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rap與上海rap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38分钟前
文 | 嶢嶢
工廠的煙霧都蓋住了星,
周圍的村莊都被他合併。
小時候河水就不是很清,
現在它換來了金錢和病。
搬不走的人,成為了,釘。

這是今年五月份爆火的Rap曲《工廠》的前五句,《新説唱2024》裏,“河南説唱之神”近乎哽咽地完成了這首歌的表演,從此被稱作“共情的神”。
MV的背景裏是白濛濛的天,遠處鋼筋水泥構建的煙囱森林望不到邊,鏡頭中央瓦礫上站着的尚顯稚嫩的小孩,已經穿上了橙色明亮的勞保褲。
孩子們扮着大英雄在樹林裏穿梭,在廢棄平房的空地上停留,在灰濛濛的天裏度過童年。


他們在同一幅畫上畫着煙囱與星星的模樣,幻想着成為一個蓋世英雄,然後在長大間,離開自己的家鄉,成為一名農民工。
2023年末,河南有9815萬常住人口,卻有3100萬農民工,其中1900多萬人在省內異地就業,還有1200餘萬人省外輸出就業。
這是焦作的一片村莊,也是全國許許多多的村莊,它是資源型城市枯竭衰落的縮影。

他們還拍了母親。
母親們的模樣,是人們眼中標準的底層出身的母親們特有的市儈,堅韌,倔強,飽經風霜,總是用無盡的稜角偽裝自己。

她看到網絡上罵的農民,
自責沒給我更好環境。
可是媽媽,
這不是個容易的事情。
這四句話,“河南説唱之神”唱給自己的母親,也唱給最大勞務輸出省份河南所有的母親——這當然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甚至無法確切描述問題本身,卻唱的全國男女老少在b站彈幕裏“陪一根”。

在地獄難度的開局裏,無數父母前赴後繼,為給孩子更好的條件而背井離鄉,回望留守的血親,明明辛苦了半輩子,卻依然是無盡的自責與愧疚,孩子看在眼裏,又反過來無比心疼自己的父母。
連接着時代差異巨大的兩代人間的精神紐帶,是互相心疼,這何嘗是個容易的事情?又豈是父母作為個體就能改變的。
這是一個體系性的問題,是河南在整個供應鏈中的位置問題,也是作為後發國家的中國,在世界供應鏈中的位置問題——
何況****站在同一位置的中國人民,付出的辛勞程度也並不是均勻分佈的。

經濟的不均勻分佈導致了機會的不均勻分佈,機會的不均勻分佈導致資源的不均勻分佈,資源的不均勻分佈導致了素質的不均勻分佈……
總有一些人,比別的地方的人承受了更多罵名,但這不是個容易的問題,它是經濟的流轉,是人心的縮影。
做錯的並不是那些農民。
……
他們都是我的姊妹兄弟。

另一個現實是,別人投來的的眼光卻需要自己的餘生來治癒。
他們有更操勞的人生,卻有更稀少的回報,他們有更少的機會,卻有更多的debuff,人們為證明自己而做的很多努力,可能只會導致離本心漸行漸遠。
其實我需要更多的錢
來將我的不安與自卑給掩埋
但我的尊嚴我不想給賤賣
做好事不成功,
那我就變壞……
總有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難做個好人,當一個人花了半輩子只為瞧得起自己,又何提真正的出發。
回望這樣的地方,又該怎樣去熱愛,比起熱愛,他們只是出生在這裏,留下了童年,回憶,和姊妹兄弟。

這是河南人的故事。
離鄉、務工、返鄉、留守、工廠,構成了河南人的集體記憶,它外化在每一片瓦礫上,每一件明黃色的褲子中。
這是以rap形式抒發的,河南人的內心矛盾,糾結,難以逃避的苦痛與始終籠罩在上方的陰影。

它被現實一次又一次印證,化作罵聲與嘆息。
這是河南的rap。
而三個月後,上海有了一首rap cypher。
這段長達14分鐘的説唱接力,由上海大學説唱社製作,並在八月份同步在了各大社交媒體及網易雲等音樂平台。

學生們在陰暗的佈景裏被鮮花、蠟燭和金飾環繞,其中一個成員唱出了這樣一段歌詞:
……
我們的出現像股票進入熊市
留給你們的只剩豎起來的中指
看你們爭先恐後像農民工討要工資
從寶山為基點向東南方向發起攻勢
……

