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間造福千萬玩家的“聖人”，被發現是編造的謊言_風聞

每年一月，是GAconf無障礙遊戲頒獎典禮召開的時間。

就像TGA被稱為“遊戲界的奧斯卡”，如果用簡單的比較類推法來講，GAconf差不多可以説是“殘障玩家的TGA”。

其前身CIPT創辦於2019年，2022年更名後，每年一度的頒獎典禮上，GAconf都會表彰那些在軟件、硬件、學術研究、新聞報道等不同領域，為推動遊戲無障礙化做出突出貢獻的廠商、媒體和個人。

遊戲廠商關注無障礙領域已經有些年頭了，而他們在這方面的努力，確實有通過GAconf的各個獎項得到體現。

像是2022年發售的《戰神：諸神黃昏》，因為提供了色盲色弱濾鏡、語音描述過場動畫等功能，成功包攬了年度最佳無障礙遊戲、年度視覺無障礙設計和年度聽覺無障礙設計等多個獎項。

2023年，《蜘蛛俠2》因為包含可操作的聾啞角色，讓玩家切身體驗到聽障人羣的世界，拿下了最佳殘障角色表現獎。

過去幾年，GAconf和殘障玩家一起慶祝過許多遊戲在無障礙設計上取得的新成就。價值層面上，它推動“讓遊戲屬於每個人”的夢想藍圖變為現實，帶動過廠商和普通玩家對殘障人羣的關注，為殘障玩家爭取過許多權利。

即便從功利的角度來看，在全球遊戲行業發展放緩的當下，廠商也需要通過GAconf這樣一個渠道，讓產品儘可能觸及新的、更廣泛的玩家羣體。

菲爾•斯賓塞發文感謝Xbox工作室被GAconf提名

然而今年的GAconf還未進入提名階段，這顆新星卻提前蒙上了幾分陰雲：其創始人蘇珊•班克斯（Susan Banks），經過玩家社區的多方驗證，被確認為一個從始至終不曾存在過的人物。

換句話説，無論蘇珊•班克斯的經歷，還是這一獎項誕生的原因，一切都是被編造出來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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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珊•班克斯，或者説被虛構出來的蘇珊•班克斯，曾是殘障玩家社區的明星。

故事開始於2015年，當時“遊戲無障礙“一詞遠沒有今天這樣普及，市面上沒有各種各樣自適應硬件，遊戲內也缺乏相應的輔助功能，無論是廠商還是玩家，都還未意識到電子遊戲應該去照顧更廣大的殘障人羣。

事實上直到2020年《最後生還者2》發售，

業界才認識到在遊戲內增加無障礙輔助功能是可行之法

在這樣的環境下，推特上出現了一個名為“OneOddGamerGirl”的賬號，賬號主人自稱蘇珊•班克斯，是一位30多歲的女性，患有嚴重聽力障礙，但熱愛遊戲，經常發表關於遊戲與無障礙、種族主義、LGBT以及其他各種邊緣議題的文章。

站在現在的時間節點回看，蘇珊的“人設”實在要素過多，她自述小學時曾遭受霸凌，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17 歲被診斷出精神分裂症，從那時起一直在與精神疾病作鬥爭；出生在穆斯林家庭，因為不堪忍受父權和宗教的壓迫，不得不與親人斷絕一切關係，從土耳其移民到美國等。但在2015年，玩家社區間的各種矛盾還沒那麼激烈，蘇珊靠着“坦誠分享自己的真實經歷”，很快從殘障玩家社區脱穎而出，獲得了第一批關心和支持她的粉絲。

蘇珊經常會在文章中反覆提及自己的“現實情況”來強化這種認知

另外一方面，忽略總是被她自己反覆強調的身世背景，蘇珊的確在遊戲無障礙領域有着很多一針見血的觀點，總能站在殘障人羣的角度提出一些有前瞻性的意見。

比如早在2015年，蘇珊就敏鋭地意識到遊戲無障礙化的首要問題不是硬件或軟件方面的突破，而是讓殘障玩家知道“我能玩哪個遊戲”。

她在其文章中進一步解釋道：“2014年，我買了一台Xbox One和幾款遊戲，其中一款沒有字幕（導致）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另外一款必須聽得見聲音才能生存下去，下載遊戲沒過多久，我就發現120美元打了水漂。”

