聽了木馬爸爸的一番打算，老實説，我很震驚，這個男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理智又體貼？

我想象中的木馬爸爸，不是應該情緒上頭後，就氣勢洶洶地找人一通理論嗎？

他心愛的樹木遭到這樣的“折磨”，他卻能冷靜地思考，並決定不升級矛盾。

以前我總擔心他是火爆脾氣，我要在後面拉着他，現在他卻這麼善解人意，倒讓我有些意外。

我簡直要刮目相看了，忍不住打趣道：果然，人老了之後，做事也更成熟了。

過了40歲後，我們都覺得性格和心智上有了一些潛移默化的改變，説不出來具體是什麼，但是有些東西確實不一樣了。

也許在國內生活的幾年，讓木馬爸爸“渡了個劫”，人經歷了一些磨鍊和捶打後，看過了更豐富廣闊的世界後，也往往變得更沉穩。

雖然心裏是讚許木馬爸爸的，但是情感上我不能接受我們這麼“慫”地解決問題。

我主動請纓，要去找鄰居談談。

木馬爸爸説，你可不要去吵架呀，千萬不要撕破臉，萬一鄰里交惡，以後幾十年就難受了。

我向他保證，一定不會吵架，會很理智和客氣的。

於是，我整理了一下儀表，對着鏡子扯出一個禮貌的微笑，然後雄赳赳氣昂昂地去了鄰居家。

我邁進鄰居家的後院，兩個男孩子還在踢球，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暗流湧動的氣氛。

如果不控制自己的情緒，我內心的小人兒很想衝着他倆吼道：你們兩個死小鬼，踢球時能不能注意點，我家的樹都被你們踢壞啦！

但是理智和教養告訴我，我不應該和孩子去理論。

於是我微笑着和兩個男孩子打了招呼，他們也愉快地回覆説“下午好呀”。然後我問，你爸媽在家嗎？

大一些的哥哥説，爸爸在地下室裏。

我説，你能幫我去喊他上來嗎？我有些事想找他聊聊。

男孩子立刻應聲而去。

幾分鐘後，男鄰居從家裏出來了，我們禮貌地互相打了招呼。

**寒暄了幾句天氣和假期旅行後，我終於進入正題了，我説道：**我想和你聊聊樹籬的事。

我説，我們近來發現這片樹籬長得不太好，有些地方折斷了，這些樹是今年春天剛剛補種的，很希望它們能順利地長大。

然後我停頓了一下，鄰居的表情變得有些不大自在。

我看着正在踢球的男孩子，笑着説道，如果孩子們踢球時，能稍微遠離一點樹籬就好了，這樣也許球不會飛撞到樹上。。。

鄰居臉上露出了尷尬和羞愧的表情，很顯然，他早已意識到這個問題。

他急忙説道：是的，是的，其實這個事我也感到有些不舒服的，正在想解決辦法。要不，我去弄一個網子，攔在花園邊緣，這樣球就被攔住了。

我聽了立刻豎着大拇指附和道，呀，你這個主意真不錯，這樣肯定就好多了。

然後我順勢説道，後面我們也去找我家園丁看看，也許可以在前面加個金屬圍欄，這樣就沒問題了。

鄰居也點頭稱是，沒有對此提出異議。

後來我們又閒聊了幾句家常，然後互道了午安，便各自走了。

回到家裏，我和木馬爸爸彙報了整個“談判”過程，木馬爸爸很滿意，這個小小的鄰里風波就算解決了。

後來，我自己忍不住回味整件事。

為了幾棵小樹，我和木馬爸爸卻要一番傷神，還要去和鄰居交涉。你看，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們也變得和其他德國鄰居一樣，一板一眼，斤斤計較。

如果小木馬外婆在身邊，她一定會教育我説，這麼點小事兒，算了算了，都是街坊鄰居，多不好意思。

確實，我小時候的鄰里關係很不一樣，大家總説“遠親不如近鄰”，誰家裏難得吃一次肉，都要盛上半碗分給隔壁鄰居。

至於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並不會因此計較，更不好意思拉下臉皮去交涉。

那個時候的鄰里關係，近乎是半個親戚。

但是，在德國，鄰里關係不是靠人情維繫的，而是靠規則。

鄰里之間雖然也有些情分，但也僅限於點頭之交。大部分時候，鄰里之間奉行的是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嚴絲合縫地按照規則行事。

如果你家裏週日弄出點響動，鄰居可能立刻出現在你家門口，讓你停止產生噪音。

如果你家的垃圾桶過界了幾釐米，鄰居也會拿出個尺子來，告訴你，地界的分割線在哪裏。

就算是富有又傲慢的對門鄰居尼克，也會接受規則約束，他家的狗半夜叫了幾聲，他第二天就立刻上門來道歉。

很多時候，德國鄰居間討論的事顯得有些“小家子氣”，比如，你家的樹枝伸到了我家的花園上空了，請你修剪掉，你家的車棚屋頂的雨水流到了我家地皮上了，請你及時解決。

昨天還一起吃飯的鄰居，今天可能就因為一點雞毛蒜皮一起去了警局。

我聽到最有趣的一個爭議是，一户鄰居的車庫，當初地基是貼着地界分割線蓋的，車庫改好後，做了外牆粉刷，沒想到全都完工後，再一測量，發現車庫牆面部分超出了地界線兩釐米，想來是粉刷層比當初預想的厚了些。

這空中的兩釐米，隔壁鄰居也無法不計較，愣是去請小鎮政府仲裁，給了賠償方案才罷休。

這樣想想，也挺有意思，德國人面對陌生人，往往非常友善又有愛心，他們會為了公益組織，環境問題，生活困難的人慷慨解囊，無私付出。

但是，一旦是鄰里之間的事，那必須一分一毫都搞清楚，主打一個吹毛求疵，睚眥必報。

而這樣斤斤計較的德國鄰居，卻並沒有故意找碴的意思，他們只是一板一眼地行使自己的權利和義務而已。

這就是德國的鄰里關係，可以親近，但不能不分你我，在規則的約束下，我們相敬如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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