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主義的雅努斯:資本抑或雲地租——技術封建主義思潮對《資本論》的誤讀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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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亦垚|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藍江|南京大學哲學學院教授本文原載《探索與爭鳴》2024年第8期具體內容以正刊為準非經註明,文中圖片均來自網絡古羅馬神話中有一位名叫雅努斯(Janus)的神祗,他前後有兩張面孔:一面蒼顏白髮,另一面意氣風發;一面察看過往,另一面眺望未來。而資本主義在當代的贏利模式也逐漸呈現出了“雙頭雅努斯”的形象:一面是與產業資本主義時代並無太大差異的資本積累模式,另一面是伴隨平台而產生的雲地租模式。這一資本主義的新變化恰好隱喻了雙頭雅努斯所代表的過去和未來,那麼資本主義的未來趨勢真的是走向雲地租嗎?這一問題正好就是“技術封建主義”(technofeudalism)的核心觀點,他們認為資本主義的傳統生產方式已經日益腐朽,取而代之的是在平台上收取雲地租的經濟新秩序。但是,這並非資本主義內部的未來趨勢,而是資本主義的徹底湮滅,是向封建主義的復歸。這一新思想迅速在西方左翼思想家中引起了廣泛討論。2020 年,齊澤克與希臘原財政部部長雅尼斯·瓦魯法基斯(Yanis Varoufakis)在一通私人電話中就此問題展開過交流。此外,部分左翼思想家通過公開發表著作也正式加入討論,代表性的有麥肯齊·瓦克(McKenzie Wark)的《資本已死》,塞德里克·杜朗(Cédric Durand)的《技術封建主義:數字經濟批判》,雅尼斯·瓦魯法基斯的《技術封建主義 :什麼殺死了資本主義?》等。約迪·迪恩(Jodi Dean)、葉甫根尼·莫洛佐夫(Evgeny Morozov)、佈雷特·克里斯托弗斯(Brett Christophers)等人也對這一問題展開過相關論述。技術封建主義思想家們一致認為,隨着數字技術的發展,資本主義正在以一種倒退的形式——封建主義——走向終結,雖然其最終形態與左翼最原始的希望背道而馳,但是資本主義正在被殺死。那麼,資本主義真的走向終結了嗎?還是説技術封建主義只是資本主義之下的一種亞形態?藉由數字技術而產生的技術封建主義真正超脱了平台資本主義的邏輯嗎?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我們需要對技術封建主義思潮進行深入分析。從土地到雲地租:封建主義的迴歸邏輯當我們直面“技術封建主義”這一概念時,首要的疑惑便是什麼是封建主義?從何種意義上可以稱之為“封建”?當然從流俗意義上來説,“封建”一詞是對涵蓋諸多弊端的舊制度的一個統稱,但如果僅從“舊制度”、從“倒退”的意義上來審視封建主義思潮,那將會抹殺它對時代癥結最一針見血的揭露。根據比利時歷史學家弗朗索瓦·岡紹夫(F. L. Ganshof)和法國曆史學家馬克·布洛赫(Marc Bloch)對封建主義的考察,分別可以從狹義和廣義上來理解封建主義。前者側重法律意義上封土-封臣的慣制體系,主要是指“一種自由人(封臣)對另一種自由人(封君)的服從和役務——主要是軍役——的義務,以及封君對封臣提供保護和豢養的義務”。