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歲的上海土著病人,給我發來了他的自拍照_風聞
我想逗乐这个闷闷的世界-搞笑博主、医生-愿世界更欢乐1小时前
當老史給我發來他自拍照的時候,我本能地一陣胃痙攣。這是我第一次收到一個八十歲老漢發來的自拍照。

當我開始懷疑這老漢有些不正常的時候,他繼續發來了消息。
“王醫生,我臉上的腫消了一些了,感謝你的關心。”
我內心一陣愧疚。
其實,我挺對不起老史的,是我讓他開的刀,結果到現在術後快兩個星期了,肺漏氣還是沒好,皮下氣腫也很厲害。
每當老史搖頭嘆氣説早知道不開刀的時候,我就很內疚。也許是看出了我的內疚,老史總會對我説:“王醫生,是我對不起你,老骨頭了,康復不了。”
他這一説,我更慚愧了。
老史是我在普通門診遇到的病人,右上肺一個接近2公分的混雜磨玻璃結節,實性成分也超過了5mm。從CT影像上看,是一個典型的浸潤性腺癌的表現,也符合手術指徵了。
“老爺子,你這要開刀了。”我建議到。
“不開不開,一把年紀了,不要開了,隨他去吧。”
我看了看電腦,顯示八十三歲,確實高齡了。但我們八十歲老人開的不少,要是個純磨玻璃結節就算了,繼續隨訪好了。但這明顯是個浸潤性的腺癌,而且估計是早期的,又有磨玻璃成分,手術效果很好,基本不太會復發。
“你這個是早期肺癌,開掉就好了。現在都長壽了,手術做好了,活到90歲沒問題。”我苦口婆心地勸導。
“誒,又是肺癌啊。。。我老伴就是肺癌,都晚期了,就在你們醫院治療呢,化療+免疫治療,用得那個什麼博利珠單抗。”
我驚異於他的專業,這老爺子一看就文化程度很高。
“老爺子,你是文化人吧?免疫藥物名稱都説得這麼準呢。”
“呵呵,60年代的大學生,海事大學的。算了算了,不提也罷。”老爺子擺擺手。
我瞬間充滿了敬意,60年代的大學生哦,那含金量不是現在能比的。
“那你孩子呢?我跟你孩子説。”
“孩子?孩子。。。”老爺子神色突然暗淡下來,似乎觸及了他什麼傷心的往事。
“孩子啊,當年跟你一樣,也是學的醫,上海醫學院的學生,後來進了X山醫院。現在在美國,紐約大學醫學院的教授。”説到孩子,老史的眼神裏有了光,但很快又滅了。
“他還回來麼?”我知道有很多上海人千辛萬苦把孩子送出國,結果卻回不來,落得自己和老闆孤苦無依。
“不回來了。。。不回來了。。。”
“我還是建議你手術,這樣吧,我先把檢查給你開一下,你先去做。另外,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的家人可以幫忙照顧你。”我對他説道,做出了最後的勸解。
過了一段時間,我已經忘了這位老人。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收到一條短信。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收到別人發來的短信了,現在的短信基本上都是驗證碼接收器。
仔細一看,滿滿當當三百個字。
是老史發來的。

我驚異於一個八十三歲的老人,文筆竟然如此嫺熟,對專業詞彙的掌握也十分準確,這麼多字竟然一個錯別字都沒有,文末還極其禮貌。
我趕忙給老爺子打電話過去,詳細説明了手術方式。告訴他現在都是單孔胸腔鏡微創手術,而且他的情況只需要做一個肺段切除就可以了,不會影響很多的肺功能,他三個月前的頸椎手術影響也不大。
老爺子回了一句,“好的,王醫生,我信任你。”就這一句,我覺得心裏暖暖的。
我按照流程把老爺子收入院,談話簽字的是他的侄女。老伴也過來了,是個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的小老太。我終於理解老史的擔憂了,沒人能照顧他,他才是這個家的頂樑柱。
我們給老史排了手術,主任主刀,手術很順利,結節也切掉了。術後,老史病牀旁邊陪牀的既不是他的老伴,也不是他的侄女,而是一個陌生的護工。
“王醫生,我啥時候能出院呢?”
