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想象,連她也要離開_風聞
Sir电影-Sir电影官方账号-33分钟前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眾號「Sir電影」(ID:dushetv)原創。
中秋節,沒想到的是,我們卻一直在告別,或者走在告別的路上。
已經告別的是徐少強。
昨天得知的消息是,香港演員徐少強因食道癌去世,享年73歲,而隨後,其妻子在處理徐少強後事時,也不幸心臟病發,離開了人世。
讓人扼腕。

另一邊,一位女演員已經為自己安排了後事。
台灣女演員林美秀,在媒體採訪時承認自己患有後天型血友病,可能時日無多。
讓人意外。

這個名字好像不太耳熟。
但只要提到角色,你馬上能恍然大悟——
哦,原來是她。
她是《命中註定我愛你》中的陳喬恩媽媽,“陳林西施女士兒”;
《我可能不會愛你》中的林依晨媽媽。
當時年紀還不大的她,已經當上“媽媽專業户”。

沒錯,隨着年歲的漸長,那些陪伴着我們成長的經典形象,勢必一個接一個地暗淡了星光,給我們的世界留下一個又一個的缺口。
當然會懷念。
可這些形象究竟意味着什麼,它為何讓我們念念不忘,恐怕,又是一兩句話説不清的。
於是今天,Sir打算來聊一下林美秀。
原因只有一個——
在一個“國民媽媽”的形象裏,藏着我們對平等的渴望,與對現實的無奈。
這無奈由來已久。
也時候,該改變一下了。
01
很多人會覺得——
在林美秀的身上,寄託了很多人,求而不得的家庭烏托邦。
這不是一句大話或謬讚。
而是,許多人一看到她的笑容,的確能揮走“東亞家庭”這個詞帶來的愁雲慘霧。
為什麼?
這當然與東亞家庭中母親的形象有關。
一般來説。
國產影視常見的母親形象,很長一段時間,都有一條既定的模範好媽媽公式。
生長於鄉村的。
無論是淳樸的家庭守護者,或新晉的宗法社會年輕受害者。
當她們擁有母親這一身份的時候,自然就成為了整個家庭的承重柱——
一個吃苦耐勞的**“地母”**形象。

△ 《活着》
那時候她們面臨的,更多是外部生存壓力的考驗。
而到了都市背景下。
母親更是各種新式家庭內部矛盾的潤滑劑。
甚至於,無論一個女性的性緣、外部社會關係如何,是蛇蠍女、苦情小白花或者強勢工作狂。
當她的身份為一個母親時,又會統一成一個百分百付出的“好媽媽”。
似乎動搖了這一點,就動搖了一個家庭運行下去最重要的內核。
近年來,有嘗試動搖“好媽媽”形象的作品。
要麼強調母親在子女教育中過猶不及的控制力。

△ 《小歡喜》中喬英子的母親
要麼基本不負責任、是個需要女兒保護的少女。

△ 《過春天》
似乎,一個女性,只能做一個成為好母親或好戀人的單選題。
這些對母親職能的強調,就像戲台上將軍的戲鼓點,每一步子,都邁得太響了,反而讓人覺得緊繃與不真實。
而林美秀呢?
她很多時候不像個媽媽,而是一個難得的不強調“受苦”的,讓人感到愉悦的形象。
一個例子。
《聽説》。
片中,彭于晏想要追求他以為是聽障的少女陳意涵,猶豫很久之後,問家長:“你們能接受我和一個聽不見的人談戀愛嗎?”