後者則從社會與政治的意義上把“封建主義”視為一種社會形態。布洛赫對封建主義的經典定義是 :“依附農民;附有役務的佃領地(即采邑)而不是薪俸的廣泛使用——薪俸是不可能實行的;專職武士等級的優越地位;將人與人聯繫起來的服從-保護關係;必然導致混亂狀態的權力分割……這些似乎就是歐洲封建主義的基本特徵。”無論是從狹義還是從廣義來看,封建主義都離不開一個重要的因素,即土地。正如岡紹夫所説:“封地如果不是其基礎,起碼也是這種社會類型所具有的土地權利等級體系的最重要的要素。”在封建社會中,土地的重要性並不僅僅在於其所具備的經濟屬性,更重要的是伴隨土地而產生的權力,以及在權力作用下所產生的等級秩序與依附關係。從這方面來説,我們似乎已經窺見了技術封建主義之所以被稱為“封建”的原因。在封建社會中,農業是人類維持自身發展的主要支柱,土地作為農業的基礎,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這時的土地並不是人人皆可得到的東西,它主要集中在少數地主手中,地主通過收取勞役、實物和貨幣的方式將其出租給農民,不僅收穫了滿足自身發展的物質基礎,還在一定程度上為農民的生存提供了條件。在這種雙向的互利關係中,不僅體現了地主對農民的依附,還體現了農民對地主的役務。這作為封建主義的首要特徵,同樣折射在當下的數字技術社會中。因為從衣食住行到交流通訊,我們的日常生活已經被數字技術所貫穿,那種毫不涉及數字技術的生活已經無法想象。而所有的數字行為都需要依賴一個雲空間,我們可以稱之為平台,就好比封建社會中的“土地”。我們為了維持日常生活,必須在平台世界中進行數據耕作,而這些應用商們就好比封建社會中的地主,不僅接受着我們的數據供養,還通過一系列的更新維護手段便利着我們的生活。這種雙向的關係正是封建社會中地主與農民關係的真實寫照,只是關係的中介由土地變成了雲空間。布洛赫在考察封建社會時説道:“土地本身之所以受到重視,主要是因為它能夠使領主通過提供報酬的方式而得到‘人’。”在數字時代,這句話完全可以改寫為:“雲空間之所以受到重視,主要是因為它能夠使雲貴族通過提煉數據的方式而得到‘利益’。”如此,一個類“土地”的概念出現了。不過,“由數據堆棧構成的空間並沒有可見的土地,但是它與傳統的陸地和海洋一樣,正在以一種全新的方式構築着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世界之間的關係,並在這個關係的基礎上形成了特定的雲空間”。美國計算機理論家本傑明·布拉頓(Benjamin Bratton)稱之為“領雲”。這便是當代封建主義迴歸邏輯的第一層面,即類土地概念的迴歸。封建主義迴歸邏輯的第二層面體現在附庸關係上,即基於土地而產生的農民對地主的絕對依賴。布洛赫曾指出:“封建制度意味着一羣卑微的人對少數豪強嚴格的經濟從屬。”這便是封建社會中最普遍的人際關係,多數的農民都處於無地耕種的狀態,為了生存,他們只能依附在地主的土地上,這樣地主就通過土地這一中介實現了對農民的絕對控制。可以設想這樣一個畫面:兩個人面對面站立,其中一個人表示願意為另一個人效力,而另一個人接受了這個人的效力,這便是附庸關係最簡單的刻畫。這種關係有時會以一種“跪拜”的姿勢被強化,而在雲空間中,這種跪拜儀式就體現在無條件地支付准入性地租上。那些普通的生產商為了進駐巨頭平台,必須繳納一定的費用,否則就會被平台排除在外,面臨倒閉或破產的風險。瓦魯法基斯通過引入“附庸資產階級”這一概念,揭露了巨頭平台公司與普通零售商之間的真實關係。“附庸資產階級是資本主義生產商,為了銷售商品,他們必須支付雲租金才能進入雲貴族的雲封地。”