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獻給“教師節”_風聞
大隐-古不乖时,今不同弊。逢丑必怼,见贤思齐。40分钟前
今天是2024年9月10日,中國“教師節”,僅以此文獻給“教師節”並緬懷我的初級班主任蒲老師。
1967年秋天,我和衚衕幾個發小兒揹着硬挺的新書包一起走進一所小學校,學校裏不同於陪伴了我們整個童年的衚衕、大雜院以及荒草沒人的城牆上。少了五光十色;多了刻板和整肅,這讓我覺得極不適應。不適應的還有其他小夥伴的表情,每個人的表情怪怪的;就連平日裏邋里邋遢的小八子竟也穿上了一身“學生蘭”制服,衣褲明顯偏肥、偏大,袖筒和褲管都高高挽起,因為興奮而臉色彤紅,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
與之相反,我那天卻心情低落,看哪兒哪兒不對!這源於我在那天清晨沒有像以往那樣睡到自然醒;還因為“尿牀”而遭到奶奶的訓斥和奚落。我回頂了幾句,奶奶就説,上學就好了!學校裏專門有人管着我這樣不聽話的孩子。我不再爭辯,懶洋洋地開始按照奶奶的吩咐,捲起被尿濕的褥子,準備拿到院子裏晾衣繩上去晾曬。
儘管我做了種種努力,但就是避免不了“尿牀”。睡夢之中遇到內急之時,總覺得有一隻巨大的尿桶明確無誤地擺放在我的面前。
這是1967年,一個亮得刺眼的秋日清晨。
小八子身後站着他的爺爺,笑眯眯的,每根兒白鬍子都浸滿了笑意。
小八子極其興奮地告訴我,我們幾個小夥伴都分到了同一個班——“一連五班”,他還告訴我,我們的班主任就是開學前到我們幾户人家做過家訪的蒲老師。
蒲老師,這名字讓我心頭一熱。我立刻想起了那天下午初次見到蒲老師的情景。
那是一天的午後。秋陽下,葡萄架上的藤蔓無精打采地垂落在那裏,成了土蜂、蜜蜂和牛蜂們嬉戲的樂園。它們嗡嗡嗡地在藤蔓間相互追逐。我正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和它們玩在一起。
此時,街門慢悠悠地被人推開了。接着出現一個自行車前輪,隨即走進來一個面帶笑容的女人,這女人穿着一件不太合體的格子上衣,包裹着她十分瘦削的身材,顯得肥肥大大。她看上去年歲不小了,但説話聲音文弱而圓潤。她瘦削的黃臉上戴了副“瓶子底”似的一圈兒套一圈兒的深褐色近視眼鏡。她格外小心地在院子裏就近找了個不礙事的角落把自行車支好,轉過身來的時候。翻開手裏的一本學生“花名冊”,迅速看了一眼,然後,就衝着葡萄架下喊我的名字,蹲在那裏,玩性正酣的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她是在叫我。事實上,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正式地喊我的學名。我惶恐、緊張地站起身茫然的瞅着面前這個個子很高、一臉笑眯眯的老太太。蒲老師明顯被突然站起身的我嚇了一跳。她也略顯緊張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笑容可掬地和我打招呼:“是你吧?跑不了!肯定就是你嘍……”爺爺和奶奶聞訊從屋裏迎出。蒲老師向我和家人極為認真地介紹自己姓蒲,怕我們沒聽明白,她還特別強調自己是“蒲公英”的“蒲”,她把蒲公英這三個字説得抑揚頓挫,特別好聽,她説自己即將擔任我們一連五班的班主任。然後,她就開始解釋“蒲”字,因筆畫多、很難寫。一般人不太認得!她一再把這個當時聽起來十分蹩腳的姓氏介紹給我們。怕我們沒有聽懂,她竟伸出手指煞有介事地憑空比劃着“蒲”字的寫法。待她介紹完了,祖父禮貌地把她請進屋裏。蒲老師進屋做了一會兒就走出了房間。蒲老師走後,全家都對這個即將擔任我們班主任的老教師讚不絕口!説她温文爾雅、態度認真又和和氣氣的。
樓道里又聚集了和我們分在同一個班級的小夥伴,於是,大家藉着樓道里晦暗的光線。一步步的向樓道盡頭摸索着前進並隨時抬眼尋找着可能會有的“一連五班”的標記。
前面出現了小八子和他的爺爺,他們在向我們招手。他們站在一間教室門前,因為,那間教室的門是半敞開的,因此,他們站立的地方顯得十分明亮。
