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火葬場裏,女性的錢更好賺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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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東野聰明
來源 | 最人物

去年3月,劉瑋在廊坊霸州一間固體廢物處置中心裏,做起了替別人“粉碎愛情”的生意。
400多天裏,他用一台撕碎機替近2500人粉碎婚紗照,也粉碎着許多與愛情有關的物件:
鑽戒、婚紗、婚鞋、房本、牀上用品、日記本、對方的錢包、印有兩人照片的音樂盒,結婚時門口擺放的迎賓易拉寶……
這一過程中,劉瑋見證不同版本的“愛情盡頭”,有人出軌,有人和平分手,有人戀人去世。
雖然經歷各不相同,終點卻是一樣——被粉碎後留下的碎片,最終會被送去電廠,經過1000度的高温,變為灰燼。
似乎,當一段感情終結時,這些曾被賦予過極深意義的物品,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人生中急需被刪除的事情。
就像在一場牌局中,無論你摸到幾張“大王”,牌局結束,撲克牌失去意義,“大王”牌也只是印有小丑圖案的卡片而已。


對於大部分情侶而言,拍攝婚紗照的過程,並不輕鬆:
7點化妝、9點出發,一天換3套衣服、4個地點,天氣不好時,還要忍受在寒風中反覆更換動作與調整表情,最終產出幾百張照片,從中糾結地選出幾十張,製作成相冊、厚重的相框與亞克力材質的擺件。
且大概率,婚後,不再會翻看這些愛情的產物。
拍婚紗照的過程辛苦且繁瑣,銷燬的過程卻並不複雜:
將婚紗照拆包、噴漆、丟進撕碎機裏進行粉碎,幾分鐘後,產出的碎片會被收集到一起,統一被清運車送去電廠,在1000度高温中溶解。塵歸塵,土歸土。
這樣的工作,每週劉瑋都在反覆進行。
這是他從事婚紗照銷燬工作的第二年,如今,劉瑋每週會從北京開車去往廊坊至少兩次,將從天南海北寄來的結婚照進行統一銷燬。
對於自己在做的事,他形容為“一項便民服務”:“和路邊的理髮店、照相館一樣,只不過我做的是幫助大家處理廢棄物件。”

正在被銷燬的婚紗照
但對於許多人而言,銷燬婚紗照這一選擇,還包含着一部分“情緒需求”。
曾經有一位女士希望照片被銷燬時,劉瑋能為她播放一首“好日子”,來慶祝自己重獲新生。
有一位來自廣東的女士聯繫到劉瑋,希望銷燬的日子定在自己離婚紀念日當天,除了婚紗照,她還寄來了自己的婚紗、婚鞋等物品。
粉碎結束後,女生髮了一條朋友圈:“迴歸自己”。
一位男生在被分手後,寄來了女生留下的浴巾與手電筒,他説相戀時,這兩樣東西曾給自己帶來温暖與光明,如今分開了,就用這種方式好好道別。

等待被銷燬的毛巾與手電筒
有人想要好好道別,有人卻盼望快點結束。
有一位男士曾親自開車將相片送來工廠,他與女友因為彩禮談崩,但婚紗照已經拍了,如今婚結不成,照片擺在一邊越看越鬧心,希望立刻銷燬。
也有女生要求銷燬前,在男方照片上用油漆噴上“渣男”二字,做最後的情緒宣泄。
在某種程度上,這些在親密關係中已失去價值的照片,卻在銷燬時,被某一方賦予了“重啓人生”的意義。

拆包婚紗照
當然,不是每一次銷燬背後,都是愛情的主動分手,有時也是被迫分離。
去年11月,劉瑋收到一條微信,對方希望他能幫自己銷燬一批物品。
在交流中,劉瑋瞭解到,男人的愛人因急病去世,物品放在家裏不免觸景生情,希望能被處理。
銷燬分兩次進行,在寄來的行李箱裏,除了女生的衣服、日用品外,還有幾個名牌包,因為價格昂貴,劉瑋特地向對方確認,是否要全部銷燬。
對方回答:“留着難過,也不想送人,就銷燬吧。”
還有一位男生曾讓劉瑋買來一束名為“歡樂頌”的鮮花進行銷燬。
這曾是男生前女友最愛的花,不幸的是,前女友在幾年前去世,如今,男生已成家,無法親自去祭拜,便定製了這項鮮花銷燬服務。

除了粉碎鮮花,劉瑋還粉碎過牌位。
寄出牌位的是一名中年女性,隨之被寄出的,還有她兩任丈夫的所有物品,她與第一任丈夫離婚後,進入第二段婚姻,如今,第二任丈夫也已離世。
各種各樣的故事見多了,劉瑋開始將一段感情的開始與終結,視為一個生命週期:
如果將感情開始之初,視為醫院中的“新生”,那麼他在做的,就像是愛情結束後的火葬:“無論過程怎樣,如今花兩三分鐘,灰飛煙滅”。
當然,在終結的同時,下一場輪迴,也隨之開始。