這不僅意味着資產階級內部已經出現了分化,還揭露了雲空間中附庸關係的普遍存在。這也反映了在技術封建主義中,雲貴族享有絕對的封建支配地位,被置於封建權力的最高處。杜朗在著作中指出:“附庸關係仍然非常重要,因為它通過組織團結的紐帶和權力的分配,以及其他形式的聯合,調節了很大一部分關係。因此,對土地的控制有很大一部分是通過附庸關係實現的。這是一種不對稱的關係。”這種不對稱就體現在雲貴族對附庸資產階級絕對的強制與命令中,即不繳納租金就面臨存亡的危機。附庸資產階級為了生存,必須像封建社會中的農民那般依附於雲時代的封建主們——雲貴族。這便是雲時代的真實寫照,在這個等級森嚴的封建權力架構下,如螻蟻般的個體用户及生產商們,必須向雲貴族們俯首稱臣,因為他們只有依靠擁有龐大數據與流量的平台才能生存。在雲空間的附庸關係中產生了“雲地租”這一概念,“雲地租是雲貴族向附庸資產階級收取的使用雲領地的費用”。如此便迎來了封建主義迴歸邏輯的第三層面,即雲資本以地租的形式迅速積累並催生了雲貴族,從而帶來了新的等級秩序以及權力分割。雲地租可以被視為馬克思主義地租理論在雲時代的映現與延伸,馬克思認為地租的出現是以土地私有制為前提的,是土地所有者憑藉土地所有權不勞而獲的收入。同理,雲地租必須建立在雲空間的私有化基礎上,各位雲領主們對雲空間展開瓜分並據為己有,這是雲時代一次野蠻的強盜行為,瓦魯法基斯稱之為一場“新圈地運動”,其本質與歷史上“羊吃人”的圈地運動並無差異。在新圈地運動中,雲領主們在數字公地上安插了柵欄,其他人想要進入就必須繳納地租。比如一些 APP 想要在 iOS 或安卓系統的應用商店上架,就必須繳納一定的費用,並且要無條件地接受系統的抽成。此外,雲時代的地租已經遠遠超出了勞役、實物和貨幣的方式,以數據、算法等形式進行無條件且無償上貢,這促進了雲貴族們對雲資本的進一步積累與壟斷。由此可見,馬克思的地租理論仍可以成為分析雲地租的基礎,不同之處首先在於我們對雲空間的所有權界定還需從法律層面進一步商榷,其次要關注地租已經超越了原來的存在形式,正以一種虛擬物的形式存在着。瓦魯法基斯認為 :“圈地運動幫助資本超越了其最初提高生產力的作用,並使其指揮能力成倍增長。不久之後,以前的普通土地在世界範圍內的商品化使資本在全球各個角落獲得了至高無上的地位。隨着資本對勞動力支配力的增強,資本所有者積累了大量財富。隨着財富的積累,他們的社會權力也不斷擴大。他們從僱主變成了議程制定者,無論在哪裏做出重大決策。很快,資本家可以對所有人發號施令,包括土豪——甚至皇室。”由此可見,雲貴族們通過積累大量的雲資本,實現了權力的擴張,這也帶來了新的等級秩序。瓦魯法基斯將這一等級秩序劃分為雲貴族、附庸資產階級、雲無產階級以及雲農奴。在這裏,他特意將“雲無產階級”和“雲農奴”作了區分,前者指的是“通過以雲基礎的設備進入勞動過程的人,他們取代了迄今為止在工作場所中推動產出收益和剩餘價值榨取的泰勒制中層管理者”;後者則指“不隸屬於任何公司的人,他們長期辛勤勞動,免費複製雲資本”。在這一等級秩序的劃分下,必然會帶來全新的權力分割,除了雲貴族,其他階級都會陷入農奴般的境地。由此可見,技術封建主義之所以是“封建”的,離不開三層邏輯推演:雲空間以土地的形式迴歸;在這一空間形式下,附庸資產階級對平台的依附就像封建社會中的農民對土地的依附一樣,從而產生了雲地租;雲資本藉助地租的形式迅速積累並催生了雲貴族,從而帶來了新的等級秩序與權力分割。這些現象在一定程度上都反映了封建主義的特徵,帶有封建主義的影子,所以被稱為“技術封建主義”是有一定道理的。對資本的誤解:技術封建主義的結構性批判隨着蘋果、微軟、alphabet、亞馬遜等巨頭科技公司佔據越來越大的市場份額,他們作為封建主的形象也更加根深蒂固。