2015年，蘇珊開始在推特倡導平台和廠商建立無障礙標籤系統，為殘障玩家提供簡短的概述，諸如“語音遊戲菜單”“字幕選項”“視覺過濾器”“單搖桿控制”等等，幫助殘障人羣篩選遊戲。直到2021年，Xbox才真正實裝了這一功能。

當前的Xbox無障礙標籤系統

實際上你很容易理解，蘇珊確實在遊戲評測領域裏找到了一條相當垂直且具備固定市場的賽道——那就是幫助殘障玩家，知道一款遊戲自己到底能不能玩、玩起來方不方便，這是遊戲廠商們時常忽略，同時也確實不適合面向大眾去做營銷宣傳的空白地帶。

她自己作為殘障人士的身份，則幫助她在這一領域裏更容易獲得背書和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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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蘇珊創建了網站“CAN I PLAY THAT”，專門發佈遊戲無障礙測評，介紹每款遊戲的無障礙模式。這些測評文章逐漸進入育碧、Xbox、The Coalition等公司的視野，蘇珊也開始頻繁被邀請作為無障礙設計顧問參與遊戲開發。

在中文互聯網，各種遊戲無障礙相關的文章也無法繞過CAN I PLAY THAT 

這一期間，蘇珊在事實上成為了遊戲無障礙領域的領軍人物，但也就在此時，蘇珊“去世”了。

2019年，蘇珊的英年早逝震驚了整個殘障玩家社區，從遊戲無障礙大會公開惋惜業內失去了一位傑出倡導者，到玩家紛紛在推特上發佈悲痛悼詞，蘇珊的名字伴隨着其本人的突然離世更加聲名遠揚。

遊戲無障礙大會為蘇珊獻上悼詞

蘇珊離世的消息來自其伴侶科蒂•克雷文（Coty Craven），她與蘇珊同為聽障人士。

蘇珊離世後，科蒂對外強調自己最大的願望就是維持CAN I PLAY THAT的運營，完成蘇珊未竟的事業——舉辦CAN I PLAY THAT（CIPTA）無障礙遊戲大獎。

不同於此前行事低調、從不在現實裏現於人前的蘇珊，科蒂不只在互聯網活躍，還十分熱衷接受報道，出現在聚光燈下。

外媒PRIDESOURCE採訪科蒂的報道

她一遍又一遍地講述蘇珊的悲慘經歷和她去世前的遺憾，懇求粉絲支持蘇珊和自己來完成夢想，最終靠着眾籌平台的籌款以及育碧的贊助，第一屆CIPTA舉辦了。

其中設置了一個名為“蘇珊•班克斯”的獎項，用於表彰傑出的無障礙倡導者

而CIPTA創辦的第二年，《最後生還者2》發售，這一年除了CIPTA將年度最佳無障礙獎頒給了《最後生還者2》，這一年，TGA也順勢新增了“無障礙設計創新獎”，代表着主流輿論對無障礙遊戲的關注度又上了一個台階。

對於廠商和開發者來説，顯然他們也確實會想要這麼一個機會，讓自己在這方面的付出得到些許關注和回報。

頑皮狗對CIPTA授獎表示感謝

總的來説，通常大家都會覺得CIPTA的創辦是一件好事，眾多殘障玩家因此受益，彰顯了遊戲行業的人文關懷，客觀上也擴大了電子遊戲的受眾羣體。

但科蒂還是把事兒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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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到2022年的四年時間裏，CIPTA步入正軌之後，科蒂的日常仍舊是不停撰寫“蘇珊回憶錄”，以此請求粉絲們掏錢眾籌。

到了2022年，科蒂似乎終於厭倦這種生活，她拆分出售了CAN I PLAY THAT，網站賣給了一個殘障人士就業服務組織AbilityPoints繼續運營，評獎與頒獎活動交到了名為IDGA的遊戲開發者協會，由此改名為現在的GAconf。

但科蒂並沒有就此遠離這個圈子。

2023年，科蒂公開了自己的新伴侶，名為黛博拉•沃恩 (Deborah Vaughan)，和蘇珊的人設如出一轍：聽障人士，熱衷討論遊戲中的心理健康、種族主義、以及有色人種受歧視的問題，甚至還有“三期直腸癌”……

