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男性被家暴:為了面子,我不敢求助_風聞
心之龙城飞将-13分钟前
十點人物誌2024年09月25日 19:50:380人蔘與0評論
採訪、撰文 | 張焱
編輯|燈燈
十點人物誌原創
全國婦聯發佈的一項最新數據顯示,22.9%的女性和19.9%的男性都曾遭受過家暴。
令人意外的是,男女遭受家庭暴力的比例相差並不大,但在過往被報道的家暴事件中,卻鮮少看到男性受害者的身影。
受男性尊嚴、“家醜不可外揚”等傳統觀念影響,大多數男性在遭受家暴後會選擇忍氣吞聲,很少向外界求助。紅星新聞曾報道,瀋陽有一家專門為男性設立的家暴庇護所,開設五年沒有一人入住。
在東北,女性地位普遍較高。一份700多人的瀋陽市男性抽樣調查顯示,約有20%的瀋陽男性在家庭中遭遇過謾罵和毆打,超過65%的男性稱遭遇過包括經濟暴力在內的家庭冷暴力。
今年37歲的邵英華(化名)是瀋陽本地人,妻子於然(化名)性格強勢,脾氣暴躁,在兩人十年的婚姻生活中,於然一直處於主導地位,屢屢對邵英華實施家暴。從經濟管控,到語言侮辱,再到身體傷害,邵英華對於然的暴力行為一再退讓,身心均遭受重創,卻始終沒敢提出離婚,也不曾向外界披露於然的暴力行徑。
被家暴的男性在害怕什麼?他們有哪些無法言説的困境?
以下根據邵英華的口述內容整理完成。

幸福婚姻背後的真相
房間大約有十三四平,兩張單人牀,牀上鋪着藍色條紋牀單,牀旁邊是兩個牀頭櫃,房間裏有空調。在工作人員的引領下,邵英華走進了這所設立在瀋陽的全國唯一一所男性家暴庇護所。
隨後,工作人員還帶他參觀了庇護所的心理訪談室、音樂放鬆室和最具特色的宣泄室。
在宣泄室裏,邵英華看到兩個“男性”宣泄人偶(供求助人捶打,發泄怨氣),左側的人偶留着寸頭,戴黑墨鏡,居然和自己有幾分相似,這種巧合讓邵英華有些哭笑不得。
工作人員向邵英華介紹,只要辦理入住手續,就可以申請長達十天的免費食宿。
在前台辦理手續時,邵英華猶豫了。剛才參觀宿舍,他發現所有宿舍都是空的。在東北男人心裏,面子是第一位的,而這種共性在邵英華身上也不例外。

瀋陽的家暴庇護所/圖源網絡
最終,他向工作人員隨便找了個藉口,從庇護所落荒而逃。“只要不住進庇護所,就不算被家暴,只是夫妻矛盾。”邵英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是他最後的倔強。
邵英華的婚姻,從表面上看是讓人羨慕的。
他和妻子於然都在銀行工作,邵英華在信貸科,於然在出納科。兩人結婚十年,有房有車,還有一個八歲的兒子,孩子是被雙方父母帶大的,沒讓他們操過心,他們具備大多數幸福家庭的硬件。
於然高挑漂亮,是銀行的“行花”。不光多才多藝,業務能力也強,每年的業務考核都是行裏第一,還拿過幾次省裏第一。
相識之初,邵英華就發現於然的性格很強勢,但他覺得於然強勢是應該的,因為她確實比自己優秀。
於然是獨生女,父母是銀行老員工,而邵英華的父母是農民,他是標準的“鳳凰男”,他自覺能配得上於然的只有身高。
邵英華和於然是自由戀愛,談戀愛的時候,邵英華還只是行長的司機。於然拒絕了很多優質男士,包括幾個分行長的公子和業務部主任的兒子,最終選擇嫁給邵英華,讓他多少有些受寵若驚。
邵英華曾多次詢問於然為什麼會選擇他,於然總是開玩笑似的回答:“柿子要撿軟的捏。”
邵英華多次追問,於然才表示,她覺得邵英華性格好,安分守己,體貼入微,和這樣的人在一起可以減少婚姻中的消耗,讓她保持完整的自我。
一開始,邵英華還覺得於然是在誇獎他的優點,結婚年頭多了,他才逐漸意識到,於然在走進婚姻時很清醒,她深知自己任性、暴躁,伺候不了位高權重的公子哥,選擇“下嫁”邵英華,不但會使男方在心理上“臣服”,公婆也會更加重視,這樣一來,便坐穩了家中“女王”的位置。