還沒等我們走近,教室裏突然闖出幾個“紅衞兵”,不一會兒,小八子和他的爺爺便開始猶猶豫豫地向我們這個方向走來。
小八子和他爺爺走過來説,讓我們一連五班的所有新生都到門廳集合等待,然後,列隊進入學校操場開會。我們只得招照辦,跟在小八子爺爺後面又回到了門廳。
不一會兒,這裏又陸陸續續地聚集了更多的同學,看起來都是和我們同一個班的。他(她)們中大多數都有家長陪同。我有點後悔沒讓奶奶和我一起來。奶奶説要帶着我來學校報到。我看了看奶奶一身油漬麻花、佈滿褶皺的褲褂,拒絕了。
幾十個同學聚在門廳裏吵吵嚷嚷,使門廳裏的聲音有些嘈雜。不一會兒,終於出現了一個戴紅衞兵袖章的大人神情嚴肅地招呼同學們按高矮順序排隊。我聽話地站在了小八子身後。樓道里突然傳來一陣喊叫聲,那個戴紅袖標的老師一邊答應着一邊跑出門廳。剛整理好的隊形又亂作一團,大家都跑出門廳聚在樓道里開始東張西望。
樓道盡頭,我們班的教室門忽然開了。幾個戴紅袖標的人押着一個年長者從教室裏踉蹌走出,一直走向我們所在的方向。從我們這邊的樓道稍稍向前,順勢拐個彎,就可以直接到達學校操場。透過樓道窗玻璃可以看到操場上獵獵紅旗迎風招展,操場周圍樹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標語。主席台前面已經聚集了許多同學和老師嚴陣以待地在等待開會。有人站在主席台上不斷用手敲着立在舞台中央的話筒試音響,間或傳來聲音時大時小、慷慨激昂的樂曲。
剛才戴紅袖標的老師搶先一步神色緊張地走到我們跟前不斷做出驅趕動作,試圖讓我們重新退回到門廳。但人羣早已稀稀拉拉地沒了隊形。因此,他便開始把人羣往樓道兩邊擠壓,試圖把樓道中間通道盡量留得寬一些。此間,那幾個押着老者的人已經大步流星地走到我們眼前。彎腰走在最前面的老者頭垂得很低,只能看見一蓬花白的頭髮而看不見面龐和五官。她佝僂的身子被人從後面將雙臂高高抬起,這使他不得不加快腳步使身體前傾,以保持身體重心的平衡。
我恍然看出老者身上穿的格子衣服似曾相識。蒲老師!我差點驚詫地叫出聲來。
我看不到蒲老師臉上是否還戴着眼鏡,只看到血與口水的混合物不停地從下頦處滴灑在樓道地面上。
我和其他小夥伴被嚇得連連後退。從我們所在的位置向前面一拐彎就到了學校操場。那個戴紅袖標的老師突然止住了那夥人繼續前行,一直繞到蒲老師身後,替換掉一人,手舉《語錄》站在中央位置。這當兒,蒲老師突然不受控制地身子一頭向前栽去,她踉蹌倒在我和同伴腳前,我能感覺到站在前面小夥伴正徒勞地向後面擠。倒在地上的蒲老師慢慢揚起臉。我現在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她雖然臉上沒戴眼鏡,但我還是能一眼認出這正是幾天前到我們衚衕做過家訪的蒲老師。我永遠忘不了她用手比劃着在空中寫她名字時高興的樣子。她的嘴唇磕破了,鼻子也淌出血來。趴在地上的蒲老師趕忙伸出胳臂不斷用衣袖擦拭着站在前面幾個同學的褲子和鞋上污染上的血跡。
那幾個同學被嚇得連連後退,以至於把我徹底擠出,彼時,我站在蒲老師面前,她的臉離我雙腳站的位置那麼近,我低下頭,那麼真切地看着她一邊慌亂地給同學擦拭血跡一邊喃喃自語地向同學道“對不起!”
有那麼一刻,她順着我的腳向上驚恐而慌亂地和我對視了一瞬間,就在這一瞬間裏,她平靜地向我似笑非笑地點了下頭,然後,把臉移開從地上快速爬起,後邊立刻伸出幾隻胳膊將她雙臂再度撅起。隨着樓道里啪啪的腳步聲,這夥人很快消失在樓道拐彎處。
從這一天開始,我們接到了一紙通知:休學、停課,鬧革命!
我的初級班主任蒲老師就這樣一節課都未曾給我們上過而成為了一段過往。
然而,她真的沒教會我們什麼嗎?
錯!錯!錯!那天,當她被一羣暴徒押着急匆匆地走過我們面前時,我和她近在咫尺,她一定看到我了,只是因為她當時正在忙於一件在她看來無比重要的事而無暇和我打招呼;更無暇像上次做家訪時拿着花名冊叫出我的學名。
而她所忙的那件事就是:竭力維護和隱藏一個教師的“師道尊嚴”。
寫於 2024年9月10日教師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