這是一首非常典型的貶損型説唱,通過diss別人來抬高自己,不太典型的是歌曲中用來攻擊和嘲諷的假想敵,居然是農民工。
看啊,你們爭先恐後討要自己勞動所得的模樣是多麼的狼狽,骯髒,你們從寶山為基點向東南方向發起攻勢,浩浩蕩蕩,洋洋灑灑,這場景混亂得礙眼,是多麼的不體面。
跟diss農民工幾乎同樣炸裂的,還有這些最有機會把握金融資源,未來更有可能通過金融流轉分走蛋糕大頭的人,居然連熊市跟牛市都分不清。
這首歌曲子也火了,整個八月裏,各大音樂媒體、音樂人在驚訝之餘紛紛轉發,並基於此二次創作,嘲諷上海大學説唱社毫無作為人的同理心和大學生的基本素養。

上大説唱社也很快道歉,道歉聲明如下。

▲死屍放屁,陰陽怪氣
“河南説唱之王”大概也沒想到,歌詞裏“他們罵的農民”這麼快就又有了案例,還是通過説唱這麼小眾的方式“回敬”給了自己。
而這次的農民,甚至什麼都沒有做,他們只是存在着。
這又讓我想起了查找資料的時候,輸入河南農民工,自動補全的居然是這些。

死亡賠償、討薪熱線、拖欠舉報,每一個案件背後都可能是一家人的斷糧,對後代繼續教育的猶豫,一個老實人被逼瘋的瞬間,弱勢羣體被搜刮到底的現場。
為什麼農民工會有單獨的支付管理系統?為什麼項目部要有“農民工工資維權中心”?為什麼政府會搞“討薪綠色通道”,一路綠燈,特辦快辦?
為一個羣體規劃綠色通道,恰恰是因為被困難堵住的人太多。

根據司法部公告,2023年全國法律援助機構共組織辦理農民工法律援助案件48萬件,為54萬農民工追索勞動報酬68億元,今年前八個月,僅麗江一地便為6389名農民工追回拖欠工資高達1.1億元,全國人口排名倒數第二的青海省,今年前九個月共辦理農民工法律援助1700多件,挽回經濟損失1500餘萬元。




長久以來,二三線城市、農村源源不斷地向上海這座經濟核心輸送各項廉價資源,內陸地區用物山人力的海,喂出來一個世界級大都市。
而那些出身農村,沒接受過太多教育的農民工和廠弟廠妹們,在貢獻一生的GDP和税費後,絕大概率不得不又重新回到農村,他們不是上海人,他們被嚴格限制與本地人一起分享本地公共服務,但他們的貢獻,他們的消費、個税、社保、房租等等終究是都留在了那裏。
之於“説唱之王”來説,這些都是自己的姊妹兄弟,而對於上大的rapper們來説,這些卻是光鮮亮麗的都市下,又土又髒該被擦去的污點。

在他們的認知裏,不發工資是優雅的而討薪是狼狽的,折辱別人是酷炫的而疲於奔命是粗俗的,這些生在羅馬城下的人,一邊享受着蛋糕裏最為美味的一塊,一邊嘲諷農民工的狼狽不堪,又一邊大罵轉移支付偷走了自己的財富。
也難為他們,在MV裏如此貼心地打扮成了“吸血鬼”,在角落裏點綴上了明紅色的血漿,又在陰暗的室內戴着墨鏡。
如果自詡光明,又為何如此見不得太陽?

這裏需要提一下的是,事情發生以後,很多人刻意強調這名rapper中國台灣人的身份(學校方面冷處理,未公佈本人信息,這裏也叫不準),身份特殊,並不能代表上大説唱社,也不能代表上海大學,更不能代表整個上海。
但事實上,在長達十四分鐘的説唱接力cypher中,數名rapper可以説是“團結一心”的,他們所表達的價值觀也是高度趨同的,並不存在只有一顆老鼠屎的情況,除了最後一名來自新疆小城的學生——
即便同樣浮誇嘚瑟(這其實也算是rap的魅力之一吧),電音十足,但他表達的其實是來到大城市的小鎮青年介懷出身想要獲得認同的情感,反而顯得跟前面的“滬爺”們格格不入。
這裏再放一些歌詞,皆來自接力中不同rapper的不同段落:
“我靠天賦就能一步登天”
“這是我的時代,從來不會出意外”
“我們的野心大,大到上海重新洗牌”
“我們的底牌多到告訴你什麼才是硬道理”
“老子代表江浙滬,從來不做農作物”
“他跟我的差距像乞丐和天子”
“我們來自上層,而你的起點已是你的極限”
“你們都是小小的垃圾”
“把你按在胯下羞辱”
“你們站在下層”







還有一個好像一直在用上海話罵人,我看不懂,評論區誰給翻譯下?👇🏻(太髒就別翻譯了)


