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雜誌的一生,是一個大寫的“不合時宜”_風聞
蹦迪班长-蹦迪班长官方账号-20分钟前
倆月前,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某自媒體人白小姐公開諷刺某文摘雜誌大發公知文,被該集團發了律師函。雖然人人都知道,在法務致富的年代,如果能靠起訴解決的問題絕對不會發什麼嚇唬人的律師函,所以大部分人掃兩眼把涉事作品一刪就過去了,畢竟這些雜誌自己也是這麼幹的。至於道歉七天什麼的滾犢子吧,有本事你真的告我?但這位白小姐心懷家國大義,身正不怕影子斜,一身俠肝義膽,滿心為民請命——她確實連發七天道歉信,每天傾情朗讀一篇該雜誌老文,主打一個不咬人噁心人。對於白小姐此舉,有人拍手稱快,畢竟你忽悠大家去喝日本馬桶裏的水,去舔外國人的地板,還號召大家在倫敦街頭撒錢,這是什麼行為?然而事實上,崇洋媚外也好喉舌媒體也罷,都有點太看得起人了。文摘雜誌,它只是一個大眾刊物。1.文摘始於文化荒漠提起文摘雜誌,大部分人腦子裏出現的都是三大廠牌——《讀者》《意林》《青年文摘》,少數人腦子裏還能浮現《格言》《啓迪》《特別關注》等。相比之下,80後更熟悉《讀者》,95後更熟悉《意林》。在這三家裏,2003年才開始籌備的《意林》是真真正正的後起之秀,而看起來歲數更大牌子更響的《讀者》,創刊時間比《青年文摘》的正式版晚了兩個多月。冷知識,幾乎每個省份都有一本自己的文摘類雜誌,端看出不出名然而,國內最早的文摘性綜合刊物,其實是1897年創辦於上海的《集成報》,是維新運動的產物。建國後第一本文摘類刊物,嚴格來講應該是由《新華月報》而來的《新華文摘》。而這本刊物的起源,據傳言是因某位大人物的剪報習慣——綜合國內報刊內容組合成一本“雜誌的雜誌”,集理論性、綜合性、資料性於一體,發行一本經過內容篩選的現成“資料剪報”。世界各地文摘類雜誌的創刊原因大同小異。跟《讀者》打了十數年版權官司的美國《讀者文摘》的創始人華萊士傳説也是因一戰期間住院無聊天天看書,覺得書真的太多了很少有人能一次看完,從而萌生了取其精華摘錄濃縮後再出版的想法。而80、90後所熟悉的文摘雜誌格局可能要從《青年文摘》説起。1959年前後,因為組織機構改革,時任中青社編輯的闕道隆等人手頭空閒,決定新編一本雜誌,起名《青年文摘》。然而這本雜誌當時只出了一本試刊號,就遭遇了十年浩劫,出版社全體成員下放五七幹校。《現代出版》2012年第6期 闕道隆、蔡雲十幾年之後,當老編輯們再回到案頭時,發現遍地文盲,按照曾經的標準出書,當下的讀者卻看不懂了。其餘的,有的能看不想看,有的想看沒錢看,而更普遍的情況是沒得看——都差點沒人出書了,去哪買書?出於發智開蒙降低閲讀成本等目的,內容豐富價格便宜的文摘雜誌重新走上歷史舞台。所以,無論是《讀者》還是《青年文摘》,80、90後所熟悉的這一代文摘雜誌,多誕生於那十年之後的文化荒漠,是一代出版人在被暴力推平的土地上掙扎求生的結果。2005年,又一位大人物視察《讀者》雜誌社時曾盛讚其為“大漠瑰寶”——當時還沒有讀者集團,這本雜誌還屬於甘肅人民出版社。我理解這句話的本意應該是贊其是甘肅省的文化龍頭品牌,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講,文摘本就是貧瘠土壤上開出的花。而時間來到千禧年後,轟轟烈烈的全民閲讀時代開啓,文摘雜誌同所有類型的傳統紙媒一樣迎來了自己最後的春天。如《意林》般在2000年前後創刊的文摘雜誌不在少數,甚至很多卷出了細分賽道。如湖北日報主管的《特別關注》主狙中年男性,分享國事家事;黑龍江的《格言》定位於“青少年語言修養”。而當時僅湖北一個省份,就有近百本文摘讀物發行,更妄論全國。然而,這一次的千帆競渡,沒有贏家。2.時代的引線與多方共謀也正是這個時期,出版社開始企業化改制,接踵而來的是自負盈虧,雜誌市場也真正開始了殘酷競爭——什麼樣的東西讀者愛看,什麼樣的東西才賣得出去。