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不了休的韓國人，70歲還在打零工_風聞

鳳凰週刊

2024年09月24日 18:06:15 來自北京市

作者｜饃王

韓國老年人，正成為職場的中流砥柱。

今年上半年，韓國70歲以上老人就業率突破30%，超越大學應屆畢業生，成為了韓國所有年齡段中就業增速最快的羣體。

上週，韓國統計廳公佈最新統計數據：

今年二季度，韓國65歲以上老人就業人數月均達394萬人。

35年來，第一次超過了青年（15-29歲）就業人數。

韓國政府運營的就業信息網站“Worknet”在2023年一共刊登了來自全國各地的477.6萬餘條求職信息。

其中有96萬條來自60歲及以上人羣，佔求職信息總數的20%。

韓國首爾舉行的線下“銀髮招聘會”裏，為爭奪1000多個保安、保潔、服務員和快遞員的崗位。

有數萬名老人到場諮詢，將現場圍堵得水泄不通。

這種“倒反天罡”的現象，讓所有人震驚不已。

為什麼韓國老人這麼熱愛工作？

難道他們在頤養天年的年紀，還想着要為社會作貢獻？

壓力山大的韓國養老金體系

韓國老人的日子，其實過得並不好。

根據2020年世界經合組織（OECD）的統計，韓國66歲以上老年人口貧困率為40.4%，是經合組織成員國平均貧困水平的近3倍。

在這些66歲以上的老人中，只有不到一半(46%)的人領取到了退休金。而那些領取到退休金的老人，85%每月領取的份額不到50萬韓元，約合2620人民幣。

而據韓國統計局調查，退休後可以維持生活的每月費用需要約124萬韓元（約合人民幣6630元），想達成較為適度的月生活費則需要177萬韓元（約合人民幣9460元）。

韓國老人們實際到手的養老金，不足滿足基本生活條件的一半。

為什麼韓國的養老系統，會允許這樣嚴重的貧困問題出現呢？

人們不知道的是，看起來如此拉垮的韓國養老體系，其實已經很努力了。

韓國的養老金結構，不僅有着“三足鼎立”的合理結構，還有着在世界範圍內都排名靠前的體量。

韓國的養老金體系，主要由三部分組成：

面向全部國民的“公共養老金”、面向從企業退休僱員的“職業養老金”、可以自願加入的“個人養老金計劃”。

其中，1994年才建立起的“個人養老金計劃”機構“國民養老金（NPF）”，在專業投資管理團隊和審計機構的運營之下，積極進行外匯儲備，多樣化理財。

如今，它已然成長為全球第三大主權養老基金，規模僅次於日本和挪威。

除此之外，韓國的養老金的總儲備規模，也是相當可觀。

在衡量一個國家養老體系優秀與否時，“養老金佔GDP比重”是最重要的一個模型。

一般來説，養老金佔GDP的比重越大的國家，養老體系構建越早，已經存儲下來的養老金規模越大。

老人的待遇就會越好。

上圖是韓國近年來的“養老金佔GDP比重”。

可以看到，在2021年，這個比重就已經達到75%以上。

放眼世界範圍，都可以算是優秀水平。

可是，如此成熟的養老金體系，還是被韓國山崩海嘯般的老齡化，以及超級低下的出生率一起，拖了後腿。

2021年，韓國65歲以上人口比例佔16.65%，略微低於美國高於澳大利亞，只比老齡化大國瑞士低3%左右。

可相對的，美國、澳大利亞和瑞士，這三個和韓國老齡化程度不相上下的國家，養老金佔GDP比重全部在160%以上。

反觀韓國的75%，真有點風中殘燭的意思了。

在所有發達國家中，韓國是最晚才建立起養老體系的。

而且直到1999年，繳納養老金才成為韓國的強制性政策。