這些科技巨頭們不需要自己投入生產,僅通過攫取鉅額租金就可以獲得收益,這裏伴隨着權力的集中與壟斷。由此可見,用技術封建主義來形容雲貴族們的這一統治方式,從表面上來看是合適且貼切的。然而,西蒙那·薇依(Simone Weil)曾説道:“釐清概念,拒斥原本空洞的話語,通過精確的分析為其他詞語規定用途,這才是可能拯救人類生存的工作,無論這顯得多麼奇特。”的確,如果想要驗證技術封建主義能否代替資本主義,還需要深入其內部結構進行批判,從而形成對技術封建主義思潮的全面認識。瓦魯法基斯作為當代技術封建主義思潮中最活躍的人物,他的思想成果理應得到細緻審視。在《技術封建主義》一書中,他通過分析商品與勞動的二重性,提出了資本的三重性,這便是他提出技術封建主義的邏輯起點。相較於瓦魯法基斯的提法,我們更為熟悉的是馬克思對商品以及勞動二重性的分析。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説道:“一切勞動,一方面是人類勞動力在生理學意義上的耗費;就相同的或抽象的人類勞動這個屬性來説,它形成商品價值。一切勞動,另一方面是人類勞動力在特殊的有一定目的的形式上的耗費;就具體的有用的勞動這個屬性來説,它生產使用價值。”所以,商品的二重性表現為使用價值和價值,勞動的二重性則表現為具體勞動和抽象勞動。瓦魯法基斯基本沿用了馬克思的意思,只不過換成了別的概念來進行表述,他將商品的二重性表述為經驗價值和交換價值,勞動的二重性則是經驗勞動和商品勞動。他認為商品的經驗價值就是具體的人在現實世界中對該商品的具體體驗,如用水杯喝水、用話筒唱歌;交換價值則是指將商品的價值量化,即一單位的 A 商品可以兑換多少單位的 B 商品。與之相對應的便是經驗勞動和商品勞動,經驗勞動是指在生產過程中具體的人力投入;商品勞動則是指工人向僱主出租的勞動時間和技能,是一種抽象後的指稱。分析到這裏,我們其實並沒有看到瓦魯法基斯在商品和勞動二重性上有所突破,但是他最精彩的部分在於對資本三重性的分析(見表1)。他延續了具體和抽象的分析邏輯,提出資本在具體層面上可以被視為一種生產資料,這便是資本的第一重屬性。這一定義早在資本主義出現之前就已經存在,瓦魯法基斯認為資本“是專門為生產其他商品而生產的物質產品”。而在抽象層面上,他認為資本是“一種社會關係,賦予資本所有者對非所有者的剝削權——除了資本的實體存在和功能外,資本還為其所有者提供了從不曾擁有資本的工人那裏榨取剩餘價值所需的社會權力”,這就是資本的第二重屬性。當資本家擁有生產資料後就會對那些不曾擁有的人形成一種天然優勢,那些不曾擁有資本的工人為了生存只能聽命於資本家並接受資本家的剝削。在這層關係裏,形成了一種不對等卻合理的剝削權力。瓦魯法基斯最具突破性的觀點在於提出了資本的第三屬性,即作為“行為矯正和個性化命令的生產手段”。這是專屬於雲資本的屬性,只有在雲時代的背景下才能被彰顯和放大。雲貴族們掌握着高效的算法、龐大的數據庫以及擁有大量用户的平台,這些技術手段更有利於行為的矯正。他補充道:“雲資本的第三重屬性囊括三種算法行為矯正。第一種是命令消費者複製雲資本(即把消費者變成雲農奴)。第二種是命令僱傭勞動者更加努力地工作(即把無產者和不穩定者變成雲無產者)。第三種則以雲封地取代市場。從某種意義上説,雲資本的第三種屬性賦予了其所有者(雲貴族)一種榨取傳統資本主義部門生產的剩餘價值的巨大的全新權力。”