格格不入的新疆學生👇🏻

這裏也別説什麼“正統説唱就是這樣的,黃賭毒俱全,一句話裏沒有髒字都不算rap”等等,咱就算是複製粘貼也沒有這麼粘貼的吧,何況美國社會下rapper敢在歌詞裏罵同性戀罵黑人劣等麼?那為什麼中國的rapper就可以罵我們語境里長久以來最高尚的農民跟工人?
説實話,我感覺看完之後很難説是“台灣人帶壞了上大説唱團”,按台灣現在縣城一般的城市水平,誰帶壞誰還不一定呢……
而且整個上大説唱社團歌詞圍繞的主旨已經很清楚了,就是diss底層人,炫耀作為有錢有權者的優越感、無聊感,歌頌階級固化,這種價值觀在社團內沒被diss,在校內演出沒被diss,證明本身就是一種羣體內被認可了的集體思維,根本就不是什麼“開除那個台灣學生”就能解決的。
再者,人都是社會的動物,當一個羣體普遍表現出基於經濟條件的地域優越感的時候,肯定不會只是一個學生,一個大學本身出了問題,這點經常上網捱罵的人都知道。


在社會學家庫利的鏡中人理論中,人的自我意識並不是從出生時就擁有的,人通過觀察,想象別人對自己的看法,通過他人的反應的鏡子形成了自我,塑造了自己的個人形象。在這個理論中,自我不是由自己創造的,而是由社會里的他者塑造。
學生對無產者的輕蔑從何而來,對外省的優越感對待從何而來,他們崇拜什麼又厭惡什麼,説下來大概是羣體經濟崇拜的另一個極端具化。
這裏也不是想搞什麼地域黑,就像開頭説的,這不是一個容易的問題。
罵是罵不醒的,讓瞧不起服務員、廚師的收銀員正視他們的方法當然不是吵架,而是讓收銀員明白,錢箱裏的錢,不天然是你一個人的。

▲無處釋放的“無聊”,與午夜夢迴的痛苦
這當然需要教育上的引導,跟更科學的、跟得上時代的分配製度,對深化保障轉移支付的堅持,還有時間。但我們又有多少時間?即便在溝通無比便捷的互聯網時代,同樣的rap形式下,前後三個月間,兩個地域產出的作品已是天壤之別,思維方式南轅北轍。
更何況現在,還有其他困境。
已有十四年曆史的鄭州富士康從過去的高峯用工30–40餘萬人已下滑到了去年的10餘萬,今年上半年,河南出口手機1395.1萬台,已同比下跌47.4%。
隨着各生產線不可逆的智慧化無人化,以及蘋果本身“替代意願強烈”,用工需求全面向印度轉移,本地用工需求正在劇烈減少,而在當地政府努力下於2021年進入河南的比亞迪鄭州整車生產基地,滿產後總用工也只有大約5萬人。
河南政府沒有時間操心體面,就業問題無法解決,又是動輒幾十萬人的背井離鄉。

然而一個事實是,依靠勞動密集的製造時代已然抽身離去,一個無法阻擋的智能製造時代已經不容分説地穿插進來,而現在,還有AI。
沒有心情考慮優劣,眼前的問題更加棘手,而同樣的問題,之於兩個地域的人民,亦是有人歡喜有人憂。
一邊掌握了更加完全、可控的生產資料,而另一邊,原本的相對失業在AI生產力爆發面前將變成絕對失業,當無產階級褪色為無用階級,首先迎接衝擊的依舊是單打獨鬥,又無生產資料的工人、農民工羣體。
以前沒錢,未來無用,到時的rapper們又會如何描述他們的故事?
階級的差異正載着兩邊的敍事加速漸行漸遠。

更加諷刺的是,上海大學這所大學,本身便是長期以研究社會學,研究社會階層流動為王牌專業和課題,如今本校出了這樣一個絕佳案例,也不知會不會出現在未來的田野調查之中。
未來太遠,如今先後三個月展現在大眾面前的兩個“農民工形象”,既諷刺****了先富地區不事生產太久與普通民眾情感上的脱鈎,更反應了資本主義生產鏈條的冰冷邏輯下,先富地區逐漸喪失含情脈脈的必然性。
對於中國而言,發展的意義,理應是為了給更多的人更廣闊的機會,更多樣的選擇,它既不該是老鄉們午夜夢迴的痛苦,也不應成為自詡“上流階層”的公子哥們無處釋放的“無聊”。
如何解決表象背後所反映的更加深層的經濟問題根源?
這將會是我們這代人,乃至後面數代人的長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