這種落後，既讓韓國的養老金儲存基礎較為薄弱，也讓那些1999年前沒有自願繳納養老金的人民，產生了巨大的養老隱患。

空有高福利國家同樣的老齡化問題，卻沒有他們的養老金儲備水平。

產生的問題，只能由個體買單。

然而，韓國老人面對的困境還不止這些。

老年與青年，最尖鋭的矛盾

在韓國，大多數老人面臨的第一個困境，是明明還沒到領退休金的年限，自己卻先失業了。

在韓國的公司和企業，存在一種奇怪的現象：

員工到達45-55歲的時候，職場通常會開始鼓勵他們“自願退休”。

據韓國媒體報道，從2022年開始，樂天免税店、樂天超市、LG電子旗下門店“LG Best Shop”等企業，都在推行“自願退休”制度。

韓國五大銀行在過去一年中，有近2400人以“自願退休”的方式離崗。

為了促成員工自願退休，一些公司還提供了補助和福利。

韓國造船巨頭HMM就曾表示，為鼓勵員工申請“自願退休”，將對工齡已滿10年的員工，提供相當於2年年薪的退休補助金，併為他們的子女提供學費補助。

近年來的韓國，流行着這樣一句諺語：

在45歲退休，是光榮退場。

在56歲退休，是工資竊賊。

對那些到了“自願退休”年齡，卻沒有立刻離開原先的工作的職員，職場的管理層從來不會手下留情。

他們甚至不惜使用欺騙，甚至偽造合同的方式，先讓老人離開，再拒絕提供補償。

韓國最大的論壇上，就有很多人被公司欺騙離職後，不得不去維權、求助網友。

他們能盡的最大努力，就是祈禱維權能得到一個好結果。

説到底，韓國近年來如此推崇提前退休政策的原因，和經濟環境有關。

受人口持續下跌等種種因素影響，韓國總體經濟活力不足，進入下行階段。

沒有國家補助的企業，可以説是步履維艱。

在這些企業中身居高位的老員工，拿着更高水平的薪資，而工作產生收益的效率，或許還不如某個初入職場、幹勁十足的年輕人。

所謂榮譽退休，則正是企業節省成本、優化人員結構的裁員説辭罷了。

於是，這些被年輕人淘汰掉的老員工，只能灰溜溜地進入“銀髮市場”，尋求人生的第二個職業階段。

除了被職場排擠之外，整個韓國社會，也瀰漫着濃厚的厭老氛圍。

韓國職場等級制度森嚴，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

在職場，哪怕已經是世界冠軍，仍要為前輩選手做飯刷碗，畢恭畢敬地伺候。

而如今，積怨已久的韓國年輕人，開始“整頓職場”了。

在韓國社交媒體上，年輕人漸漸一改曾經尊敬的態度，對前輩和上司毫不收斂地口誅筆伐。

職場論壇上，許多一開始討論工作事宜的帖子，到最後，都會演變成公司年輕人對年長上司一邊倒的情緒宣泄和炮轟

再反觀那些被職場欺凌的老員工求助帖下面。

都是勸他“再忍忍，馬上就退休了”的同病相憐的同輩們。

韓國年輕人和老年人的矛盾，也發生在職場之外的地方。

由於生育率持續下降，韓國勞動年齡人口大幅減少。

而為了保證養老系統能繼續撫養老人，正在工作的年輕人們不得繳納比從前更大比例的“國民養老基金”。

事實上，韓國的養老基金的強制徵集比例，從1998年啓動國民養老金計劃之後，就一直在上升。

1998年，養老基金由企業繳1.5%，僱員自己繳1.5%。而到2007年，總繳納率已經提高到15.85%，個人繳納部分高達9%。

相當於每個月發下工資後，十分之一的錢，就要被強行拿走，去撫養素不相識的老人。

這筆不可忽視的支出，也讓很多年輕人對老年人羣體產生出遙遠的怨念。

去年，在首爾的一家咖啡館中，一位老人在店內享受咖啡時，因為停留時間過長，而被店主遞上了一張小紙條。

紙條上寫着：如果你繼續坐着不走，年輕人就不會再來我的店了。