其實,早在祖博夫那裏我們就已經看到了行為矯正的説法,她在《監控資本主義》一書中提到了“行為剩餘”(behavioral surplus),即我們的網絡行為一方面滿足了我們自身的需要,如網購買到了東西、刷視頻獲得了情緒價值等,另一方面卻付出了更多,我們將自己完全暴露在數字大他者的面前,科技壟斷者將我們的行為數據通過提煉、分析,反過來培養、矯正用户,從而維持他自己的地位。祖博夫認為監控資本主義的恐怖之處不僅在於監控,更在於它背後對人行為的矯正,她指出:“監控資本家持續開發更具預測力的行為剩餘來源,例如我們的聲音、個性以及情緒。最後,監控資本家發現如欲取得預測能力最強的行為數據,就必須介入現況,刺激、哄騙、調整並聚集民眾的行為,藉此導出有利可圖的結果。市場競爭壓力讓業者改變策略,他們提供的自動化機器裝置,不僅能預測我們的行為,更能大幅調整我們的行為。”在這一過程中,“個性化廣告投送”就是一個鮮明的例子。祖博夫的“行為剩餘”和“行為矯正”成為瓦魯法基斯、杜朗以及約迪·迪恩等人理解技術封建主義的關鍵所在。瓦魯法基斯對資本的全新解讀為我們打開了新的理論視野,尤其是他闡述的資本的第三屬性,即行為矯正和個性化命令,正是數字時代平台作用於用户的真實寫照。然而,當我們迴歸馬克思主義的研究領域就會發現,他對資本的理解存在很大問題,足以稱得上是一種誤解。第一層誤解在於瓦魯法基斯將資本理解成了庸俗意義上的“物”。馬克思曾明確強調:“資本不是任何物,而是一定的、社會的、屬於一定歷史社會形態的生產關係,後者體現在一個物上,並賦予這個物以獨特的社會性質。”在《僱傭勞動與資本》中,馬克思也解釋道 :“黑人就是黑人。只有在一定的關係下,他才成為奴隸。紡紗機是紡棉花的機器。只有在一定的關係下,它才成為資本。”也就是説,資本不能被理解為某種特定的工具或機器,它不是物,而是通過物體現出來的生產關係,這種關係究其本質實際上就是以物為媒介的人對人形成的剝削關係。在技術封建主義中,這種生產關係仍然沒有超出馬克思對資本循環總公式的分析,仍然是針對剩餘價值而展開的剝削關係。其具體表現形式已經不僅僅是對傳統僱傭勞動力的剝削,還超出了僱傭制的範圍,將觸角伸向了每一個平台用户。此外,這種剝削關係還存在於平台租金、專利技術、物流管理等領域,甚至還包括證券市場、期權債券等未來式金融領域中。瓦魯法基斯對資本第一重屬性的解釋正是犯了庸俗經濟學的毛病,他將土地、農具等生產資料當作資本,隱藏了生產資料背後的社會關係這一重點,是一種十分淺層的理解。當然馬克思也曾指出資本在生產過程中可以表現為貨幣、生產資料和勞動力等形態,但這些以實物形式出現的東西只能被稱為資本的表現形式,並不能説它們就是資本。第二層誤解在於瓦魯法基斯忽略了作為歷史範疇的資本概念。資本的形成、發展和消亡都是歷史進程中的一部分,其形式會隨着人類社會歷史的發展而發生演變。貨幣是資本的最初表現形式,但貨幣本身並不是資本,只是在某一歷史時期的一種具體表現。馬克思在探究貨幣如何轉化為資本時曾説過:“商品流通是資本的起點。商品生產和發達的商品流通,即貿易,是資本產生的歷史前提。世界貿易和世界市場在16世紀揭開了資本的現代生活史。”也就是説,資本是生產和流通的直接統一,資本家使用預付貨幣購買生產資料和勞動力,經過生產過程生產出商品,再通過流通過程出售商品,從而獲得更多貨幣實現資本增殖。從這一過程中我們看到了貨幣與資本的不同,貨幣只需要充當交換媒介就好,但資本必須得到一個增殖額。這個增殖額就發生在生產過程之中,發生在勞動力成為商品被貨幣納入資本之後,所以貨幣轉化為資本的關鍵之處就在於勞動力成為商品被納入生產過程。勞動力成為商品是資本主義條件下一種獨特的生產關係,即僱傭勞動,這是一定社會歷史時間中的產物,反映了馬克思是從歷史的角度來審視資本的形成。