在刻板家庭戲中會怎麼表達?
雷電音效,哭天搶地,然後為愛私奔?
還是含淚祝福、默默忍受、説“相信一切都會好的”?
《聽説》裏沒有做選擇。
當林美秀飾演的天闊媽知道這個消息時,她沒有做太多的情緒反應。
而是下意識給家中的燒臘店扶椅子、做家務,走進鏡頭的盲區。
當你以為她在醖釀什麼緊張情緒的時候,她的回覆,卻是關乎行為與給予:
“可我們兩個不會比手語啊。”

當陳意涵第一次來到家中,這兩個平時燻着燒臘煙火的家長卻換上了一身最漂亮體面的衣服,貢獻了電影最温馨的一個場景——
他們拿了一個本子,用大咧咧的黑色字寫着:
你和我們天闊一樣,很樂觀,很可愛……

是。
有觀眾評價這一段:
如果説前面還是愛情片,那這裏簡直就是自己絕不敢想的家庭氛圍科幻片了。
所以説,我們懷念的是林美秀那種“異類”的喜劇形象嗎?
不。
我們對天闊媽的喜歡,其實是基於現實生活中,“母親”被刻板印象化,並套上牢固的枷鎖時的壓抑與難忍。
沒錯,母愛很偉大。
但時至今日,已經沒有人願意將女性困於傳統的“母職”形象中,已經沒人再願意被“偉大”這個詞綁架了。
我們希望這世界讓“母親”透上一口氣。
解開枷鎖。
成為一個鮮活的,獨立的人。
02
説白了,我們對這樣母親形象的喜愛,是對一種新的“家庭關係”的渴望——
平等融洽。
不再是“我生了你”“我養了你”,所以要求等價或成倍的“償還”。
兒女小的時候,無法反駁。
但麻煩的就是他們不反駁,不再表達,也不願意交流,最後兩代人變成很瞭解很親密又很陌生的人……
而林美秀飾演的母親,胖胖的,笑得甜甜的。
就像童話水晶球最堅實的一道玻璃,無時無刻地不在展示我們可望而不可及的形象。
就拿兩個最出名的角色來説吧。
《命中註定我愛你》中的陳欣怡媽媽,薑母島的“陳林西施女士兒”——
如果現在提取出這部劇的梗概,非常容易讓人結節增生。
但是,《命中註定我愛你》卻以環境的喜感沖淡了這層苦味。
承擔這一功能的,就是紀存希奶奶和陳欣怡媽媽。
奶奶天生一副笑臉,沒有任何貴婦的架子,和陳林西施的鬧哄哄形成了精彩的化學反應。
於是,任何談判的立場都變得像玩鬧。
上門討説法,也能變成忘年閨蜜兜風,還把當事人男主拋在腦後。

陳欣怡能拿媽媽怎麼辦,畢竟她自在又平等,而且還愛你。
這個劇裏,很多時候,薑母島的“孃家”三口人,都是站成一排,沒有分出母親或者姐妹的主次。

她們仨也各有各的毛病,但是當陳欣怡受了委屈,她們也行動一致地衝上去維護。

而陳林西施的詼諧,在於她對於“母親”這個身份的抽離,有種刻意扮演的喜劇效果。
她們家每次家庭開大會,看上去呢,有書記員、有提議者,但實際上,還是在為女主提供情緒與發泄,罵罵紀存希。
這裏的媽媽並不像家長,而像是一羣閨蜜在做一個名為“家庭”的小組作業。
這種沒有架子的平等,是女主最堅實的退路。
這種對小家庭地位的打破,是撬動整個劇的階級壁壘的第一剷土。
而《我可能不會愛你》中的程又青媽媽,完成的又是一個更難的題目——
幫助女兒成為她自己。
《我可能不會愛你》中的程又青。
有人羨慕她擁有的工作能力、獨立意識。
有人羨慕她有李大仁這麼一個體貼的男閨蜜。
但Sir覺得,她最讓人羨慕的,是決心退婚的前夜,對父母流着淚説出的那句話:
“我知道你們愛我,但是我不知道你們這麼愛。”
程又青媽媽對女兒,有一種從不情感綁架的尊重。
女兒問媽媽:“你生我的時候痛了多久?”
可能很少有母親能這麼輕描淡寫:“就是撲通一下就生出來了啊。”

更別提,她説了這麼一句:
“我也要謝謝你,我沒有問你的意見就把你生出來了。”