這些雜誌中大部分被人所詬病的內容,都是那個市場競爭時期的產物。千禧年之後,改革開放的果實剛剛成熟,國門大開之下,新鮮的東西不斷湧入,越是底層的人越想踮起腳尖看看外面。彷彿每個人都有機會,每個人都懷揣對外界的嚮往,那時候像《正大綜藝》之類的節目每期都會介紹國外的風土人情,動畫片如《海爾兄弟》描繪了一副中西方兒童攜手遍歷世界風物的美好畫卷。引動這種聲音的人本質並不想讓大家覺得“別人家鍋裏的飯更香”,而是出於一種“同住地球村”的美麗幻想。就像《讀者》早期的操作方式是翻譯美國《讀者文摘》,輝煌時甚至短暫地將自己“翻譯”上了語文課本。據考據,這篇文章本是《讀者文摘》摘了天主教傳教小冊子,《讀者》又摘了《讀者文摘》文化行業是一種擴音器,時代的引線不一樣,發出的聲音自然也不同。彼時的正確換一個時空可能是錯誤,但時人只能看見自己想看見的。文摘雜誌的讀者羣更是如此——它們面對更底層、年紀更小、消費能力更差的羣體,雜誌在不斷迎合這些人的喜好,而受眾的喜好和選擇也不斷塑造着雜誌的路線和風格。大部分讀物面對的都是不斷流俗的現實,色情、秘辛、謠言……市場挑戰着出版人的底線,而現實鎖緊每個人的腰包和行業生命線。“讀者調查表”制是如今早已被人遺忘的出版制度,卻曾經在很常一段時間內左右了雜誌的內容方向這不是一個罕見的情況,像白小姐之類的網紅對此應該不陌生——抖快小用户都愛看什麼,流量在不斷湧向哪個方向,她該比故紙堆裏的傳統出版人更為熟悉,不然也不會有這次的律師函事件。除此之外,文摘雜誌特殊的用稿方式也決定了它會更受到環境的影響。比起一般原創類雜誌的投稿約稿制,文摘雜誌的用稿方式是摘編,即從已有的出版物上摘錄文章進行轉載,文摘編輯日常要進行大量的閲讀,從中選稿,而這也衍生出了一個特殊的羣體——文摘薦稿人。這些薦稿人平常也會進行大量的閲讀,把符合文摘雜誌的內容摘錄下來,發到對應的薦稿郵箱方便編輯選擇,如果薦稿被選中,薦稿人會收到薦稿費。這些薦稿人有的是出於個人興趣,有的是本職相關,有的乾脆就是其他文摘雜誌的編輯。一位受訪人説,他相熟的薦稿人裏,有一位監獄閲覽室的管理員,而另一個讓他記憶頗為深刻的薦稿人,是一位戒毒人員。某文摘雜誌的薦稿郵箱界面 / 受訪人提供薦稿人制度方便了編輯,提升了效率,久而久之很多編輯都不再自己選稿,一些文摘雜誌社甚至連徵訂報刊這一步都省了,全心全意培養自己的薦稿人。像《意林》的編輯就會加供稿人聯繫方式,給出選稿意見。紙媒日薄西山,工資食不果腹,誰也不願意為一份工作付出那麼多。當然薦稿人也同樣有一套降本增效的辦法,他們一稿多發,看中一篇文章羣發十幾二十家雜誌社。跟收益掛鈎之下,薦稿人們也有自己的計較,什麼樣的稿上得多就多發,什麼樣的稿上得少就少發。最後,尷尬的版權環境也給這個本不景氣的行業不斷加碼。理論上,文摘雜誌摘編文章擁有法定許可,多年前甚至可以先斬後奏——先用稿,再把稿費打給作協,等作者知道了已經生米煮成熟飯,只能去作協領錢。但當下逐漸複雜的著作權環境下,文摘雜誌的位置逐漸尷尬。一是大把的頭部作者因種種原因明確禁止轉載,二是版權環境太多灰色地帶——合作出版環境下,作品財產權一劈十幾瓣兒,哪些權益歸出版商,哪些權益歸出版社,哪些權益歸作者自己,越來越像一筆糊塗賬,更妄論有些作品是網絡或雜誌首發,版權拆個十幾瓣兒不止……此外還有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種種制約之下,無非兩種解決辦法:訴諸法務,或者回到舒適區,只用熟悉作者的稿子,畢竟有些職業捏造雞湯的作者專吃文摘這碗飯。“法定許可”的範疇隨着版權法的補增逐漸縮窄,文摘雜誌侵權案時有發生至此,一個完美的閉環形成,刊物的內容品質變成了唯一的犧牲品。3.向下兼容是一場無止盡的旅程全民閲讀時代過去後,從2008年開始,全國的報刊亭保有量飛速下降,曾經學校門口的小書店也逐漸倒閉,以至於今天“書店倒閉給錢就賣”甚至成了一些直播間的促銷手段。