經濟管控,家暴的第一步
於然對邵英華的父母很好。
兩人結婚後,邵英華的父母仍在郊區租房生活,於然便對邵英華説:“不能我們住新房,讓公婆租房住。”
她很快在郊區為公婆買了一套近兩百平的四合院。怕老兩口住着不踏實,辦房本的時候,於然堅持寫了邵英華父母的名字。
從那時開始,公婆便把於然當成女兒看待,比對邵英華都好。以至於後來,當邵英華向父母哭訴於然家暴他,老兩口根本不相信,邵英華的父親甚至説:“我就不信那麼好的孩子能欺負你,你要是敢提離婚,我打斷你一條腿。”邵英華有苦難言。

於然和邵英華的結婚照
於然對邵英華的暴力是從經濟掌控開始的。
結婚初,邵英華便主動上交了自己的工資卡,他覺得這是信任的基礎,更何況他的父母經常教育他:“虧妻者百財不入。”
於然每個月會給邵英華五百塊零花錢,但這點兒錢根本不夠用,給車加幾次油、買一條煙就沒了。偶爾想和朋友出去聚一聚或者遇到意外狀況,邵英華都捉襟見肘。本指望行裏的獎金和加班費可以彌補一下虧空,可於然在出納科,行裏一發補助,於然便將兩人的獎金直接領走了。
邵英華覺得有點兒憋屈,向於然申請能不能多發點兒零用錢。
於然拒絕了:“等以後有了孩子,會是很大一筆開銷,從孩子出生到大學畢業至少需要一百多萬。再説,等父母老了也要我們幫襯,如果我們現在大手大腳,沒有規劃,以後怎麼辦?”
邵英華最怕於然提“幫襯”兩個字,因為需要“幫襯”的恐怕只有他的父母。於是,邵英華只能沉默着走進廚房,轉頭看看於然新做的鑲鑽美甲,至少要一兩百塊,邵英華的心裏感覺很不平衡,但又不好報怨妻子“雙標”,只能忍耐。
邵英華會修車,他偶爾會在節假日去朋友的車行幫忙,手頭終於有了一筆小錢。
但邵英華的小金庫很快暴露了。
有一次,行裏組織去海南旅遊,邵英華回來時給於然帶了一條珍珠項鍊。於然問他哪來那麼多錢,邵英華如實彙報。於然沒有指責邵英華私藏小金庫,而是平靜地説:“既然你能自力更生,我每個月就不給你零用錢了,再給兒子存個教育基金。”
邵英華想反駁,可又不知道從何説起,為了息事寧人,只能閉嘴。

被忽視的語言暴力
於然對邵英華經濟管控不到兩年,又晉級為語言暴力。
於然懷孕的第二個月,對邵英華説:“你不能一輩子做行長的小跟班,工作時間不固定,每天隨叫隨到,還沒前途。等孩子長大了,別的同學問:‘你爸是幹啥的?’孩子説,‘我爸是司機’會讓人瞧不起的,我想把你調到信貸科。”
於然的姑姑是總行的副行長,憑着這層關係,沒出三個月,邵英華真的被調到了信貸科。
工作調動之後,邵英華不但漲了工資,在時間上也自由多了,下班後的時間,他都用來在家照顧懷孕的於然。
於然孕期反應大,孕吐嚴重,口味還特別刁鑽。凌晨想吃螺螄粉、冰淇淋是常有的事,這些邵英華都可以無條件滿足,但於然愈發刁鑽的脾氣也令他很頭疼。
一件事不合於然的心意,哪怕是芝麻大的小事,邵英華都會迎來劈頭蓋臉一頓罵。忘記於然孕吐,用了有香味的洗面奶要捱罵;尿尿時沒掀馬桶圈捱罵;毛巾沒擺正捱罵;牙膏從中間擠捱罵;紙抽分割線撕裂了捱罵……
從一開始的“能不能長點兒記性”到“你離開我什麼也不是”;從“一個大男人自己媳婦都伺候不好”到“你吃軟飯吃習慣啦”,於然的用詞越來越刺耳。
雖然聽着扎心,但邵英覺得於然正懷着孩子,受孕激素影響,可能會口不擇言,罵幾句又能怎麼樣?他統統忍了下來。
邵華英並沒有意識到,於然經常性的謾罵實質上是一種精神PUA。
在於然口中,邵英華是一無是處,依附妻子的無腦男。漸漸地,連邵英華自己都認為,家是媳婦給的,工作是媳婦調的,父母是媳婦幫襯的,他真的像於然説的那樣,是個“立不起來的無用男”。邵英華越來越軟弱怕事,什麼事都要向於然請示,哪怕是想買個西瓜,也要打電話徵求妻子的意見。