但這一次，或許是被之前的成功衝昏了頭腦，科蒂運營“黛博拉”這個人設的手段不僅沒有與時俱進，甚至還更粗糙了，比黛博拉只活在科蒂的聊天截圖中，連個自己的推特賬號都沒有，頭像看上去也更像是AI合成的。

2023年5月，科蒂發表了一條介紹黛博拉母親的推文，稱這位老人十分喜歡《塞爾達傳説：曠野之息》，一段“遊戲不分年齡”的論述很快獲得了60萬瀏覽、10萬點贊。7個月後，科蒂宣佈這位喜歡《塞爾達》的老人死亡，並在悼文中附上了過往文章的鏈接。

但這一次，有認真追溯這件事的網友指出，在科蒂宣稱的時間和地點，並沒有找到任何訃告符合科蒂的描述。

科蒂長久以來偽造經歷的最大紕漏在於，她總青睞於表現自己和所描述的當事人有着相當親密的關係，把事情細節描述得相當具體。與此同時，她分享的日常生活中卻又幾乎不會出現任何這些人存在的痕跡——在過去，沒人主動無端提出質疑，畢竟這容易引來粉絲的反擊，然而懷疑的火苗一旦點燃，就輪到科蒂“渾身都是破綻”，圓得上一個謊言，但圓不上每一個。

網友開始翻舊賬，調查了以前蘇珊宣稱的工作單位、死亡地點以及住過的醫院，但無一例外，都是查無此人。

根據IGN近期的追蹤報道，過去和蘇珊有過聯繫的媒體和組織也都一致表示，應其本人要求，所有互動和採訪都是通過推特和郵件進行的，從未有人見過蘇珊本人或聽過她的聲音。

謊言就如同沙堡一般，一旦一個角塌陷，其餘部分就會瞬間崩塌，在確定了蘇珊這一人物並不存在時，大家才發現科蒂編造的“蘇珊的一生”儼然漏洞百出。

比如有網友指出在科蒂的劇本中，蘇珊死於直播遊戲時中風，但實際上就沒人見過她直播。

蘇珊曾自稱是因為被廚房攪拌機砸到腳，導致雙腿截肢——現在聽起來當然很好笑，但當時偏偏就沒什麼人質疑。

以及蘇珊自稱土耳其人，曾受到殘忍的宗教壓迫，但事實上土耳其是個世俗化程度較高的穆斯林國家，這些敍述更像是科蒂隨手在世界地圖上挑了個阿拉伯國家背鍋。

面對連串的質疑，科蒂甚至不曾掙扎，連夜清空所有推文刪號跑路，更加證實了外界的猜測，一場橫跨10年的騙局就此宣告結束。

結語

蘇珊的存在被證實為一個謊言。這件事目前看來也並不會當下的“無障礙遊戲”繼續發展造成太多的負面影響，畢竟上千萬的殘障玩家因這項活動而受益，仍舊是不爭的事實。

但反過來説，如果10年前沒有“蘇珊”這樣一個角色出現，不曾有這樣一個“聖人”成為羣體的代言人和旗手，“無障礙遊戲”還能得到同樣的關注和發展嗎？恐怕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科蒂所塑造的謊言是如此簡陋易碎，也不是過去10年間真沒人質疑過這件事——2022年曾有人向國際遊戲開發者投遞匿名信，質疑科蒂所創立的“蘇珊•班克斯倡導獎”背後是否真有這樣一個人，這件事以科蒂將獎項名改為“倡導獎”而平息。

包括此次事情敗露的過程中，也有網友分享部分信息，他在蘇珊名義上還活着的時候，就曾僱傭私家偵探進行的調查，結果當然是查無此人。但在當時，他斟酌之後還是決定先把這些信息束之高閣。

正如現在科蒂和“蘇珊”塌房的鬧劇弄得滿城風雨，曾經，在這個行業的這個領域裏，大概也確實需要這麼一個“聖人”來展現高尚，把有着不同需求和目標的人們團結在一起，合力去推動一件事。

這是人類歷史上屢見不鮮的手段。有輕信科蒂的粉絲為此浪費感情甚至損失錢財，也有殘障玩家實打實地因此而獲益……無論怎樣評判是非曲直，這樣的事情本身，想來也仍將在未來不斷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