但是在瓦魯法基斯這裏,他口中的“資本”其實只能被稱為資本的表現形式,並不是十足意義上的資本,而且他一以貫之地將資本理解為一種物質產品並認為這一定義是從資本主義出現之前就存在的。這種理解方式既模糊了資本的形式與本質,也不能反映出資本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的普遍性與特殊性,是脱離了歷史與發展視角的庸俗理解。資本作為一個歷史範疇,其本質和表現都與特定的社會歷史條件密切相關,是人類社會發展的特定階段和特定生產關係的真實反映,而瓦魯法基斯對資本概念的侷限性理解並不能滿足馬克思主義思考資本問題的要求。第三層誤解(或者可以説是遺憾)在於瓦魯法基斯並沒有重視資本的真正奧秘在於價值增殖(valorization),而價值增殖的奧秘又在於剩餘價值的生產和佔有,這是他的理論中比較缺失的一部分。實際上,技術封建主義的資本增殖性仍在於對剩餘價值的獲取,這與馬克思所處的工業時代在本質上並無區別,其不同之處在於剩餘價值的獲取途徑和對象有所擴展。雲貴族們藉助自己的壟斷地位,通過雲地租、技術專利等手段進一步收割剩餘價值,並且資本家內部也出現了等級分化,一部分附庸資產階級也淪為雲貴族的榨取對象。資本家無償佔有剩餘價值,這便是剝削的本質。瓦魯法基斯雖然也談到了剝削的問題,即資本是一種合法的剝削關係(他所説的資本的第二屬性)。但是他對剝削的分析僅僅停留在表面,即雲貴族們對附庸資產階級高額雲地租的攫取,他並沒有深入剩餘價值的層面。在他的全部理論中,我們並沒有看到他對剩餘價值以及整個資本增殖邏輯的分析,這總歸有一點意猶未盡的感覺。而馬克思是討論這一問題的專家,在馬克思那裏,實現剝削的前提條件是勞動力成為商品、貨幣成為資本,也就是説真正的剝削實際建立在貨幣關係上,並被貨幣關係所掩蓋。正如馬克思在資本總公式“G-W-G’” 中表達的那樣,資本家先用一定的貨幣(G)購買商品,再賣出以獲得更多的貨幣(G’),在這一過程中會產生 G’與 G 的差值,即 ΔG,這便是資本增殖的關鍵所在。同理,資本家以支付工資的形式購買了勞動力,但卻獲得了與實際支付工資不對等的價值。因此,資本總公式的完整表達形式實際上是“G-W-G’(G’=G+m)”,m表示的便是超出了對等部分之後的剩餘價值,資本家們通過無償佔有 m 部分,實現了剝削,同樣也實現了價值增殖。通過回到馬克思,我們發現瓦魯法基斯其實並沒有真實透徹地反映出這一剝削關係是怎樣實現的,因此他也忽略了對剩餘價值的研究,這導致他得出了資本主義退回到封建主義的錯誤結論,也影響了他對其他經濟概念的理解。利潤與市場:資本主義消失了嗎化身(avatar)這個詞,也頻頻出現當我們討論資本主義倒退回封建主義時,僅僅駐足於類土地概念的迴歸、附庸關係的加深以及雲貴族產生後等級秩序與權力架構的重新分配是不夠的,這些問題僅僅是技術封建主義之所以“封建”的外部性分析,然而真正的內部性分析在於對資本主義關鍵要素,即利潤和市場的審視。在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中,利潤是核心,市場是主導,這兩個因素也成為瓦魯法基斯思考資本主義的關鍵。“資本日益強大,但資本主義正在消亡。一個新的體系正在取代資本主義,在這個體系中,一個新的統治階級擁有並掌管着作為資本主義潤滑劑的國家貨幣(而不是利潤),以及極少數人讓多數人為其工作的新的非市場領域。資本主義利潤(亞當·斯密和馬克思所理解的企業利潤)正在消失,而新形式的租金正在控制國家和數字領地的新技術領主的賬户中積累,在這些領地中,無償或不穩定的工作由大眾完成——他們開始類似於技術農民。”在雲世界中,傳統資本主義中的利潤變成了地租,市場變成了雲封地。