在屈辱中忍耐
孩子出生後,於然對邵英華的精神控制開始升級為懲罰式的“冷暴力管控”——不聽話,就冷藏。
到信貸科工作幾年後,隨着職位升遷,邵英華的應酬多了起來,偶爾回家晚了,於然就給他臉色看,甚至把他關在門外。邵英華也厭倦了於然對他的管控,開始“忤逆”於然。有時候,他即使按時下班,也會在車裏坐一會兒,抽支煙再上樓。

邵英華和朋友聚會
這個時期,邵英華仍然沒有意識到於然的經濟掌控、語言暴力、人格貶低、精神控制是“家暴”,他只是覺得日子過得彆扭,心裏不舒坦,但又挑不出妻子的具體毛病。
有一次,邵英華陪客户應酬,回家已經是凌晨了,他怕打擾於然,偷偷溜到次卧休息。半夜,邵英華覺得口很渴,當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突然看到於然穿着白色睡衣,披頭散髮站在他牀邊,邵英華大叫一聲,從睡夢中驚醒。
這時,於然突然開口了:“你整天不回家,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邵英華無奈:“大半夜不睡覺,你胡思亂想什麼?”
“生完孩子我胖了三十多斤,臉上還長了斑,最近一段時間,你回家越來越晚,還敢頂嘴了,我老聞到你衣服上有香水味兒。”於然説。
“哪有什麼香水味呀?你別無理取鬧好不好?”邵英華不耐煩地説。
於然盯着邵英華看了一會兒,轉身離開了。從這天起,於然開始和邵英華冷戰。
於然的冷戰不僅是不説話那麼簡單,而是真的把邵英華當空氣。邵英華從來沒見過這麼能冷戰的女人,無論怎麼討好她,哪怕放下男人的尊嚴跪地求饒,她就是不理睬。
在家裏,於然只和兒子説話,邵英華插嘴,會被直接過濾掉。於然帶着孩子回孃家吃飯,晚上十點多了,邵英華給她打電話不接,邵英華打給丈母孃才知道,晚上母子倆不回家了。
兩個人冷戰最長的時間是一個半月,那段時間,於然甚至刪除了邵英華的微信,拉黑了電話。兩個人住在一個屋檐下,各幹各的,各吃各的,各住各的,家成了監獄,讓人窒息。
邵英華不記得自己認了多少次錯,寫了多少回保證書,最後去求助丈母孃,於然才終於鬆了口。

邵英華寫給於然的保證書
丈母孃勸邵英華:“孩子,你多擔待,讓她贏吧,她心不順,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我這當媽的也不是她對手。”
冷戰之後,於然覺得收效甚微,邵英華“死豬不怕開水燙”,起不到什麼警示作用,還不如有仇馬上就報。
於是,於然開始頻繁對邵英華動手,生理期不舒服打、在外面受了委屈打、兒子考試不理想打,邵英華被於然收拾到徹底失去反抗能力。
為了家庭和睦,邵英華一直忍耐着,兒子有樣學樣,也跟着於然一起欺負邵英華,母子倆甚至在邵英華午睡時,將十多個冰袋塞進他的衣服。
邵英華跑到衞生間,把冰袋取出來,聽到母子倆在外面笑,還聽到兒子用稚嫩的聲音説:“爸爸是個大廢物。”邵英華坐在馬桶蓋上哭了。
一個大男人,混到這份兒上,卻無處訴苦。和老人説,怕他們擔心,和朋友説,怕被笑話。邵英華撐不住的時候,偷偷撥打過婦聯的“熱線”,只是想得到點兒不偏不倚的關懷。
接電話的李大姐告訴邵英華,這沒什麼丟人的。
近兩年來,有三分之一的求助電話來自男性,不只東北男性,全國各地的男性在家庭中遭遇暴力的情況越來越普遍。可聊了半個多小時,大姐除了讓邵英華好好和媳婦溝通,也給不出更好的建議。