屬於老年人的黃昏，還要熬多久？

在“自願退休”的潛規則政策之下，迷茫的韓國人在50歲被趕出職場。

於是，韓國銀髮就業市場繁榮的根本原因出現了：

韓國政府既定的養老金領取年份，是從61歲開始的，這個數字在2033年後會逐年提高到65歲。

這就導致了從被迫“主動退休”到領取養老金，中間約有約10年的收入真空期。

許多人在職時養成的消費習慣還沒有改變，收入卻已經消失。

一旦對自願退休後的資金規劃有誤，老年人很快就會發現，還沒等到養老金，自己已經要餓肚子了。

他們不得不重出江湖，繼續找工作來維持生計。

好消息是，韓國主流職場雖然不再歡迎他們，但由於生育率暴跌而缺乏勞動力的零工行業和小微企業，對他們敞開了大門。

日本NHK電視台，曾推出過一檔隨拍韓國老人再就業的紀錄片。

片中的主角之一金玄重已經60歲，在退休前，他在銀行擔任管理崗，月收入約為480多萬韓元（約合人民幣24000元）。

而在紀錄片中，退休後的他為了爭取一個月薪80萬韓元（約合人民幣4300元人民）的快遞崗位，甚至在招聘會現場擼起了袖子，把自己胳膊上的肌肉展示給工作人員看。

紀錄片中，更多人沒有金玄重的體面與運氣。

71歲的樸宰耀，已經當了4年的快遞員，他平均每天需要投放100多個快遞包裹，每週至少工作3天。

為了省去路費，他每天用65歲老人可以免費乘地鐵的權利，乘地鐵把快遞送到各家各户。

在忍受自身的貧困之外，韓國老人們通常還有一整個家需要操心。

在韓國，人們把既沒有工作也沒在求職的人們，稱為“袋鼠族”。

2023年6月的調查顯示，韓國20至39歲的“袋鼠族”人口高達61.3萬，在這些青年人中，與父母一起生活的人約佔七成，達42.8萬人。

佔比一半以上。

這些“袋鼠族”不僅衣食住行完全依靠父母負責，甚至還會定期和朋友旅遊，娛樂，源源不斷地製造開銷。

◎ 一家咖啡店門口寫着“禁止60歲以上老人入內”

而在啃老族的另一面，則是“不被贍養”的孤獨老人。

根據2019年韓國衞生社會研究院的調查，只有23%的韓國人認為子女應該贍養父母。絕大部分韓國年輕人工作獨立後，不會資助父母生活，甚至對於父母的突發情況，也不覺得和自己有關。

那些滿心以為可以得到子女幫助的老人，在沒有商量的情況下就被拋棄，養老準備並不充分的他們，只能在孤獨和貧困的雙重撕裂下，度過悲傷的晚年。

於是，在各方面承受巨大壓力的韓國老人們，普遍存在心理健康問題。

抑鬱甚至自殺，已成為他們的生活常態。

韓國濟州島的“Jembonei”旅館的老闆，決定不再接待 39 歲以上的遊客。

接受採訪時，他表示，這一決定“令人痛苦”，但想把生意繼續做下去，這種做法不可避免。

他沒法將年輕顧客與老年人混在擁有三間宿舍式房間裏，這會給年輕顧客帶來困擾。

◎ 旅館禁止49歲以上老人入內

人一旦老去，就很難決定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事。

即使身處惡劣的環境裏，老人們也很難憑自己的力量改變處境。

沒有人在意，沒有人理睬，雖然還在生活着，卻已經被世界當作不存在。

這正是韓國老年人面臨的“慢性痛苦”。

社會學家托馬斯·R.克拉森在他的《老齡化的老虎：韓國的退休困境》中推斷：依照現在的老齡化速度看，韓國的養老金庫存預計在2044年產生赤字，到2055年就會全部用完。

或許，對於韓國的老人來説，現在已經是最好的時候了。

作者 饃王 ｜ 編輯 閆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