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辜者受難與仇恨的螺旋_風聞
张佳玮-作家-37分钟前
行走江湖快意恩仇,第一準則:冤有頭債有主。《雪山飛狐》裏,苗人鳳有個仇人商劍鳴,上門找苗人鳳打架,苗人鳳不在,他打死了苗人鳳兩個弟弟。苗人鳳冷靜地對胡一刀描述了這一段,認為倒也理所當然:“比武有輸有贏,我弟妹學藝不精,死在他的手裏那也罷了”。但終於有一絲憤慨流露:“哪知他還將我那不會武藝的弟婦也一掌打死。”江湖中人報恩報仇,還説得上道理;對婦孺下手濫殺無辜,那真是喪心病狂。後來胡一刀去殺了商劍鳴,為苗人鳳報了仇;商劍鳴的家裏不干休,終身記了苗人鳳與胡一刀的血仇,直到《飛狐外傳》開頭。這是另一個話題:仇恨可以連鎖傳世,綿綿不絕。深明人性的,還懂得在這點上花功夫。《倚天屠龍記》裏,謝遜本來是個正常人,遭遇了滅門慘案,心理才變態。他十歲拜了成昆為師,敬愛仰慕;二十三歲離開師門,入了明教,娶妻生子,融融泄泄,完美人生。成昆上門,殺他父母妻兒,弟妹僕役,還摔死了謝遜的孩子謝無忌。自己從此隱匿。謝遜半瘋,到處殺人放火,無所不為。每做一案,就留下“混元霹靂手成昆”的字樣,逼師父出現。甚至擊殺空見,與少林結仇;強奪屠龍刀,以求天下無敵。於是謝遜結下無數仇怨,綿綿不絕。後來光明頂上,成昆説出真相:他早先恨透了明教陽頂天,於是想從中挑撥,令明教自相殘殺。他坑害謝遜全家,實是處心積慮:知道謝遜從此恨他入骨,必定尋思報仇。倘若找不到,便不顧一切胡作非為。畢竟謝遜“易於憤激,不會細細思考一切前因後果”。果然按成昆的算計,謝遜結下無數冤家,血仇最後終於會盡數算到明教的帳上。成昆滅了謝遜一家,謝遜滅了江湖上無數人,結了一身仇。這便是貫穿《倚天屠龍記》全書的大陰謀:濫殺無辜,仇恨連鎖,冤冤相報,綿綿不絕。成昆通過殺了一次無辜,讓謝遜瘋掉。本來這番仇恨連鎖,勢在難以解開。得虧遇到了張翠山夫婦,以及張無忌。當日謝遜的孩子謝無忌被成昆摔死,是他的心結;張翠山主動搬出自家兒子:“謝前輩,你收這孩兒作為義子,咱們叫他改宗姓謝……如果你喜歡,那麼,咱們這孩兒便叫作謝無忌。”這宗恩怨,從此紓解了一半,謝遜也多少像個正常人了。後來張無忌自己,也是身負血仇,被母親殷素素臨終指點:“這裏許許多多人,一齊上山來逼死了你爹爹。”按正常邏輯,張無忌就該變個大魔頭——實際上李連杰那版張無忌,的確有過一點心機深沉的勁頭。但原著裏的張無忌性格温吞,不為已甚,還跟趙敏掏心窩子,説了肺腑之言。這時的他,是很明白“冤有頭債有主”的:“我爹爹媽媽是給人逼死的。逼死我父母的,是少林派、華山派、崆峒派那些人。我後來年紀大了,事理明白得多了,卻越來越是不懂:到底是誰害死了我的爹爹媽媽?不該説是空智大師、鐵琴先生這些人;也不該説是我的外公、舅父;甚至於,也不該是你手下的那阿二、阿三、玄冥二老之類的人物。這中間陰錯陽差,有許許多多我想不明白的道理。就算那些人真是兇手,我將他們一一殺了,又有甚麼用?我爹爹媽媽總是活不轉來了。趙姑娘,我這幾天心裏只是想,倘若大家不殺人,和和氣氣、親親愛愛的都做朋友,豈不是好?我不想報仇殺人,也盼別人也不要殺人害人。”這段話着實不太血性,大概會被快意恩仇的人們覺得婆婆媽媽。畢竟身懷利器殺心自起,讓一個武功獨步天下的人放棄尋仇,這劇情的確不容易受歡迎。但張無忌至少做到了:不搞擴大化。到得後來屠獅大會,謝遜和成昆真相揭露,互相了斷,謝遜又自廢武功,加上張無忌在旁,這事才算勉強有個了局。所以我一直覺得,《倚天屠龍記》後半,是有點彆扭的。得虧張無忌有曠世武功,還能有這温吞個性,又確實成昆是始作俑者,又謝遜確實誠心悔過,無數因素疊加,《倚天屠龍記》裏的漫長恩怨死結,才勉強有個不算圓滿的收尾。只回頭一看,成昆真也深諳人心弱點,所以能折騰一整本書,這個無辜受難+恩怨連鎖的死局,確實難解:仇恨的螺旋一旦起了頭並擴大化,就難有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