反抗的後果
為了躲避妻子,邵英華開始頻繁以加班為藉口不回家。於然對邵英華的逃避心知肚明,暴力隨之升級,輕則撕咬抓撓掐,重則擀麪杖和“二踢腳”,邵英華不敢大聲喊,更不敢還手,只能求饒。
在東北,女性的地位普遍比較高。男孩從小就被教育要讓着女孩,長大後更是輕易不敢打女人。在東北,家暴的男性甚至會遭遇“社死”和“圍毆”。
邵英華最怕同事或者朋友找他出去喝酒,哪怕是夏天,他都不敢穿短袖,更別提光膀子了,因為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慘不忍睹,偶爾讓朋友看見了,只能解釋説,是自己家貓撓的。
面對於然的暴力,邵英華也試着反抗過,但事實證明,反抗只會帶來更慘烈的後果。
今年5月的一天,於然在廚房煮飯,邵英華進廚房説了一句,“你煮飯的時候能不能別搞那麼亂,你煮飯一個小時,我收拾廚房兩個小時。”沒想到,於然反手就用不鏽鋼盆敲在邵英華頭上,把邵英華打得眼冒金星。
兒子看不過去,對於然説:“媽媽,你怎麼老欺負我爸?”
於然那天氣兒不順,她想把兒子推出廚房,結果用力過猛,孩子絆倒了,後腦勺着地,“咚”地發出一聲巨響。
邵英華心疼孩子,對於然吼:“你拿我當出氣筒就算了,我一個大老爺們捱打就挨幾下吧,你怎麼能打孩子呢?”
於然火氣更大了,抓起盆又想砸邵英華,沒想到打空了,一個趔趄,大腿剮蹭到廚櫃邊緣,劃破了皮。
一看於然受傷,邵英華知道惹大禍了,趕緊逃出家門,但他無處可去——去父母家,父母不分青紅皂白站在於然這邊;去朋友家,不光打擾人家,還丟人;去旅店,身上那幾塊錢也只夠買早飯。他在手機上划着,突然就劃到了市裏的男性家暴庇護所,可真到了庇護所,又沒勇氣住進去。
邵英華正在躊躇,就收到於然發過來的照片,她拍了自己受傷的圖片,上面只寫着三個字:“你等着。”

於然發給邵英華的受傷照

充斥着暴力的婚姻,該何去何從?
邵英華不敢回家,又不可能永遠不回家,第二天下班,他在地下車庫呆了一個多小時,抽了幾支煙,才鼓起勇氣推開家門。
邵英華小心翼翼地向於然承認錯誤,於然還算正常,沒怎麼為難他。邵英華以為能逃過一劫,沒想到,睡到凌晨三點多,突然右小臂一陣劇痛,邵英華從睡夢中驚醒,他看到於然正舉着棒球棍,凶神惡煞地站在牀邊。
邵英華痛得滿地打滾,於然趕緊把他送到附屬醫院急診科,醫生問診時,邵英華不敢和醫生説是媳婦打的,只能説自己從樓上滾下去,摔的。
看着於然有些慌張的臉,有那麼一瞬間,邵英華動了報警的念頭。但很快,他打消了這個念頭。他不能報警,一是怕丟人;二是擔心沒辦法向兩個家庭交待,如果鬧得人盡皆知,他又怎麼處理衍生出來的諸多問題呢?
於然也意識到自己過分了,邵英華受傷之後,她悉心照顧,邵英華傷好之後,她對邵英華的態度也有所改變,但兩人之間的問題已經大到無法忽視。

邵英華在醫院
邵英華動了離婚的念頭,但考慮到於然背後有兩個家族撐腰,兩個人又在一個單位,如果自己提離婚,肯定會背上拋妻棄子的罵名,連社交圈都斷送了,所以一直猶豫着。
而於然似乎察覺了邵英華的想法,她擔心雙方老人發現“斷臂”事件,將邵英華受傷期間所有治療資料都扔進了垃圾桶,包括邵英華手機裏存的照片都偷偷刪除了。
在長期的家庭暴力下,邵英華覺得自己從身體到心理已經被擊垮了。他有時候會想,要是當初找個温柔的女人,不像於然這麼出色,也許能少受點兒罪。面對於然的暴力,他已經麻木。他甚至認為,自己已經混成要家庭地位沒地位、要錢沒錢、要能耐沒能耐的“廢物”了。

編者按
這不是一個“打是親、罵是愛”的故事,家庭成員之間以毆打、殘害、限制人身自由以及經常性謾罵、恐嚇等方式實施的身體、精神等侵害行為,都是家暴。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都有可能成為受害者。阻止家暴應該從不再忽視、容忍和原諒開始。
而邵英華和於然的婚姻應該何去何從,只能由他們自己選擇。
除特殊標註外,文中配圖均來自受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