劉瑋今年42歲,在成為婚紗照銷燬賽道上第一批入局者前,他做過十幾年商務,也進入過醫藥行業。
2022年底,他與一位從事企業銷燬業務的朋友聊起,國內個人物品銷燬業務正處於空白狀態,是個絕佳商機。
加上朋友工廠中有銷燬廢棄物品的專業設備,以及保密物品銷燬資質,如此之下,2023年3月,經歷幾個月市場調研後,劉瑋正式開啓創業之路。
最初,他並沒有將婚紗照銷燬服務當成主業,而是定位在個人物品的銷燬上,比如硬盤、手機、電腦、私人照片等。
為了宣傳,劉瑋開設了抖音號,發佈銷燬物品的視頻,他發現,大眾對於自己在視頻中提及的“婚紗照銷燬”有着極大的興趣。
在視頻評論下,不斷有人表示“需要這項服務”。考慮過後,劉瑋決定將婚紗照銷燬作為主要業務內容。
他將“銷燬費”定在59-199元之間,按照寄來物品重量的不同,分為七個檔,超過最高檔,每增加1公斤,銷燬費用增加7元。

婚紗照銷燬費用
考慮到運費需要客户自己承擔,且婚紗照體積大,最初,劉瑋本打算只做北京周邊的生意。
但他將這一服務發佈到網上後,前來諮詢的人卻從全國各地湧來。至今劉瑋不僅收到過來自海口、雲南的快遞,還曾收到過來自中國台灣的訂單。
收到照片後,劉瑋不會立即銷燬,而會給客户留下幾天時間,作為“銷燬冷靜期”。
有的客户會在“冷靜期”期間突然後悔,劉瑋便會將照片再給對方寄回,這種情況並不少見:
“有時候今天照片寄過來,第二天就讓我寄回去,説衝動了,不離婚了。”
縱使存在冷靜期,仍有人在銷燬過程中發來微信,要求“留下幾張”,也有人在照片銷燬結束後開始後悔。
每當這時,劉瑋從不會抱怨:“照片確實很特殊,對於一個人而言,它可能代表着一段歷史、許多付出、親密關係,或者是自己成長的一個承載。”

等待被銷燬的婚紗照
冷靜期過後,銷燬當天,劉瑋才會和工作人員一起將包裝拆開,並通過錄制視頻的方式,讓對方確認要銷燬的物件數量,再次明確銷燬意願,同時轉賬銷燬費用。
至此,這筆交易才算正式達成。
確認過後,便是對照片中人物面部進行噴漆,以保護隱私,在這一步,部分客户會提出一些個性化需求:
有的人會要求只噴自己,不管對方,有人要求噴上不同的顏色——男士噴黑色,女士噴紅色,有人會在照片背後貼符,擔心破壞符咒,要求不要噴漆。
當然,也有人單純覺得噴漆沒必要:“感情都結束了,誰還在意這些細節。”

給婚紗照噴漆
在劉瑋的客户中,通常前來諮詢的70%都是女性,而最終下單的客户,女性佔比高達80%。
對於這個現象,劉瑋認為分兩個原因:
一方面是因為婚紗照大多很重,女性無法獨自處理,只能委託快遞上門取件,再寄去劉瑋的工廠進行銷燬。
另一方面,則是感情因素。
在一段愛情關係終結時,婚紗照多數會歸屬女方,而因為情感更為細膩,女性通常會在這段感情中,停留更長的時間:
劉瑋説:“兩個人分開的時候,照片歸誰,誰肯定就難受。而放棄照片的人,可能會對分開更加堅決,放下也會更快。”
每個月,都有一兩個客户選擇親自開車,將要銷燬的照片送來。
其中,大多數男士都是為了省運費,而女生們則是想親眼見證銷燬照片的過程,有人還會守在旁邊,拍一段視頻作為紀念。
對於曾相戀的兩人而言,雖然在這段關係中,從相戀到分手,他們經歷的每一個節點都是同步的,但從情感恢復上,卻並非如此。
有的人晴天來得很快,有的人雨季持續很久。