這樣的話,資本主義的兩大重要因素似乎已經被排除,這也是瓦魯法基斯稱倒退回封建主義的關鍵所在。如果我們遵從此邏輯,只要確證了利潤和市場的消退,就可以證明資本主義向封建主義的倒退,進而得出資本主義已死的結論。那麼,這一論證邏輯是否合理?利潤和市場真的消退了嗎?這能否意味着資本主義的終結呢?按照瓦魯法基斯的描述:“利潤是資本家在向工人支付工資、向房東支付地租、向金融家支付利息和金融地租,以及向專業人士( 如營銷人員、廣告商)支付費用(幫助他們建立品牌租金)後所保留的收入部分。”面對這一定義,我們已經能明顯感受到他與馬克思利潤概念的差距。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中,利潤和剩餘價值是兩個無法分割的概念,剩餘價值是利潤的源泉,利潤則是剩餘價值的轉化形式。那麼,剩餘價值又是從何處而來?馬克思通過把資本區分為不變資本和可變資本,揭示了剩餘價值的來源。他指出,投入生產的生產資料(不變資本)並不會創造價值,它們擁有的價值量是固定的,隨着工人的具體勞動被轉移到新生產的商品價值中,其轉移的價值量並不會超出其原有的價值量。而用來購買勞動力的那部分資本(可變資本)情況就不同了,勞動力在消耗自身的過程中非但沒有將自身價值完全消耗殆盡,反而創造出了比自身價值更高的價值。超出的這部分價值就是剩餘價值,由資本家無償佔有構成了其主要利潤。由此可見,利潤來源於可變資本即勞動力的部分,來源於剩餘價值的轉移。如果以馬克思的利潤概念對瓦魯法基斯做一個審判,就會發現瓦魯法基斯對利潤的定義是多麼的淺顯。他之所以會認為利潤就是資本家除去工資、地租、支付利息、廣告和諮詢費用之後所剩餘的部分,主要是由於他沒有完全領會資本的真正內涵,他把資本簡單地理解為生產資料,這就掩蓋了資本背後的價值增殖與剩餘價值問題,甚至也可以説他已經與馬克思背道而馳,到“不變資本”那裏去尋找利潤了,所以説他對利潤的分析是存在偏差的。基於這種經驗性的理解,瓦魯法基斯描繪了這樣一幅圖景:在數字時代的背景下,傳統資本主義中的實業資本家們為了將自己推廣出去,不得不向雲貴族俯首稱臣,並淪為附庸資產階級。他們需要繳納昂貴的租金以獲得平台的准入資格,在經歷了這部分支出以後,傳統資本家的錢袋子已經所剩無幾。所以,《技術封建主義》一書的某章標題赫然寫着“雲貴族的崛起和利潤的消亡”。實際情況是利潤並沒有消失,因為按照馬克思的説法,只要剩餘價值沒有消失,利潤就不會消失。除此之外,馬克思也説過:“作為資本的土地帶來的收入不是地租而是利息和經營利潤。”由此可見,雲時代的地租對於雲貴族來説就是利潤,是又一次剩餘價值的轉移,這也就更加佐證了利潤並沒有消失的結論。而關於市場的問題,瓦魯法基斯認為“市場是所有分散的交易場所,買賣雙方在此自由、自發地會面”。然而隨着數字平台的大規模崛起,交易由分散走向集中。他補充道:“在技術封建主義下,交易是集中化的,不是在市場上進行,而是在雲端領地(如大科技平台)進行,由雲端資本的算法創建和運行,為買賣雙方牽線搭橋。”從這一定義中,我們可以發現瓦魯法基斯對於市場的關注點在於其所具備的分散和自由特質,而在平台時代,所有的市場行為必須依靠平台才能進行,買方和賣方全部集中在這一專門的領域內,由此可見市場已經喪失了分散性這一特徵。更加恐怖的是,市場內的行為體已經喪失了絕對的自由,他們被算法所牽引和主宰,這些算法則由巨頭平台公司所擁有和管理。比如,買家在平台上可以看到哪家店鋪、可以看到什麼樣的商品,都是由算法所決定的,賣家為了更好地推銷自己,只能向雲貴族們讓渡出更多的利潤。