女兒不是媽媽的副產品、不是為了什麼家族身份而活。
而是,自打你有了生命開始,“你的意見”就很重要。
發現了嗎?
所謂“家庭烏托邦”的本質是一個人把自己當作一個“人”看,同時,也把對方當作一個平等的“人”看。
這其中不該存在什麼權力關係。
甚至於更進一步。
與其説我們是在渴望一種平等的家庭關係,不如説,我們是在渴求“家”這個詞,迴歸它本來的含義。
我們“偶然”地生活在了一起。
而家,則是我們抱團取暖、舔舐傷口,並試圖重新出發的地方。
也正是如此。
在程又青最無助決定退婚的晚上,她叫醒父母,媽媽的眼睛一刻沒有離開女兒。
她依舊不是質問、審判,而是真切地在乎她,在乎她的情緒狀態,在乎她哭濕的半邊衣服。
一邊想辦法的同時,更顯出後面那句話的重量:
我們的臉不重要
你的幸福比較重要

不需要那些誇張的撕裂與對抗。
已足夠撫慰人心。
03
當然,作為演員來説,選擇角色的空間其實很有限。
很多時候,不是林美秀選擇了這些角色,而是這些角色選擇了她。
但,如果你對她足夠了解。
我們也會發現,她的角色,與現實生活,有着極大的契合。
比如説,這次得病。
一般人得了絕症,會做些什麼?
或者避而不出。
或者自怨自艾。
而她呢?在醫院的病牀上,她對自己的老公説,你可以再娶。
但不能用自己的包包。
以及不能動用自己的遺產。

你看,即便是面臨死亡,卻依然以一種近乎玩笑的心態來看這件事。
可她一直是這種“好人”的人設嗎?
也不是。
就在去年,她還演了一個惡女的角色,《惡女》中的何秀蘭——
原型人物是曾經轟動一時的日本“黑寡婦”木島佳苗。
她交往過三十個男友,為財殺了三個前男友,被判死刑後還是受到不少女性的追捧。


片中有一個細節:笑。
不同的是。
前面那些自在的母親,總是眼睛先動,繼而大笑。
而何秀蘭不一樣,嘴巴反射式上揚,眼睛卻波瀾不驚。

她在這裏的笑總是以固定的弧度展示,優雅、具體,卻虛假,這是她面對外界所有人的一種扮演,笑意不及眼底。
是一個“假人”。
但只是如此嗎?
你仔細看。
雖然她在電影中並沒有一段確定的婚姻、也沒有孩子,但是和另一位女主黃立美之間,有明顯近乎於“母女”的對抗與承襲。
她教了她什麼?
一是拿捏被父權社會忽視的“情感的軟弱”,轉而提升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地位。
二是發現自己的慾望,用自己最稱手的武器開始,顛覆整個舊規則的結構。
於是。
你可以看到她像陳列自己的珠寶一樣,強迫症式地安排、控制自己的獵物——那些渴求家庭的老男人。

也可以看到在這個“壞母親”的指導下,黃立美的黑化,她開始直面自己的慾望,穿上了何秀蘭給自己的“戰袍”。


可以説,《惡女》中蛇蠍的危險 ,擴寬了對社會規則反叛者的想象。
而這樣的反叛。
和之前林美秀那些“一臉福氣”的角色一樣,本質上,都是對傳統家庭與社會觀念遮羞布的撕破。
只不過對抗的方式不同而已。
説到這裏,Sir想起了林美秀那首特別紅的歌,《金罵沒ㄤ》。

歌名是一句閩南俚語,意思是“沒了老公”。
而畫面裏展示的,則是在市場裏最普通的買菜大媽,她們的每個舞蹈都是一個買菜的動作。
怎麼説呢。
用一個詞形容,就是:舉重若輕。
她可以把嚴肅的話題戲謔化,也可以把沉重的話題輕鬆化,以呈現出一種讓人羨慕的鬆弛感。
並強調着自我與情感的力量。
她所提醒我們的是,在過於堅實的東亞家庭裏,這樣的角色即便只是透出來的一點光,但依然存在。
她不是什麼徒增笑料的異類。
也不該是隻能在角落裏綻放的極少數。
而這,才是她留下了的這些母親形象,最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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