“順利的話,三天就可以了。不順利的話,就不知道要多久了。”
一語成讖。
老史由於切的是肺尖的聯合亞段,創面比較大,再加上年齡大了肺的質量比較差,出現了肺漏氣,而且一直康復不了。
三天過去了,還在漏氣。
一週過去了,還在漏氣。
我都不好意思去查房看他了,“老史啊,你要多吃多咳嗽,一天吃四個雞蛋白,讓肺早點長好。”
“王醫生啊,都怪我,給你們添麻煩了,這麼久還出不了院。”
“你説的啥話,這都是正常的併發症,沒事的,會長好的。”
拍了個片子,肺張得還可以,就是漏氣。
“打一點粘連劑。”主任下了醫囑。
一針粘連劑打進胸腔,老史疼得吱哇亂叫,但還是強忍着疼痛。第二天,我們滿懷期待——
結果還是有漏氣,老史的眼神失望極了。
“王醫生,我能不能回家?”
“不行啊,你這還沒好,怎麼能回家呢?”
“我在這裏睡不好呀,我已經好幾天沒睡着了,老伴在家裏也沒人照顧。我家就在附近,有事了我來找你。”
我看着他惺忪的眼睛和周圍的黑眼圈,心裏泛起一陣不忍。彙報了主任之後,主任同意了。
我再三叮囑老史注意事項,回家要多吃、注意休息,水封瓶一定不能倒。自己觀察水封瓶漏氣情況,不漏氣了就回來找我拔管。如果還漏氣,每隔幾天也要來找我。
這才有了那天老史發我的自拍照,他發過來的視頻裏漏氣還是很嚴重。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來醫院吧,老史。”我對他説道。
“好。”他回道,這是對我的信任。
老史去急診拍了個片子,肺癟下去了三分之一,不僅漏氣,而且肺復張也更差了。
“換管子!”我突然想到,上次就是有個病人漏氣怎麼就是不好,肺復張也越來越差,主任説可能是粗的胸管和周圍胸壁之間的漏氣,要拔掉粗管子,重新放一個細管子,這樣肺才能復張。
我來到急診,看到了老史。他的臉色更差了,虛弱且蒼白。一手拄着枴杖,一手拖着個老人買菜用的那種小拉車,裏面放着水封瓶。
“老史,你要重新放一根管子。”我對他説道。
“啊?又要操作啊,不會越來越厲害吧。明天我老伴還要來化療,我不能再出事,我要去陪她,她搞不定的。”
我又心疼又難受,也完全理解他的擔心,正常人手術做了這麼久還好不了都會質疑醫生的。
“你相信我麼?相信我就放。”我堅定地對他説。
“好的,王醫生,我相信你。”他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替他交費、付款、聯繫護士,準備水封瓶、穿刺包、消毒的東西。沒人幫忙,我一個人給他在第二肋間鎖骨中線放了新的引流管,拔掉了粗的胸管,又縫合了傷口,換了新的水封瓶。
整個過程,老史一聲不吭。
放完細管子之後,效果立竿見影,瓶子裏的漏氣明顯減少了,只有咳嗽的時候才有氣泡冒出。就是管子周圍的漏氣!我賭對了!
“老爺子,好了,估計過幾天就可以拔管子了。”
“太好了,王醫生。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我高興極了,“你也很厲害,一點沒喊痛,老爺子。”
“嗨,原來做遠洋船長,經歷地多了,這點事不算什麼。”
“啊!Captain,敬禮!”我笑着,給他敬了個禮,老史會心一笑,也回了個禮。
過了幾天,老史來找我,複查片子,肺完全復張了,也不漏氣了,給他拔掉管子。
“謝謝王醫生,這下我解放了,我要去陪老伴化療了。”
“不客氣,你要保重啊。”我擺了擺手,看着他拄着枴杖,一步一步地走了。
這個給我發“自拍”的上海土著老大爺,這輩子估計都忘不了了,是他告訴我病人的信任有多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