因為定位和價格,文摘雜誌一度十分依賴地銷,報刊亭和小書店的減少無異於卡脖子。除此之外,文摘雜誌的另一條銷路——火車站、長途汽運站書攤也隨着設施功能性整改和城市文明建設逐漸消失。現在書報攤的內容多少得帶點教輔,平均還都得有隻貓才能攬客/某地文化市場的書報攤(左)和三里屯報刊亭(右)以《讀者》為例,2004年—2007年,《讀者》月發行量達四千冊以上,連續數年拿下全國銷冠,2006年更是發行超一千萬。然而十餘年後,2018年上半年,讀者集團被曝應付職工工資比去年同期減少82.66%。千帆競渡的後半程是艱難求生。市場縮減,紙價上漲,廣告變少……為應對銷量危機,各家八仙過海,除了統一操作漲價外,讀者集團嘗試過進軍數碼行業,投資影視劇和房地產,讀者傳媒上市後更是試圖募集資金重建龐大帝國,效果肉眼可見;《青年文摘》依賴其部委嫡系的身份做語文範本和校園宣講,變現能力未知;《意林》在新媒體時代前搶先一步下場,但時至今日也只能靠搬家來降本增效……其他發行量更為捉襟見肘的雜誌更是改版的改版,停刊的停刊。押題高考作文已經變成了這三年每年的固定動作,疑似變成了核心功能文摘雜誌如今的困境,究竟是誰的問題?是毒雞湯抵不過優質內容,羣眾的眼睛雪亮;還是內容跟不上時代,老土而不自知;抑或是傳統媒體跟不上時代速度,同質化嚴重,在流量時代落伍……在我看來,這場對於文摘的攻訐,本質上是一種期待的錯位。當下的流量密碼是我本位的宏大主流敍事,然而這些雜誌卻幾十年如一日地抱着自己發家時的“法寶”過日子,試圖在當今依然灌輸一些良莠不齊的啓蒙型內容。文摘雜誌當年的輝煌迷了所有人的眼,讓內容管理者沉迷吃老本,也讓它在一些自詡正統的讀者的眼裏帶上了光環。當一個普通的大眾文化產品被迫負擔起大眾對主流媒體的期待,場面無異於讓炊事班上前線指揮作戰。而回頭一想,近年來評分瘋漲的當年神劇,不也是那個揮舞着鍋鏟的士官麼?當曾經的底線變成上限,當曾經的“不得已而為之”被時間賦予責任,這不是一場笑話還能是什麼?文摘雜誌的存在是因為思想上的荒蕪,它的本質是一種對信息的碎片化整合,是一種文化快餐。而流媒體如此發達,營養過剩的現在,是否還需要當年鬧饑荒時的那口碴子粥?沒人知道。只是快餐終會被快餐打敗,下沉定位會遭遇更下沉的後來者,人類的文化根本經不起向下挖掘,而向下兼容更是一場無止盡的旅程。八卦、段子、邊角料……古往今來都是觸發情緒開關的內容更吸引眼球。不止文摘,幾乎所有類型的雜誌在一段時間內都走過類似路線——《故事會》上市長非禮女服務員,《少年文藝》裏忘年交鄰居大叔強暴女學生,《兒童文學》裏小學女生愛上男語文老師……更妄論《知音》之類在本就在這個領域裏深耕的品類。然而當時,它們十分正當且正常地出現在學校的閲覽室,少年宮的書報欄,甚至家長的訂閲目錄裏,沒有人覺得這些內容有什麼不對。這不是因為時人麻木而鈍感,這份不在乎的背後,是一種時代賦予的鬆弛感,一種社會性的“寬容”——即便是假的,即便是錯的,看一看又何妨?看一些自己想看的東西,得到一些自認為正確的生活答案,對他們來説足夠了。人們對於這些文摘雜誌的濾鏡,也大多來自這些文章內容曾帶來的情緒——新奇、感動、憤怒、感慨,或是其他。所謂正確在不同的時代並不相通,主流市場帶來的安逸也並不能長久,曾經的優點變成了當下的缺點,曾經的受眾如今在輿論場上衝鋒。世紀初的陳詞濫調放在當下必然是冒犯的,畢竟如今有人看見外國人就想打,看見日本小孩就想掐死。“面對新的讀者,感到陌生和思想上的距離。”《青年文摘》初代責編的這句話,像一句語讖,貫穿了幾代文摘編輯的職業生涯。因文摘雜誌舊文引發的這場笑話,深究之下會同當前許多問題一樣,聚焦在一個相似的點上——何用當朝的劍斬前朝的官。畢竟,如果這些雜誌十年如一日,那比起追問它為什麼不進步,更該設問的一個點大概是:曾經的人們,為什麼沒有追究的心情;而現在,他們為什麼又願意去追究了?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