雖然自我定位為“創業者”,但因為從事行業的特殊性,劉瑋還承擔了一部分“情感聆聽師”的角色。
過去幾個月裏,每天,劉瑋都會收到幾十次諮詢,多的時候,一天會有上百人聯繫他,向他諮詢婚紗照銷燬相關事宜。
深夜是劉瑋手機信息湧入的高峯期,有時一覺睡醒,前來申請加他好友的人就有幾十人。
10個前來找劉瑋諮詢的人,常有1個會給他傾訴感情經歷,內容大多都是婚姻關係裏的“舊故事”:
老公出軌、婆媳不和、對方如何辜負,自己又受了多少委屈。
每當這時,劉瑋只是聽着,偶爾應和:“別人的感情我憑什麼給人家做判斷?我肯定不能這麼做。”
但通常這些滿是苦水的人,卻在第二天沒了動靜,甚至有人聊完後,就會把劉瑋刪除。
時間久了,劉瑋也習以為常,在他看來,那些依舊反覆講述這段關係中不甘的人,實際上並沒有放下,反而那些沒有廢話,乾脆下單的人,才是徹底死心。
去年10月,工廠的單量有所下降,劉瑋還曾感嘆:“可能最近天氣冷了,大家都冷靜下來了。”

正在被銷燬的婚紗照
除了見證愛情的終結,劉瑋也會見證人生的終點。
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聯繫到劉瑋,將離世家人的物品寄來,希望他幫着銷燬。
在劉瑋觀察中,這些被銷燬物品的主人,多數都不是老人:“或許老人的離開都是自然規律,家人們有所準備,對老人留下的物品也都能更妥善處理。”
其中,讓劉瑋最痛心的是銷燬孩子的東西。
年初的時候,劉瑋連續收到四單孩子的照片:“我不知道這些照片被銷燬的具體原因,但不管是因為家人去世,或者説夫妻的分離,最無辜的就是孩子。”

劉瑋的朋友圈
雖然已經幫上百人銷燬過照片,但不理解的聲音也從未停止。
有人認為銷燬婚紗照是多此一舉、譁眾取寵:“直接扔了,或者自己燒了不行嗎?”
但對於照片擁有者而言,扔到路邊可能會暴露隱私,燒自己照片又是一件不太吉利的事情。
更何況,有的城市明令禁止在公共場合進行焚燒,且婚紗照中還有許多材質,比如亞克力、鋼化玻璃、金屬等,根本無法用火損壞。
也曾有人質疑,認為劉瑋收費過高:“將照片丟進粉碎機,有什麼成本。”
面對這種思維,劉瑋常感無奈:“在銷燬婚紗照的過程中,有許多隱形成本,比如人工費、電費、物流費、送去電廠的銷燬費,這些都是要計算在內的。”
有的則是“理解偏差”。
有一次,劉瑋給前來諮詢的客户報價,對方反問:“這筆錢是我給你,還是你給我?”在得到劉瑋收的是“銷燬費”而非“回收費”時,對方立刻拉黑了劉瑋。
賽道小眾,理解成本高,層層壁壘,成為了劉瑋每天都在面對的難題。
但他從未想過去教育用户:“真正有需求的不需要教育,沒有需求的教育也沒用,你就算免費幫他們銷燬,人家也未必願意。”

如今,劉瑋每天的訂單數量都能達到十幾單,和最初每個月只有七八單的情況相比,一切都在漸漸好轉。
回憶起曾經的低谷時期,劉瑋説自己曾想過去民政局門口拉橫幅宣傳。但這一想法很快被朋友制止,畢竟有些人去民政局是為了結婚,看到他的橫幅,不免有些“晦氣”。
雖然生意好了許多,困境與迷霧並未消散。
對於大眾而言,婚紗銷燬依舊小眾。如同層層篩選一般,大部分人不知道這項服務的存在,知道的人中,有些人不理解,理解的人中,有些人又覺得這是“灰色的存在”——
曾經有客户建議劉瑋將微信名“婚紗照銷燬服務商”改掉,因為覺得如果不小心被周圍人看到,自己有些尷尬:
“我在你這購買完服務,還得想着把你刪了。”
另一方面,則是大環境的風向。
在當下消費降級與單身經濟被反覆提及的時代,對許多人而言,銷燬婚紗照更像是一種非必要的情緒化支出。
也正因如此,縱使面對的是一個接近於空白的市場,劉瑋的盈利狀況依舊低於最初設想,他形容當下的自己為“如履薄冰”。
因為沒有參照物,劉瑋甚至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正走在“彎路”上,只能一點點摸索,尋找通關解法。

被運送的婚紗照
如今,霸州工廠裏的銷燬工作,每週都還在繼續。
銷燬前,劉瑋總會例行看一遍那些寄來的包裹,每次,都會有一些沒被拆封過的相框,盒子上印着不同影樓的廣告語:
“記錄你生命中的每一個重要時刻”“永遠的愛”“定格愛意”。
這些影樓大概未曾想到,曾經被他們定格下的愛意,在此刻或許早已成為恨意。
而那些“重要的時刻”與“永遠的愛”,將很快經過撕碎機堅硬的齒輪,穿過轟鳴,一點點消失在縫隙之中,變為碎片。
那些碎片是分手的決心,是重啓的勇氣,是不想回到的過去,也是這些愛情的最終結局。
*文中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