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民 | 《里斯本丸沉沒》的“好哭”與“奴道”的大行其道_風聞
郭松民-昆仑策研究院高级研究员-昆仑策研究院高级研究员1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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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天,因為討論電影《里斯本丸沉沒》,引用了魯迅先生《電影的教訓》中,關於“白色兵們打仗”的一段**【點擊閲讀】**,其實在這篇短文中,還有一段也非常有趣。
先生寫道,“但還記得有一出給了感動的戲,好像是叫作《斬木誠》。一個大官蒙了不白之冤,非被殺不可了,他家裏有一個老家丁,面貌非常相像,便代他去‘伏法’。那悲壯的動作和歌聲,真打動了看客的心,使他們發見了自己的好模範……臨刑時候,主母照例的必須去‘抱頭大哭’,然而被他踢開了,雖在此時,名分也得嚴守,這是忠僕,義士,好人。”
查了一下相關資料,先生的確是記得不太真切,編輯也沒有盡職,所以把這出戏的名字寫錯了,應該叫《斬莫成》或《一捧雪》。
故事倒也簡單,説是明朝嘉靖間,蘇州人莫懷古,家中藏有傳家玉杯“一捧雪”。後莫懷古進京補官,權相嚴嵩之子嚴世蕃向莫懷古索要“一捧雪”。莫不願割愛,就做了一隻假杯送給嚴世蕃,事情敗露後不得不棄官逃走,投奔薊州總鎮戚繼光。但嚴世蕃要求戚繼光將莫懷古斬首送京的命令也到了,怎麼辦呢?恰好老僕人莫成長得和莫懷古很像,他主動願意代主受死,於是在戚繼光的配合下,演了一出李代桃僵的故事。
後面的故事就非常俗套了:莫懷古活下來了,兒子後來還考中了進士,不久嚴家壞了事,莫家也隨之“中興”,又發達起來了。
這出戏,看得我真是氣不打一出來,可謂集愚昧、荒唐、陰險的封建文化之大成。
首先,莫懷古並非由於為民請命而受到迫害的,他只是天性吝嗇,想做官又捨不得寶貝玩物而已;其次,他也並非有什麼未了的救國救民的大事,必須得活下來,他只是想活下來而已。
但,莫成還是替他“伏法”了。
在莫成看來,這是自己的主僕大義,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被愚弄、被利用,反而覺得終於獲得了被成全的機會,心中充滿了崇高感和悲壯感。
據記載,民國時代京劇名角馬連良就經常主演《一捧雪》,不知道魯迅先生看的《斬木誠》中的莫成,是不是馬連良演的?
但無論是不是,效果都非常好。先生的評價是:這是**“一出給了感動的戲”,“那悲壯的動作和歌聲,真打動了看客的心,使他們發見了自己的好模範……”**
魯迅真是無與倫比的犀利,一語道破了封建統治者和文人宣揚莫成這樣的人物的真實意圖:無非是要廣大的被統治者,做莫成這樣死心塌地,隨時願意替主子去死的忠僕罷了。
莫成這樣的人——當然他是封建文化的受害者——基本的心理特徵是:不僅清楚自己和主子的人格是不平等的,而且還認為這種不平等是一種神聖的“大義”,因此,自己可以死,但主子不能死,如果有機會為主子而死,則是一種無上榮耀。
莫成一想到這一點,就激動得渾身發抖——他進入了臣妾主義的價值體系,他找到了自己的角色,他完全找到了感覺。
在漫長的封建時代,莫成這樣的人物,應該説是真實存在的,並且數量不少,而另一個比較著名的人物,自然就是《紅樓夢》中的焦大了。
焦大是寧國府的老僕。從小跟寧國公賈演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裏把奄奄一息的主子背出來。沒有飯吃,他餓着肚子去偷東西給主子吃,沒有水喝,他把得來的半碗水給主子喝,自己喝馬尿。
焦大的心理結構,和莫成是完全相同的,即都認為主子的人格比自己更高貴,並對為主子獻身,充滿慷慨就義一般的豪情。
莫成、焦大的道德,無以名之,姑且名之為“奴道”罷,他們都是得道之人——得“奴道”之人。
02
晚近500年來,隨着西方殖民主義的全球擴張,一種新的“奴道”——即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有色人種”與作為殖民者的歐美白人之間的“奴道”, 也在很多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建立起來了。
這種“奴道”,對於西方在全球的統治地位當然是極為有利的,所以也被西方用各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無孔不入地宣揚。
在《電影的教訓》中,魯迅先生寫到:“當白色英雄探險非洲時,卻常有黑色的忠僕來給他開路,服役,拚命,替死,使主子安然的回家;待到他豫備第二次探險時,忠僕不可再得,便又記起了死者,臉色一沉,銀幕上就現出一個他記憶上的黑色的面貌。黃臉的看客也大抵在微光中把臉色一沉:他們被感動了。”
這部以“白色英雄”為主角的電影,無疑是在宣揚,做“白色英雄”的忠僕是值得的,替他去死,就更是一種幸福,因為這樣會被“白色英雄”懷念。而有着莫成、焦大這般“文化傳統”的“黃臉的看客”,不知不覺就着了人家的道。
從另一方面來説,那些得了“奴道”的人,也會被一種“獻身的激情”所支配,以做主子或“西方文明世界”眼中的“忠僕,義士,好人”為莫大榮耀,做出一些相當“感人”的事蹟來。
比如在表現美國南方奴隸主生活的長篇小説《飄》(即《亂世佳人》)中,就描繪了黑嬤嬤、大個子山姆這樣的“黑色的忠僕”。尤其是山姆,在經歷過南北戰爭、黑奴獲得解放之後,還不願意過自由人的生活,硬是要歷盡艱辛,走過千山萬水,回到舊主人的莊園中去效勞。郝思嘉説:“這些黑奴的忠心是用錢買不到的,他們跟主人家一條心,為了要替主人家找東西吃,情願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
有時候想,那些得了“奴道”的人,如果會做文章、會拍電影,會不會也能創造感人的作品呢?
這是完全可能的。
他們是真誠的,甚至是“理想主義”的。如果他們如莫成、焦大、山姆那樣進入了“奴道”的價值體系,找到自己的角色和感覺,他們同樣會被激情而非簡單的機會主義動機所驅使——《里斯本丸沉沒》的導演方勵就説,“我無數次告訴自己,不把這件事做成,我就是歷史的罪人!”【點擊閲讀】——創作出充滿激情的作品,這些作品同樣會感動那些主動或被動接受“奴道”的人。

所以,當我發現許多小資都在説《里斯本丸沉沒》非常“好哭”,以至於他們在黑暗的影院裏哭個不停的時候,一點都不奇怪——畢竟中國曾經有過一百多年半殖民地的歷史,更有過八十年代以來一些人極度慕洋的歷史,打心底認為西方人比自己更高貴的“奴道”,還是有很大市場的。
《里斯本丸沉沒》就要去競逐奧斯卡了,我很希望它能夠折桂:因為,被大張旗鼓認證的“奴道”,比隱秘的“奴道”,危害要稍小一些。