市場的自由特性已經被雲貴族們抹殺,這些巨頭平台們用算法操縱着一切,把附庸資產階級、雲無產者和雲農奴都困在了雲封地中。從這層意義上看,瓦魯法基斯認為市場消失而變成雲封地是有一定道理的。然而,我們需要質疑的是,分散性和自由性對於市場的存在固然重要,但是僅僅通過摧毀這兩個因素就可以消滅市場嗎?考察馬克思的世界市場理論或許可以找到答案。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通過分析交往和生產力,初步描繪了世界市場形成的三個歷史階段,總體而言,隨着生產力的發展和交往的擴大,資本主義大工業得以出現。在資本主義大工業的推動下,最終形成了世界市場。由此可見,市場的本質就是一個由生產力的發展所決定、由資本主義大工業所推動、由人類相互交往所維繫的平台。後來,馬克思在剩餘價值學説的基礎上進一步構建了科學的世界市場理論,他説:“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是發展物質生產力並且創造同這種生產力相適應的世界市場的歷史手段。”所以如果想要揚棄資本主義世界市場,就必須回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去尋找答案,而以私有制為基礎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正是支配市場行為的罪魁禍首。馬克思強調:“現代的資產階級的私人所有制是那種建築在階級對抗上面,即建築在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人的剝削上面的生產和產品佔有方式的最後而又最完備的表現。”在私有制的作用下,市場作為一種異己的力量支配着每一個人。同理,雲貴族們仍然是在私有制的催化下才將我們以及附庸資產階級困在雲封地中。我們可以把雲封地理解為一個壟斷程度更高的市場,在這一市場中,擔任賣方角色的是雲貴族,而擔任買方角色的是附庸資產階級。由此可見,市場並沒有消失,因為市場得以存在的關鍵在於私有制,就像利潤得以存在的關鍵在於剩餘價值一樣,只要私有制不消滅,市場就會一直存在,並不會被雲時代的雲封地所取代。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知道,想要通過利潤和市場的消亡來反證資本主義的滅亡,這個方案是失敗的。雖然現實的情況是,平台租金已經成為一個無孔不入的現象,“手機、自行車、汽車和房屋已經失去了個人財產的性質,變成了生產資料或收取租金的手段”。雲貴族們壟斷着平台,就像封建社會中的地主一樣,無須自己投入生產,僅靠收取地租就可以獲得源源不斷的雲利潤。這都是數字時代最真實的寫照,但是如果僅從這一表面現象就認為雲時代的利潤變成了地租,市場變成了雲封地,資本主義已經滅亡並退回了封建主義,這是不恰當的。我們必須回到以剩餘價值為基礎的剝削方式和以私有制為基礎的生產方式中。換言之,只要剩餘價值和私有制不消失,資本主義的剝削方式和生產方式就不會消失,我們就不能輕易地得出“資本主義已死”的結論。當我們再回過頭來審視資本主義的雅努斯形象時就會發現,其實這本質上就是同一尊神明,是同一張面孔的兩種呈現方式。所以説,當代資本主義的發展在本質上並沒有分裂,雲地租只是資本積累的另一種方式,其本質仍然是剩餘價值的轉移。只要撕下“雙頭雅努斯”這副面具就會發現,技術封建主義仍然是資本主義,一些學者之所以會得出向封建主義復歸的結論,完全建立在對《資本論》誤讀的基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