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之十二:黃叔叔_風聞
人形猫爷爷-若有来生,愿投胎为猫,绝不做无耻人类。1小时前
黃叔叔當年曾是我媽的同事,他倆一個來自上海,一個來自青島,都是高中畢業支援大西北建設到的蘭州。
黃叔叔是一位上海富家子弟,人很温和柔弱,平時講究打扮,好顯擺且工作不大認真,卻暗戀着性格剛毅、素面朝天且工作極為勤奮的我媽,後來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表白,結果自然是毫無懸念地被一口回絕了。
難能可貴的是,被回絕的黃叔叔不氣不惱,依然視我媽為好朋友、好同事。
不久,三年自然災害襲來,單位人員縮編,我媽回了青島,他被安置到上海市崇明縣的國營農場,成了一名農工。
兩人相隔兩地,黃叔叔卻一封封信寫給我媽,甚至我媽回信告訴他自己已經結婚了,也依然如故。信裏除熱烈祝賀我媽結婚,都是些沒一點關係的雞毛蒜皮,這讓我媽很是無語,只能逐漸延遲迴信,到最後不再回復。
可黃叔叔的來信依然不絕。
再後來,黃叔叔結婚了,妻子是上海人,無業,不久便有了個兒子;大概過了兩三年,他離婚了,因那女子趁他只能半個月回一次家的空隙紅杏出牆了……這些都是他寫信告訴我媽的。
我媽本想回信請他不要再聯繫了,畢竟雙方都已成家,但我爸覺得千萬不能這麼做,説從一封封來信內容看,這是個很老實的好人,這種時候他很可能也只有你能説説心裏話了,絕交對他意味着什麼,你想過嗎?
就這樣,黃叔叔成了我父母共同的好朋友,多次趁着從農場回市區時到祖父母家看望年幼的我,甚至帶他老母親,一位同樣祖籍福建、與我家同一姓氏,且和祖父一樣是印尼歸僑的老太太上門走起了“親戚”。
……。
改革開放後,黃叔叔終於回了上海市區,被安排在公交車上當起了售票員,後來還成了車隊調度員;他家也落實政策搬回了原先那套位於上海西區的上下三層新裏房子。
他先是拒絕了前妻複合的請求,寫信告訴我父母,稱絕不會原諒在最落魄時背叛自己的人;隨後又戀愛了,帶着年輕漂亮的女朋友到青島玩,上一次還是在1975年,他帶着老母親和兒子去的青島。
老友重逢不亦樂乎,飯桌上黃叔叔唐突地當面請我父母替他把關,看能不能和那小女子結婚,弄得那女子和我父母都極為尷尬,好在大家都知道他就是這麼個人,也並不會怪罪。
黃叔叔這場“老牛吃嫩草”式的戀愛持續了好幾年,期間從他的來信中,我父母覺得他和女友感情頗好,就問什麼時候辦喜事,他卻總是隻説到時候一定報喜,請我父母參加婚禮。
大約1980年代中後期,我父母意外地收到黃叔叔的女友寫的第一封也是唯一一封信:
大哥大姐,我就要去美國了,也和黃分開了。當年他説能帶我去美國定居,我們這才交往的。其間,也多次見過他從美國回來探親的姐姐,他姐姐更是多次催我們辦手續過去,但他就是一直不肯行動。等不起了,我和他也就分了吧。……
後來,多次聽父母嘀咕:“小黃”辜負人家了,那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子”。
進入1990年代,黃叔叔終於結婚了,女方同樣很年輕,帶着寡居的老母親嫁入了黃家。
這次,黃叔叔事前並未寫信或打電話向我父母報喜,而是他弟弟電話打到我爸單位,輾轉聯繫上的,電話裏説是他哥這場婚姻註定就是個陷阱,請大哥大姐勸勸,哥哥最聽你們倆口子的話了。
當晚,父親回家後即把情況一五一十告訴我媽,媽媽覺得這種事情沒法勸,因為“小黃”並沒告訴我們要結婚的事啊。我爸嘆息一聲,説是感覺“小黃”以後恐怕要遭罪了。
一語成畿,不久便傳來黃叔叔與兒子絕交的消息,再後來便是他第二次離了婚,那套國家按統戰政策增配的一室一廳房子也成了女方的囊中物,而已在老房子裏成家的兒子堅決不讓自己父親回去住。萬般無奈之下,黃叔叔只能棲身弟弟所辦工廠的門衞室。
在我父親去世的次年即2008年,有天媽媽打來電話,講述了黃叔叔極為悽慘的晚境,並説他提出有要事想找我。
媽媽問是否可以把地址電話給他,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不久後,黃叔叔來了,當年風流倜儻的他如今已是一位步履蹣跚的白髮老人,這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變的是,黃叔叔依然衣冠楚楚,儼然一位上海灘上的“老克勒”。
原來,他是想請我替其保管一份剛寫完的“自傳”,並請我媽和我能幫着看看、提提意見,如果方便就替他潤色一下,等他死後轉交給那絕交多年的兒子小波。
那天,黃叔叔堅決謝絕了留飯,在我送他上746路公交車前,突然再三再四對我説道:貓崽(我的小名)啊,不要忘了你黃叔叔,黃叔叔快要死了啊。
……
當晚即和媽媽通話,把黃叔叔的“自傳”讀給她聽,內容其實更像一份遺囑,主要涉及他家內部的事情。印象最深的是,黃叔叔在“自傳”裏多次表達了對姐姐、弟弟和兒子的愧疚之情。
媽媽讓我不要修改任何文字,保留原稿封存好,到時候遵囑交給他兒子便是。
沒過幾個月,黃叔叔居然真的去世了,是夜裏一個人無聲無息死在他弟弟工廠的門衞室裏的。
媽媽接到他弟弟的報喪電話後,讓我代表她去送黃叔叔最後一程。
追悼會那天我去了,送上花圈和奠儀,也第一次見到了黃叔叔的兒子小波。
小波也已人到中年,還記得童年時跟着奶奶和爸爸去青島,我父母帶着他們去中山公園、動物園玩,去太平角看大海的事。
出門倉促忘帶那份”自傳“了,我便把黃叔叔的心願告訴了小波,並承諾近日會親自把”自傳“送到他家。
小波落淚了,猶豫了好一陣,還是紅着眼艱難地對我説道:
哥哥,家裏後來的事情你也聽説了吧?我真不想再看到與“老頭子”搭界的任何東西了。
算了,不看了,哥哥就替我扔掉吧。
……
附:
那份“自傳”我留存了7年,心想説不定小波回心轉意了呢?
……然而最後,那疊紙還是在我手上變成了很少的那麼點灰燼。
中秋佳節之際,又一次想起了黃叔叔,我永遠不會忘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